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刊载于《三联生活周刊》2019年第23期，原文标题《寻找环保的纺织替代品》
图片版权 (c)Kvadrat、Really、Stella McCartney
用纺织废料制作家具
众所周知石油是世界上污染最严重的行业，你能猜出哪个行业拥有亚军的“荣誉称号”吗？答案是时装业。每生产1千克布料，会产生23千克的二氧化碳，全球纺织品生产每年排放12亿吨温室气体，超过了国际航班和航海运输的总和。时装业也是垃圾填埋场的巨大贡献者，欧盟成员国每年的废弃纺织品约为1600万吨。
作为寻求重新定义纺织品生产和转换可能性的尝试，今年米兰家具展上，丹麦纺织品制造商Kvadrat发布了新系列Re-wool，一种采用45%再生羊毛的精制纺织品，部分地重新利用了自己的生产废料。面料表面接近暗色背景上明显的凹凸彩色缝线，彰显它的回收纱线细节。
哥本哈根设计师玛格丽特·奥德加德（Margrethe Odgaard）负责Re-wool的设计，与斯堪的纳维亚半岛独特的间接光线有关，她的色彩选择来自她的“北欧光谱”手绘样品，浅橙、棕黄、草绿、淡蓝等从浅到深渐次过渡。她解释说：“色彩开发方面，我着重在经纱和纬纱之间找到合适的平衡点。纬线中的色调有一定的光泽，可以从底色上提升颜色，就像清晨草叶上的露珠。”
可持续面料的研发需要品牌、供应商和设计师之间的合作，Re-Wool的合作工厂是位于英国约克郡纺织业中心哈德斯菲尔德的Wooltex，从工业革命时期开始生产纺织品，如今发展为零废弃物工厂。通常情况下，废旧纺织品被重新利用时，纤维的长度和韧性不如原来。但是，采用Kvadrat的回收方法，纤维不会受到损害，质量也不会下降。
千禧年以来，西欧的废物回收数量逐年增长，大部分却没有长久的环境效益。像纸张这样的再生材料变为低质产品，这个降级过程仅仅推迟了材料的处置时间。一种更有益的模式是升级回收（Upcycle），废料被重新用于具有同等或更高价值的产品中。虽然材料的自然降解增加了升级过程的困难程度，但资源得到更长时间的保存。
哥本哈根Really公司开发的Solid Textile Board纺织面板就是这样一个典型的升级回收案例，他们把棉、羊毛等报废纤维和边角料压制成高密度板材，既牢固又柔韧，用于制造座椅、橱柜、货架等物品，使用周期短暂的衣服、床单等由此被转换为更长久的设计品。
作为一个循环经济系统，如果产品受损，板材可以碾碎再循环利用，变成与第一次迭代相同质量的材料。Solid Textile Board从2013年开始研发，2017年正式推出。2016年底，Kvadrat公司收购了Really公司52%的股份。
Really的“炼金术”过程反映了当前的回收技术，废弃织物中有来自工业洗衣店和织物回收商的棉、Kvadrat自身生产链的羊毛和时装业的牛仔布等，它们被切碎研磨成细小的颗粒状纤维，与聚丙烯和聚乙烯双组分塑料混合在一起。20世纪60年代，丹麦发明家卡尔·克罗耶（Karl Kr?yer）发明了在不使用水的情况下制造纸张的气流成型技术，使用这一技术，混合纤维变成外观蓬松的垫子，其中50%以上的原料是白色棉。
垫子放入1000吨压力的压缩机，加热至140℃左右并缓慢压下，它的质地完全被改变了，接近轻木或者更坚固的MDF密度板，从柔白、浅米到深黑，表面像大理石一样带有斑点图案和微妙光泽。如果不是预先知道，很难想象它们以前是软质纺织品。
