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次中日韩三国围棋争霸赛（上）中我们聊到，韩国在中日对抗时，异军突起。石佛李昌镐横空出世，压制一代天才，中国围棋一度进入至暗时刻。
这一期节目，我们就来聊一聊，面对韩国巨大的压力，中国棋手如何从一步步对抗、突围，反超韩国，直至全人类的棋手，迎来了最终的敌人。
01
中韩对决——从大李到小李，从常昊到古力
如果把围棋比作足球，那么李昌镐就是一支防守反击型球队，链式防守密不透风，但偶尔主动进攻，一击便是屠龙。
所谓善弈者通盘无妙手，李昌镐就是这种人。对手跟他下棋，下得自感招招满意，最后却输了。
和现代足球一样，围棋是一个争夺空间的游戏。曹薰铉说过，守地的围棋，谁也下不过李昌镐。
2000年前后的那些年，是李昌镐最巅峰的阶段，所当者破，所击者服。他一人之力，便将职业围棋中的官子和局面判断技战术带上一个新的高度。
同时期的韩国更是以四大天王为首，所向披靡。在2001年LG杯完成世界大赛史上首次包揽四强之后，2005年之前，韩国一共4次达成这一壮举，当时的中日一次都未能做到。
但纵使如李昌镐一般强大的计算能力，随着年龄渐长也会有所下滑。
尤其随着越来越多的80后棋手开始对上一代展开冲击，他们的风格也被称作「暴力围棋」，还是用足球为例，这就是一种类似以体能为基础的高位压迫风格。
在马晓春和常昊连续败北近10年，中国围棋跟中国男足一样被冠上恐韩之名后，真正撕开李昌镐和韩国防线的，就是马晓春的弟子，罗洗河。
1986年，李昌镐11岁，正式入段成为职业棋手。
同年中国棋院成立国少队，最早确定的两名队员正是10岁的常昊和9岁的罗洗河。当时他俩被拉去测智商，结果常昊138，罗洗河164，其他棋手大多也就在110上下。
然而其后日子里，最天才的罗洗河成绩却一直起起伏伏，相比其他小龙辈冠军也拿的很少。因为长得胖，又贪吃、贪睡、贪玩，大家都叫他「小猪」。
直到2005年的三星杯。
那几乎是属于罗洗河一个人的一届传奇世界大赛。至今都很难找出其他棋手像他那样，在一届杯赛中燃尽了职业生涯所有才华。
从预选赛到决赛一共9轮，其中有8场罗洗河击败的都是韩国人。尤其到最后两轮的两盘决胜局，无论过去了多久，回看当时的棋局都能让人看得两股战战热血沸腾。
半决赛对阵韩国的「毒蛇」崔哲瀚，双方在1:1之后进入第三局，崔哲瀚执黑先行。两条巨龙对杀，到下午1点，双方眼看就要下出围棋中罕见的三劫循环，和棋几成定局。
此时旁边观战的韩国棋院已经开始提议，和棋后休息半小时，加赛快棋，中国棋院表示没有意见。
但就在大家都默认加赛之时，罗洗河下出了惊天的白246手，主动放弃中腹一条23子的大龙。
那一刻没有人能理解罗冼河，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要断送已有的局面。
但天才就是天才，接下来在所有人的错愕中，他转身取黑棋边角空地，21世纪的第一场千古级名局就此诞生。罗洗河奇迹般地送了46子，却反赢七目半，「神猪」吃掉了「毒蛇」！
在最后的决赛中，罗洗河又以2:1击败李昌镐，这是后者职业生涯第一次在决赛输给中国棋手。
冥冥之中自有天数，自此之后，「石佛」开始走下神坛，而「神猪」却也再无闪耀时刻。
同期，常昊在应氏杯决赛中击败崔哲瀚，终于把韩国人垄断了4届的奖杯夺了回来。
当初对聂卫平说出「应氏杯就是为你而办」的应昌期老先生已经作古。比赛完结后，应老先生的儿子应明皓将常昊决赛的棋谱在父亲墓前焚化，以告在天之灵。
