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新闻记者 邱海鸿
双手握着手机，屏幕散发出的白光，映在韩梅神色黯淡的脸上，酒店房间熄灯后的黑暗，淹没了焦虑不安的心。
“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回家啊？”韩梅突然幽幽地问。
“已经出政策了，应该很快就能回！”妈妈张静安抚道。
8月31日，江苏扬州疫情爆发后，山西太原的张静母女滞留于此已满一个月。在这段特殊而漫长的时光里，母女俩的每天对话，都无法绕开“回家”话题。
此前之前，每每说出“很快”的时候，张静越来越觉得心里发虚，因为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家。与此同时，一个隐隐的担心渐渐升起，“再这样闭门不出地留下去，我女儿可能都会抑郁、轻生”。
希望和转折出现在疫情的“扫尾期”。8月25日中午，扬州发布通告，规定符合相关条件的滞留外地人，可提交相关手续申请返程。
“申请返程也并不是一帆风顺。”多名像张静这样的滞留扬州外地人说，在扬州官方发布相关公告之后，到8月30日已经有三批外地人提交申请。
但是，从他们反馈的消息看，各个街道、社区的要求不尽相同。部分基层社区要求提交的材料已超出公告的范畴，比如要求提交居住证明（户籍证明）、社区同意接收证明等。
这些急于离开扬州的外地人，或是探亲旅游的游客，或是出差的商务人士，又或是运输货物的司机……身处陌生城市的他们，直面一场规模不小的疫情，不啻于人生的一次巨大挑战。在各种不确定性中，他们较难找到身为异乡人的存在感，心理变得脆弱、无助。
“交齐这么多材料，太难了。”在滞留人员微信群里，很多人心情复杂，从看到新发布政策之初的激动，到提交返程手续时的无奈，有人最初坦言要放弃申请，“躺平”等扬州全域“解封”。
但这些被疫情留下的外地人，更多的不得不再次面对老问题：何时能踏上归途？
2021年8月21日，江苏扬州瘦西湖。本文图片 人民视觉
“突然走不了”
7月27日晚上，张静、韩梅母女从山西太原飞抵扬州。
与此同时，另外7人从山东山东、浙江等地应约赶到，与她们汇合于扬州蜀冈—瘦西湖风景名胜区，住在东关街附近的如家驿居酒店。
“刚到扬州，就遇上了台风‘烟花’，外面狂风暴雨。”张静说，直到7月29日放晴，才去东关街、瘦西湖“打卡”。可是，还没怎么游玩，扬州的疫情就暴发了。
7月28日，扬州拉响“警报”，通报称7月27日一名南京老太到扬州后核酸检测结果阳性。该老太一周前就已经到了扬州，并去过了当地的棋牌室、医院等场所。紧接着，7月28至29日，扬州分别新增病例2例、4例。
张静说，起初，很多人都对扬州一例阳性也不太在意，直到7月30日，她才意识到疫情变严重了。此时距她们结束扬州旅程只剩一天，在此前之前，她早已买好了7月31日的机票返程。
经过查询，从7月29日零时起，扬州要求，通过铁路、公路、机场等离开扬州主城区的旅客，须凭健康码绿码，并持有48小时内核酸检测阴性证明。
“时间紧急”，7月30日中午，张静和同伴们迅速找了个地方做核酸检测。可状况突然而至，扬州泰州机场当天深夜紧急通知，2021年7月31日零时起，暂停所有客运航班起降。张静连夜急忙退了飞机票，改买7月31日早上从扬州东到太原南的动车票。
担心走不了，张静“一夜没睡好”，幸好一早查到了核酸结果，一块石头落下，她们清晨便赶往扬州东站。可到了进站口，几名身穿防护的工作人员告知“车站关闭了”，张静只好悻悻地折返原来的酒店，一路上看到不少人滞留在道路两边。
就是她要放弃的时候，7月31日晚，江苏省交通防控组却又发布紧急通知，旅客提供48小时核酸检测阴性证明和健康码绿码，可通过扬州的铁路站离开。
为了证实这则通知是否正在执行，张静拨打政府服务热线12345得到了肯定的答复。
当晚，张静以最快速度再买了一张动车票，8月1日一早坐朋友的私家车由去了扬州东站，尽管符合上述通知的条件，可还是“不让进站”。张静只好作罢，再回到酒店。