去年的米兰国际家具展上，Really公司邀请了七位设计师和设计团队，用家具解决方案来探索这种新材料的设计潜力。日本设计师长坂常（Jo Nagasaka）着重于色彩实验，纺织板材变成四四方方的块状椅子，然后在表面着色、打磨、涂刷和漂白，呈现粉色、绿色、红色等不同的色彩效果。瑞典设计工作室Front以一个波浪形轮廓的白色橱柜表现织物的特征，Solid Textile Board面板中的织物成分易于弯曲、不会断裂，利用这一属性可以展示具有曲线美的有机形状。
蓝色的实心纺织板材是由夹在两层靛蓝牛仔布之间的白色棉芯组成，伦敦Raw-Edges设计工作室将这种板材数层叠加在一起，压制成长凳和咖啡桌，然后切掉边缘部分，露出白色棉芯的内在片段。这样，家具底部出现了连续的几何线条，像是新艺术风格的装饰图案。
Raw-Edges工作室创始人雅艾尔·梅尔（Yael Mer）这样评价新材料：“虽然它是坚固的板材，但是它的纺织品特性仍然存在，无论从触感和视觉感受来说，都包含了一些温暖的成分。”
伦敦Layer工作室提供了一个灵活的搁架系统Shift，可能是这些产品中最具商业可行性的设计。不需要使用螺钉或螺栓，一系列凹槽让面板从墙壁向外弯曲，形成水平的搁板，由隐藏在下方的折叠支架支撑。当它不需要用作展示和存储搁板时，用磁体关闭支架就变成了一大块平整的隔音墙板，仅仅几秒钟的时间，完成从搁架到隔音板之间的自由切换。
虽然是简单的机制，Layer工作室用了6个月时间、10个原型来完善这一搁架系统，它的名称Shift暗示它的多功能性，以及设计行业更广泛的转变。如工作室主持设计师本杰明·休伯特（Benjamin Hubert）所说：“Really应对全球纺织废料问题，挑战设计行业，重新思考对资源的使用。从线性经济转变为循环经济，需要设计观念、流程和物流等多重转变。”
酵母丝绸和纯素皮革
时装业是目前世界上增长最快的行业之一，全球范围内，每年约800亿件新衣物被售出，过去15年中服装产量增长了一倍，仅美国人购买的服装就超过1980年的5倍。然而，一件商品的穿戴次数减少了50%，还有一半的衣服会在一年内被扔掉。
“快时尚”的崛起加剧了这种浪费，值得质疑的不仅仅是它提供的消费模式，还有它的生产和运作体系本身：从世界各地的工厂运输基于动物、植物和石油化学产品的原材料，漫长复杂的供应链参与生产一件衣服。尽管如此，预计到2020年，快时尚市场还将增长22.5%，达到上千亿美元的规模。
英国女航海家艾伦·麦克阿瑟（Ellen MacArthur）2005年曾经创下帆船环球航行最快的世界纪录，出于意识到线性经济所依赖的资源有限，她在2009年离开职业航海，启动了倡导循环经济的艾伦·麦克阿瑟基金会。2017年，基金会将重点转移到“循环纺织”领域。
艾伦·麦克阿瑟认为，“每年全球生产5300万吨纤维制造衣服和纺织品，然后，每年我们填埋或烧掉73%的纤维，这是一个令人震惊的数字，表明时装系统已经破裂，最终无法以同样的方式继续运作”。
如果新兴市场达到西方的服装消费水平，那么，每个人的二氧化碳排放量将会增加80%。纺织产业还对当地环境、水资源等造成破坏，事实上，纺织品染色过程中包括70多种可能污染水体的有毒化学物质，其中30多种无法通过常规污水处理工艺去除。
还有石油制成的聚酯纤维，占全球纺织品总产量的55%。通常品牌T恤都会混入聚酯纤维以降低成本，这种材料需要200多年才能生物降解。最近的研究表明，每年约有50万吨塑料微纤维从合成洗涤剂进入海洋中，相当于超过500亿个塑料瓶。
