山大南院的故事(1)
快乐真谛 宋辉
漫步在南院的小马路上,满天飞舞的老槐树弯腰哗脆脆的鼓掌,路边尘土随风飘来,我的鼻腔捕捉到一种别样的味道,让我一下子热泪盈眶。那是南院夏天七八月间,太阳晒了一整天,晒到土都发烫,忽然来了一阵暴雨,土壤泛起的味道。
乡愁是气味,想家的时候,想的可能是某种奇特的属于你自己的味道,它会一下子把你心底所有的味蕾唤起,比如那石灰水鸡蛋的味道,那小杂鱼熬饼子的味道,还有那猪油年糕的味道,它是家独有的味道。
那时候的南院,家家户户养鸡,住一楼有院子的养在小院里,住楼上的,在楼下弄一个小型的栅栏,养几个小母鸡下蛋,我们那时候公家供应的都是石灰水鸡蛋,那鸡蛋煮出来,鸡蛋皮好难扒,有一股淡淡的石灰水的味道,但我却觉得它很好闻,有鸡蛋吃就不错了,那还顾得上什么石灰水味道,要是能吃上一个自己养的鸡下的蛋,那看着天空都是蓝蓝的,要开心死的。
我家共养了七只鸡,一只公鸡其他的都是母鸡, 这只公鸡头总是骄傲的高高扬起,鸡冠子跟我家黄狗打架被咬的只剩下半边黑黑的耷拉向一边,一个火鸡脖子上没有一根毛,身上的羽毛枯干稀松,尾巴上的长翎毛秃得只剩最后三根,而且只有一只眼,但仍然显得异常精神,在它众多鸡后妃面前,国王一样的高傲与神气。
因为在所有的鸡中,它是唯一的公鸡。
它昂着头,迈着四方步,骄傲地拖着最后三根鸡尾巴毛,后背着手巡视后宫,踱步众爱妃间,对一切感到非常满意。
我家的公鸡特心疼老婆,整天瞪着一只独眼,目不转睛的护着它的媳妇们。喂食的时候,母鸡们一哄而上,只有它慢吞吞跟在最后面。警惕的防备着我家的黄狗抢鸡食,常常是鸡食盆子被黄狗用嘴强行拖走,后面是一群声嘶力竭的鸡猛啄黄狗,那可真正是鸡飞狗跳!
公鸡看着它的后妃们,一副满足的神情,其实看得出它也很想吃,但极力忍耐。
直到所有老婆都吃得心满意足,渐渐散开,它才凑到盆跟前啄些剩下掺着泥沙的残羹剩饭。
我家的鸡晚上回窝住在厨房里,厨房里放一个大苹果筐,早上打开厨房的窗户,鸡们呼呼啦啦的一起飞了出去自己找食吃,中午只喂一顿,到了晚上,厨房窗户一开,鸡们又呼呼啦啦的飞进厨房的苹果筐里安然睡觉,这就是住一楼的好处。
那不脏吗?没办法,这是奶奶的发明,不可违背。我家那时是烧大锅,所有的碗筷通通都放大锅里,大锅盖一盖,清清爽爽的,剩下来都是鸡的天下,但鸡们也很讲道理,在家里不拉也不尿。
我想吃鸡蛋,但是那时候小,自己不会做,家里的大锅底下有烧完还有余火的草木灰,我悄悄的拿一个鸡蛋放到灰里埋上,等待鸡蛋被烤熟,结果一会是一声不大不小的爆炸声,锅底灰如烟花一样的爆散开来,吓的我不轻,咋了?我拿的是没破的鸡蛋呀,再来一个试试,结果还是一声爆竹声炸的草木灰如烟花一样的绚烂,其间还有蛋黄的滴落,我的偷吃计划彻底落空。
记得是一个夏天的早晨,我打开厨房的窗户,这次奇怪了,鸡们一点也不兴奋,挣扎了好一会才一个个跌落到厨房的地下,一夜之间,鸡瘟夺去了所有鸡们的生命,那只骄傲的公鸡到死都是睁着一只独眼,不舍的看着它的后妃们。
我最喜欢吃的还是带鱼。
过年定量供应带鱼,我记得妈妈常常领我经过中心医院边上的贸易楼,先走到解放桥一路汽车站坐两站路到百货大楼,百货大楼的路两边都是法国梧桐树,一个个撑开了大伞遮蔽着蔚蓝的的天空。