2021年8月29日，江苏扬州邗江区某小区，工作人员分区域、分时段、分楼栋为居民发放出入证。
“情绪一下子崩溃了”
“7月31日早上，我在微博上刷扬州实时帖子，发现很多人说扬州主城区高速出入口、铁路扬州站、扬州东站都关闭了，已经出不去了。”来自河南郑州的吴蔚说。
为了方便共享疫情相关信息，吴蔚于7月31日上午拉了一个滞留人员微信群，很快群成员出现爆发式增长，三四天内超过了300人。回忆起群友的发言，吴蔚说，最早的一批群友证实了扬州封闭出城通道的消息。
这个消息让她猝不及防，她的回家也计划因此一再搁浅。
吴蔚说，从7月初就到了扬州，四处逛吃逛吃，转眼已经游玩了半个月。原本准备7月20日启程回郑州，偏偏碰上郑州特大暴雨，铁路停运导致行程耽搁了下来。
她想着，等郑州暴雨停了、铁路恢复再说。可没过几天，7月23日开始，扬州受台风“烟花”影响，狂风暴雨不断。“极端天气很吓人，我（一个女孩子）不敢冒险出门”。
台风还没消停，疫情又暴发了。7月28日，扬州主城区开始进行全员核酸检测，采样持续了两天。
7月29日，吴蔚得知当天起“离开扬州须有核酸阴性证明”后，拨打当地多家医院的电话咨询能否做核酸检测，但对方均表示，医务人员被抽调去参加核酸采样了，医院暂时做不了“自费出报告”的核酸检测。
经过一番打听，有人告诉她，扬州东站附近的检测点能做。7月30日上午，吴蔚从当地扬子津街道的一家品牌连锁酒店，打车花了半小时到扬州东站做核酸检测，期间，她实地验证了“凭核酸证明还能乘高铁离开”。
“因为不知道核酸报告什么时候能出，我买了8月1日上午、下午各一张高铁票回郑州。”吴蔚说，7月31日早上，她的核酸报告还没出来，很多网友发帖就告诉她“走不了了”。
回家之路一波三折，还白做了一次核酸……突然封闭出城通道，让吴蔚心理上没有丝毫的准备，“造成巨大的心理冲击”。她坦言，“情绪一下子崩溃了”，之后她发现自己两年没发作的焦虑症复发了——8月1日凌晨3点开始，她把各个渠道的投诉电话找出来打了一遍，就是想知道“封闭出城通道为什么不事先通知”、“什么时候能解封”。
还好在滞留人员微信群，很多人的经历都与吴蔚相似，她从他们的话语中寻找到一些慰藉。一个星期后，才逐步摆脱了焦虑症的“纠缠”。
2021年8月26日，江苏省扬州市江都区，雾炮车正在消杀。
心急如焚的高一新生
张静母女与同行的7个伙伴，回到酒店后，心情有些失落。与吴蔚一样，她们每天都要拨打当地的政府服务热线12345，询问“什么时候可以离开扬州”。
张静及其同伴告诉澎湃新闻，12345给的答复是，目前扬州主城区的外地人不能离开，具体什么时候能离开，请耐心等待“扬州发布”客户端及微信公号的最新消息。
那就安心住下来等消息。
起初，张静和同伴认为，江苏扬州和湖南张家界均为著名的旅游城市，而两地疫情暴发时间也几乎同步。因此，她们预测，前者可能借鉴后者的做法，在两三天时间内出台政策，允许“完成三次核酸检测，符合条件”的外地人离开扬州。
据陪同张静游玩的扬州籍朋友高毅称，张静等人的上述预期很快落空了。
8月6日，扬州正式宣布，当日12时候起，临时停办铁路扬州站、扬州东站客运业务，关闭进出站通道。也就是说，“‘封城’从口头上落实到文件里。”
澎湃新闻注意到，同日，扬州通报称，前一天（8月5日），扬州新增本土确诊病例58例，为疫情暴发以来的最高峰。
包括张静在内的多名滞留人员均表示，如果能预见到扬州疫情会发展到如此地步——棋牌室发展成为疫情“风暴眼”，并引发广泛的社区传播，最终使得确诊病例攀升至570例——她们可能在“封城”之前就离开了，那样的话就不至于“困”在酒店一个月。
“”由于所住的酒店不提供餐食，他们在外面“断供”之后，一度仅靠‘泡面’充饥。”韩梅说，经向12345热线反映，当地蜀冈——瘦西湖风景名胜区民政部门后来帮助解决了“吃饭”问题，并送来了面包、干粮、牛奶等食物。
澎湃新闻采访获悉，张静一行共9人，5个成人4个孩子，3人高一新生、1人小学生。目前，这些孩子均面临延迟返校的问题，而当地的学校则已经或将要如期开学。
来自山西太原的韩梅对澎湃新闻说，她入读的高中8月23日就已经开学，因为长时间滞留在扬州，让她担心会耽误课程、无法顺利融入新的班级。近几天心急如焚，“吃不下饭、睡不着觉。”