近年来，由于生物技术的突破，已经有一些创新材料初创公司试图从自然原料中寻找环保的纺织替代品，与科学家进行合成生物学研究，设想未来的制造业体系能否从生物有机体中，直接形成可生物降解的产品。其中真正有所突破的是位于加州埃默里维尔的生物工程公司Bolt Threads，他们研发了一种用酵母制作的丝绸替代品Microsilk，在高度受控的实验室环境中生长，能够操纵它的拉伸、防水性等性能。
材料科学中，蜘蛛丝一直被视为超级材料：具有出色的强度和弹性，而且是低过敏性和可生物降解的。Bolt Threads公司复制了蜘蛛制作蜘蛛丝的方式，通过将基因放入酵母，在发酵过程中产生丝蛋白，产生可纺成不同面料的多功能纱线。所以，公司的环境更接近一家啤酒厂而不是纺织品工厂，身穿白色外套的技术人员穿梭在大型的银色金属发酵罐周围。
Microsilk之后，Bolt Threads又研发了一种新型的纯素皮革面料Mylo，完全由菌丝体细胞生长。Mylo的外观和感觉很像动物皮革，比合成皮革有更好的水分控制性能，而且柔软强韧。
菌丝体是蘑菇根部的数千个菌丝线，生长出三维的微尺度网状结构。Bolt Threads的科学家们在玉米茎秆基床上培养菌丝体细胞，让菌丝体向上生长，自行聚合成有结构体的垫子。这些垫子赋予菌丝体强度，可以压缩成所需的厚度并使用天然材料鞣制。于是，一种美丽、耐用的可持续材料诞生了。
目前最常用的皮革制造方法是“铬鞣”，也是一种危害环境的皮革加工工艺，如果控制不当，含有重金属铬和其他化学物质的制革废水会污染水质。从可持续角度来看，与动物皮革和合成皮革相比，Mylo显然具有优势。它不会涉及饲养牲畜、土地侵蚀或甲烷排放，不会污染地下水。事实上，Mylo只需几周的生产时间，可以完全生物降解。
类似的实验室创新材料往往只能从博物馆中看到，从创意真正到销售产品的过程漫长而艰难，但是，Bolt Threads设法用Mylo材料改变了游戏规则。他们与俄勒冈州波特兰的包袋公司Chester Wallace合作，在Kickstarter上推出首批零售版蘑菇皮革手袋，今年秋季就能交付到消费者手中了。
道德时尚的潮流
英国时装设计师斯特拉·麦卡特尼（Stella McCartney）最早注意到Bolt Threads的生物新材料，她用Microsilk设计了一件金色的直筒连衣裙，2017年7月在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时尚当代吗？”展览上展出。去年9月份，她又用Mylo皮革制作了她最畅销的Falabella手提包特别版，出现在伦敦V&A博物馆“来自自然的时尚”展览中。
Bolt Threads只是斯特拉合作的众多初创公司之一，品牌的环保伙伴还包括生产生物工程无毒染料的Colorifix公司，开发将棉花回收利用变成纤维素基纤维的西雅图Evrnu公司等，与以色列初创公司TIPA的合作，则有可能将所有的塑料包装转换为可生物降解的植物基替代品。
2001年，斯特拉·麦卡特尼创立了她的同名服饰品牌。作为世界上最富有、最受欢迎的摇滚偶像之一保罗·麦卡特尼的女儿，她的父母都是素食者和动物权利活动家。成为时装设计师之后，斯特拉决定不使用皮草、皮革或羽毛在她的作品中，严格的自我限制还包括不使用PVC、聚氯乙烯等具有毒性的塑料。
经过十多年的发展，在陆续推出无毛皮草、再生羊绒、可持续来源的粘胶纤维等之后，她的女装系列53%采用可持续面料制作。去年6月份，她在伦敦老邦德街开设了新的旗舰店，墙面上装饰着从公司碎纸机回收的纸浆，人体模型由72%甘蔗衍生物构成的生物塑料制作。如今，她的业务正在蓬勃发展：最新数据表明，品牌在英国的销售额增长了31%，利润增长了42%。