大楼的东边是新华书店,新华书店的东面是水果店与水产店,那服务员个个少有笑容,嗓门极大,穿一件人造革粽色的大围裙,脚上穿着高筒胶鞋,头上围着三角围巾用一半遮住冻的发紫的脸,红红的鼻子尖上时时有滴落下来的清水鼻涕,我面前的胖营业员,一副大脸盘子,细细的小眼,短粗的脖子,扎一个不长不短的辫子,从那看不出是啥颜色的破手套里,伸出一个黑黑指甲的大拇指,翘起来从侧面用力挤一下鼻孔,吭吭两下那另一个鼻孔里就喷出来一坨坨清水鼻涕,就这样贴到了粘满鱼鳞的脏墙上。那水产店的地上常年都是湿漉漉的,且粘着一层黏黏糊糊的腥水。
要票的窄带鱼两毛九一斤,鱼头小小的,鱼鳃颜色发暗,那鱼肚子永远都是破的,有时候还有一丢丢的臭味,但我却觉得鱼就是这个味的,不臭不香。
小偏口鱼一毛七一斤,有时候赶上有不要票的小杂鱼,两毛三一斤,鲅鱼五毛二一斤,那就太幸福了,常常是小杂鱼的嘴里还露出来吃进去半截的小虾,有鱼有虾更加的合算,不要票多买一些,回家在大锅里煎一煎,放点白菜叶子,锅沿上再糊几个带疙渣的玉米面饼子,满屋里飘香,闻着那鱼香味,连走路都轻飘飘的。
我们那时候买粮食要拿粮本到西面的省建粮店购买,从小门出来向西走,贴着安装公司的后墙,顺着小土路经过黄楼再走一小段就到了省建。
那粮店我记得是一排灰色的平房,头顶上写着粮食的价格:
白面一毛八分一斤;
棒子面一毛三分一斤;
地瓜干一毛一分一斤。
营业员个个穿一个白色的大围裙,头上带一顶白帽子,他们那头发上、眉毛上、脸上都挂满了面粉,像是一个个白毛老头,手上拿一个巨大的白铁皮打成的簸萁,十斤面粉也就是一簸萁的事,那簸萁轮起来遮住了脸,喘息着侧身重重的放到秤上,面袋子放到一个大喇叭样的出面口处接住,店员潇洒的双手把簸萁尾部向上一提,沉默的面粉就这样来到了面口袋里,激起一股白白的云雾。
我肩上背一袋子白面,跟奶奶一起缓缓的往家走,迎面一个穿绿衣的邮差骑着车,载着一个小老太太,看起来多半是他的母亲吧?那母亲不习惯坐自行车,她两脚悬空,颤颤巍巍的两条腿连带着脚尖使劲的向上翘,满脸的心虚,迎着风,张嘴讪讪的微笑,自行车碰上了一个小石头,就听那邮差,哎……哎……哎的连叫几声就载着老太太向大沟底冲了下去,我一看大事不好,扔了面袋子,一只手就抓住了后车座,好悬,差一点车毁人亡,回头看看,我的面呀,飘飘洒洒的铺满一地。
后来实行了改革,卖面粉机械化了,我们撑着面袋子在机器口上等着,我到现在也没明白是啥个原理,只听的哗啦啦一阵响,那面粉就从上面的通道里出来进到你撑着的面袋子里,可能是机器不精确吧,有时候在没有人等着的机器出口处,面粉自己跑出来撒一地,有时候你买十斤出来五十斤,那面袋子就盛不下了,急得嗷嗷大叫也没有丝毫的办法。
那时候吃油条就是过年了,我记得省建有个小红砖房子,窗口小小的,早上炸油条。
寒天清早,楼洞门口常有人蹲着生小火炉,扇出滚滚的白烟,我喜欢从那烟里走过,蹦蹦跳跳的拿着妈妈给的一点零钱,早早的从大沟底边的小路上跑去买二两油条,那油条都是用一块旧报纸包着,透着带字的油报纸,油条的香味悠悠的往鼻子里 飘,我忍住了馋虫,一定要回去全家人一起吃。
还有粮店的杂合面鲜面条,里面有玉米面、黑豆面,黄黄黑黑的还带着一股豆腥味,水开了,妈妈把面干净利索地下锅,锅里翻腾不已。沸了三沸,面就淋着亮晶晶的水色,又筋又滑地蹦跳着出锅了。透过灯光看锅台上水汽蒸腾,面条黄澄澄地盛了满满一盆,静静置放在灶台上,说不出地美丽诱人。