同行的高毅称，韩梅身高1.65米，这一个月暴瘦了七、八斤，体重只有83斤，“看着都让人心疼”。
而另一名山东青岛的妈妈张瑛则说，她的女儿就读的高中也已经开学，高一课程紧张，学业压力大，学校虽有同步网络课程，但孩子手上没有课本上课非常吃力。
据张瑛观察，最近女儿变得暴躁易怒，动不动就摔打东西，有时还突然失声大哭，很可能得了抑郁症，“如果再不让我们回家，我担心她甚至可能会轻生”。
何时才能踏上归途？
“随着疫情形势好转，很多人已解决食宿问题。8月20日开始，很多人陆续打来电话咨询什么时候能离开扬州。8月23日（前一日扬州无新增病例），咨询电话达到高峰。”8月23日，滞留在扬外地人员服务保障联络处对澎湃新闻说。
根据该联络处统计，截至8月23日下午6时许，共接到282个电话，其中有115个都是咨询离开扬州相关事宜的，占比达4成。而此前两天此类电话分别为72个、91个，呈现上升趋势。
8月25日中午，扬州发布通告称，先期开展该市生态科技新城和广陵区头桥镇、李典镇、沙头镇等地滞留人员返程工作。
符合以下条件的可申请返程：滞留在低风险地区，14天内未到过其他中高风险地区和封闭管控区域。近48小时内 2次核酸检测均为阴性，“苏康码”为绿码等。
在书面提交2次核酸阴性证明及“苏康码”绿码之外，公告还要求，申请返程要提交到扬州的机（车）票凭证等能够证明临时到扬州的佐证材料。
8月28日上午，扬州市政府办公室副主任陈健在该市疫情发布会上表示，先期启动外地人员返程工作的乡镇，累计受理滞留外地人员返程申请480份，已安排返程249人，其中集中转运人员171人、自有车辆驾乘人员78人。
陈健称，28日下午，该市在主城区再新增7个镇街，启动滞留外地人员的返程受理。
之后的8月29日、30日，该市受理滞留外地人员的街镇分别扩容了6个、13个镇街。换句话说，扬州主城区低风险区域已全部启动滞留外地人员返程办理工作。
不过，多名外地滞留人员对澎湃新闻说，在具体执行中，前几批镇街要求提交的材料彼此存在较大差异，有的竟增加了目的地居住证明和社区（村）同意接收证明证明，“有哪个社区会愿意开这样的同意接收证明？人家也怕承担责任啊！”
8月30日下午，澎湃新闻分别随机采访了前三批启动受理返程材料的镇街，结果发现“返程材料清单”存在多个不同版本。
其中，加入第一批受理名单的广陵区李典镇表示，如果提供不了车票等临时到扬州的佐证材料，可以请社区出具居住证明，也可以提供户口簿或者单位工作证明，再加上“苏康码”绿码。“（外地人员反映）社区同意接受证明很难开，我们向上反馈后，现在已经不需要了”。
“准备好这些材料后，明天（31日）开始社区安排你做免费核酸检测，一直做到你离开。”广陵区李典镇相关工作人员说。
第三批受理乡镇蜀冈—瘦西湖风景名胜区平山乡则表示，提供户籍证明或居住地证明（或工作单位证明），以及车票等临时到扬州的佐证材料是扬州市统一的要求，该区照此执行。但未对目的地社区接收证明作要求，不过“为了外地返程人员好”，该乡工作人员建议，滞留人员及时向目的地社区了解能否返程，避免出现目的地社区不接收的尴尬。
第二批受理镇街邗江区杨庙镇，除了要求提供上述“规定”材料，还列出了更严格的条件。该镇一名工作人员坚称，还要提交目的地社区同意接收证明以及到扬州的“全程车（机）票”。
“要交齐这么多材料，实在不易。就算交齐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层层审核。”多名受访者表示，希望扬州受理滞留人员返程事宜能尽快统一标准，减少非必要的材料，让他们能安全有序地踏上归途。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责任编辑：李克诚
校对：施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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