某种意义上，斯特拉·麦卡特尼成为道德生产和环保奢侈时尚的代表者，为整个行业树立了标准。她的品牌是第一个与全球林业非政府组织Canopy合作，保证使用的粘胶纤维得到可持续来源验证的品牌。粘胶纤维是由木浆纺织成的一种常用高档面料，为了生产粘胶纤维，每年超过1.5亿棵树被砍伐，通常来自濒临灭绝的森林。
与开云集团合作，它也是2015年首个公布环境损益（EP＆L）报告的奢侈时尚品牌，报告内容追踪业务和供应链，衡量对自然环境造成的负面影响。公司的最新环境损益报告显示亏损约810万欧元，其中62%的损失来自采购昂贵原材料。
虽然环保资质远远超过其他品牌，斯特拉为公司设定了更积极的目标：消除所有工业废料，并专门使用纺织行业的再生聚酯。她已经在大部分服装中使用从塑料瓶中回收的聚酯，有望2020年之前用再生渔网制造的Econyl取代所有尼龙。然而，她的大多数创新合成皮革都是由聚酯纤维制作，并带有聚氨酯和植物油涂层，虽然素食皮革的碳足迹仅是动物皮革的1/24，聚酯仍然是一个很大的问题。
作为独立于市场的潮流引领者，斯特拉·麦卡特尼的素食时尚曾经处于边缘地位，甚至是被嘲笑和忽视的对象。近些年，道德时尚和可持续发展变成了行业的流行语。从2017年末开始，Gucci、Burberry、Versace、Armani以及奢侈品在线商务公司Yoox Net-A-Porter等先后宣布无皮草计划，Nike宣布2020年起从供应链实现可持续发展的变革，开云集团构建了“2025目标”，计划到2025年之前将集团供应链的环境损益降低40%。
零废弃设计
2002年推出的伦敦配饰品牌Bottletop提倡可持续的道德设计，使用升级回收材料制造手袋。部分手袋用软饮料罐的拉片制成，在巴西萨尔瓦多的工作室，用几个小时到几天时间才能完成一件。
伦敦摄政街84号的Bottletop旗舰店是世界上第一家使用回收材料，由库卡（KUKA）机器人3D打印室内装饰的商店。类似于Bottletop包袋的组合方式，重复的3D打印网格横跨整个天花板，构成一个壮观的金属顶棚，大约5000个空的软饮料罐嵌入这些网格中，这一负面空间概念的灵感来自英国当代艺术家雷切尔·怀特瑞德（Rachel Whiteread）。作为一个零废弃室内设计的案例，商店的地面使用了回收的橡胶轮胎。
消除回收材料的审美限制
瑞士设计师凯文·杰曼尼尔（Kévin Germanier）曾经在路易威登担任皮具设计，2018年3月他的同名品牌首次在巴黎时装周上展出，展示了由再生材料制作的未来主义风格服装。
面料、珠饰、拉链甚至缝线，他使用的完全是回收的材料，具有前瞻性的设计方法消除了二手面料的审美限制。珠饰的细节融入成衣系列中，产生犹如高级定制时装般的华丽造型，让人忘却它们其实是回收再造的材料。
环境损益表
考虑到时尚供应链对环境造成的影响，假如开一张支票给大自然，应该写多少金额？2016年，国际奢侈品集团开云（Kering）推出了“My EP&L”移动端应用程序，一个将服装、皮包配饰等消费品对环境造成的影响货币化的工具，帮助公司或设计师将可持续发展应用到决策中。
环境损益表量化自然资本的评测方法是与会计师事务所普华永道合作而成，包含了温室气体效应、空气污染、水质污染、水资源浪费、污水处理等衡量内容。根据开云集团的损益表数据，93%的环境损益发生在供应链的上游，超过50%发生在原材料生产环节，面料整理和染色环节产生了大量的水与能源浪费。然而，环保并不一定以牺牲营收为代价，例如Gucci采用新的鞣革技术，舍弃传统鞣革过程中用到的金属，可以节省30%左右的水和20%的能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