打卤子是我妈的拿手好菜,芸豆加一点虾皮,再淋上两个鸡蛋,沸腾出锅,把菜浇进碗里,拌一拌,我大概长这么个大个子,肯定有杂合面面条的功劳。
我们学校的缝纫组,在新校五号楼二楼,楼下就是邮局,是一群院里的娘娘们自发组织的,那时候家里孩子多,一家有四五个孩子的很常见,好多张嘴等着吃饭,生活十分的清苦,做一件新衣服5元钱,补一件衣服几毛钱。娘娘们想尽一切办法补贴家用。
缝纫组的温暖平和让人没法不深感幸福:墙角的大铁炉子烧的通红,上面一个看不出本色的黑黢黢的大铝壶,那壶盖嘎搭搭的响,喷出了丝丝的雾气缭绕在房间内,炉子边沿处,放着娘娘们的大铝饭盒,冒出来带着八角味的大白菜香气,墙皮跟壶嘴对着,都给雾气酥掉了,很久以后会突然掉下来一块。至于炉板上烤的窝窝头的香味,夹杂着大白菜的味道,我闻着去体会那进到嘴里饭菜留汁的感觉。
娘娘们哼着古老的曲子,歌词失去了最初的意思,只剩一片舒适安逸。
缝纫组接收的布料里面,有很多都是很古老的布,有着过去年代的花样和质地,新潮一点的就是蓝色与灰色的涤纶布料金贵的很。它散发着和送布来的主妇身上一样的味道。而阿姨们的言行举止似乎也跟这布料一样的沉稳,那皮肤光滑而不加修饰的透出发亮的小麦色,鼻孔中静静的,轻轻的,却是深深的,深深的均匀的呼吸与娘娘们的脸交融在一起。
娘娘们用尺子给她们量体,绕在她们的肩上、胸前、胯上,触着她们肉身的温暖,触着她呼吸的起伏,感受她们头发的撩拨与抚慰。
我最爱的董娘娘,一副小脚,走起路来左边一扭,右边一扭煞是好看,头发梳的光光的,针线活极好,尤其是做新娘子结婚用的段子面红棉袄,那盘扣极其的精致,穿到身上亮堂堂的透着喜庆。
特别要说的是给小孩子们做衣服,为了多穿几年,那衣服上身的袖子要挽得够两圈才行,预备着好多穿两年。上身衣服都要盖过膝盖到像个裙子一样,不过看习惯了也就不觉得哪里不舒服了。
我们院最胖的阿姨,稀疏的头发常常不长不短的遮着那带黑框眼镜的半边脸,看不清是啥模样,如果只从正面看的话,也看不出有什么特别,就只是胖而已,胳膊比我腰还粗,胸脯走起路来,来回的乱颤,常常提一个大菜篮子,一摇一晃的来回逛着往家走,看胖阿姨的侧面,不好意思,她的厚度远远超过了她的宽度。
这个胖阿姨的屁股由于实在是太大了,大得好像端着屁股走路,端着屁股站立,并且端着屁股坐,就这屁股跟超大面盆似的,上面随便摆点什么东西,都稳稳的绝对掉不下来。胖阿姨骑自行车你是绝对看不见车座子的,就看见一个大屁股把车座子包的严严实实的,唉!胖成这样,实在是难为她了。
给她做衣服,就更不容易了。案板都铺不下,秦娘娘勉强把布料铺好,左边量一下,叹口气;把缝衣针在头上划拉几下,又在舌头上舔一舔,思量一会,右边再量一下,再叹口气……这边够了,那边差一截子,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真是无从下手。弄得在旁边看着的胖阿姨自个儿都不好意思了,一个劲地拿眼神哀求秦娘娘别把她的布料扔出去,不管她了。
秦娘娘非常聪明,跟董娘娘商量了一阵,又在面板上前后左右的一阵乱比划,后拿着画粉涂涂改改算计了好一阵,就把事情给解决了!
几天以后,胖阿姨终于穿上了这辈子最合身的一套衣服,那衣服的前门襟比后面大出来两寸,正好遮住胖阿姨的巨大肚子,胖阿姨在南院见人就打招呼,显摆她的新衣服。
说一说我们的高考,那时候的中学老师,经历过文革以后,那水平真是参次不齐,幸亏我们的家长都是老师,把几个孩子凑到一起,就成立了互助辅导班,教化学的教孩子们化学,教中文的就教写作文,那时候没有复印机,都是老师们自己用复写纸一次写好多张试卷,那第一张用力过头,常常是划破了纸张,我们的父母们,常常是白天上课,晚上辅导一群孩子到深夜,还要复写大量的试题,以及修改作业,这张张试卷满满的都是父母对子女的期待。
我记得是在新校教学楼的一个极小的房间里,里面全是我们本院的孩子,房间里灯不亮,黑黢黢的透不过气来,孩子们一个个挨在一起,大气不敢喘的听父母们讲课,齐刷刷的做习题,偶尔有个咳嗦声,都显得是那么的寂寞,空气里好像有一丝异样的焦虑与不安,那时候家长比孩子们还要紧张。
等到发榜那一天,全山大南院却出了一匹黑马,十号楼头上食堂的王师傅家,三个孩子金榜题名,震惊了全院。
王师傅中等身材,常年穿一身洗的发白的兰布褂子,脚上穿的是老伴做的手工纳底的青布鞋,花白的头发,瘦肖肖的脸,抬头纹很重,是一个极少说话沉默的人,一个人艰难的养活七口,生活给予了他太多的磨难。
我记得去他家里找王姐姐玩,姐姐麻利的擦着灶台,刷着大锅,王师傅拿回来一网兜大白菜根,放到大锅台上,那王姐姐拿起个菜刀,把白菜根一劈两半,很熟练的剥掉外皮,露出来里面晶莹剔透的菜根心,切一切放一点酱油,姐姐叫我尝一尝,我嘴上说好吃,好吃,可就是死活的不吃第二口了。
苦难的日子,一家人节俭到了极致,他们家的草垛是全院最大的,收集起一切可以食用的东西,因此得一外号"财迷老噶",但是他确震撼了全院人的心,那一年,王师傅是我们南院当之无愧的状元爸爸。自此,我看王师傅的眼神里充满了无比的敬佩!
这世上,有些东西会变,有些东西却一直不变。
人是被时间磨损的吗?不是的。人是被各种各样的离别磨损的。
但我们南院人骨子里的记忆,那是再怎么磨,也磨不掉的。
就像是一条河流,也许时间长了,上面会有些许的迷离与恍惚,但拨开记忆的深处,底下还是原来那股潺潺的清流,那心头每一缕记忆的波动,还是那么的撩人心扉难以忘怀。
宋辉 2020 年11月11日
后记:
我写这些南院的回忆是因为年初我们山大南院组织了一个大群,群里都是一起长大的发小,现在有好多都定居国外,他们对南院有着深深的眷恋与怀念。
记得刚建群时,有一些长期生活在国外的,家里老公孩子都讲英文,多年的熏陶,她们汉语的词汇已经生疏,讲话的关键时候就是洋话连篇,中英文一起上,还有日语、繁体汉字整个聊天就是八国联军乱七八糟的一起上。
我深知他们找到家,找到发小的喜悦,我看到了他们多年旅居海外那颗孤独的心。于是拿起笔,在百忙之中用手机,点点滴滴的时间写成这些回忆。
由于时间仓储,好多的错别字都是群里的姐妹们帮我纠正的,在这里我谢谢她们了。
看到大家喜欢我们山大南院的故事,我深深的感动了,六七十年代苦难的日子我们这些发小一起走过,那是一生也不能忘记的。
再次感谢大家的,谢谢大家!爱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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