此时距离曹薰铉击败聂卫平引领韩国崛起，已经16年了。
拿到自己首座世界冠军的常昊，在2007年的三星杯决赛上零封李昌镐。
中国棋手，终于能够与韩国棋手开始均势对抗了。
中国围棋能够追赶上来，必须感谢1999年创立的围棋甲级联赛。
韩国之所以能在1990年前后崛起，很大一部分源于其高强度训练的道场。效率、速度、力量，这些都是原本讲求棋理、后发制人并以师徒制为主的日本围棋所无法抵抗的，他们的实战经验和棋路创意都已经远远落后于韩国。
而中国围甲的出现，还推动了职业化围棋道场的迅猛发展，加上互联网的普及，这些都让十多岁的年轻棋手有了超越前人的海量对局机会。
此外，韩国围棋联赛为了保护棋手利益，并不对外开放，反倒是中国围甲常常重金邀请韩国顶尖高手加盟，再一次为中国棋手提供高水平锻炼。
而从中走出的80后一代「小虎辈」，翘楚就是古力（没有娜扎）。
古力也是上面提到「暴力围棋」的典型代表，很多选手都扛不住他的强力攻击。2003年，20岁的古力等级分已经是国内第一。
但同时期的韩国，跟古力同岁的「一生之敌」李世石，也开始接班李昌镐。大李走了，小李来了。
这位从权甲龙围棋道场走出来的飞禽岛少年，与大李的重剑无锋完全不同，他的棋风阴柔鬼魅，与前人高大上的各种流派有别，人们把他的风格叫「僵尸流」。
他不走传统布局，开局就把双方逼入近身苦战，常常看起来是下死了一大块棋，之后却又能牵制对手，甚至死棋复活，开始大半盘的鬼手逆转。
而在场外，他同样以桀骜不驯和挑战传统而闻名。
2006到2012年，可以说进入了古李争霸的时代，即便把他们比作世界棋坛的费德勒和纳达尔也不为过，这种双雄对峙是此前现代围棋史上没有过的景象。
对于韩国，李世石只是第三代王者，而对中国，却是第一次能够长时间站在顶峰。
从2007年初常昊击败李昌镐之后的两年，8个世界冠军，有7个归古李二人所有。
但是，直到2009年2月的LG杯，才是这两人第一次在决赛中相遇。
韩国的朝鲜日报在这次决赛前这样形容「4000年的世界围棋史上，可以称为含金量最高的一场巅峰对决正日益临近」，传到国内，直接被媒体浓缩为「四千年第一争棋」。
古力在这场千年之战中取得胜利。随后李世石因为与韩国棋院的矛盾，突然休职半年。
有意思的是，在小李无法参加比赛的时候，古力也陷入了低迷。
两人第二次在决赛相遇，要到2012年的三星杯。因为赛制的原因两人在这次比赛里得对上两次。
先是在9月的32强双败淘汰赛，古力获胜，其中第二场更是下出了罕见的「四劫循环」不得不加赛。
而第二次则是12月的决赛，李世石最终2:1拿下关键胜利，赢的两盘，都是以半目险胜。这不仅是他们最后一次在决赛相遇，也是他俩全盛时代的绝响。
世间确实有棋逢对手酒逢知己这样的故事，常昊虽然被李昌镐按在地上摩擦数年，但两人私下是非常好的朋友，经常一起喝酒。而李世石和古力亦如是。
天才惺惺相惜。
小李曾经说，「如果没有古力出现，我的水平可能不会维持到现在。」
而古力也曾说，「在李世石宣布休职的那段时间，我一下子失去了对手，成绩也下滑得很厉害。」
2014年，外界一直期待的「古李十番棋」姗姗来迟。
就像他们在十年前将70后取而代之，如今90后又从他们手中夺过了权杖。年轻选手比以往任何一个时代都来得汹涌。
在8个多月的较量之后，在这种堪称古典的对决仪式中，李世石6:2战胜古力，终结了这段属于80后的华章。
02
AI降临——琅琊榜首，阿尔法狗
在古力和孔杰的手中，中国围棋真正完成了对韩国的赶超。而迅速窜升的90后棋手扩大了这种优势。
2012年2月，1992年出生的江维杰五段零封李昌镐拿下LG杯冠军，这是90后的第一座世界冠军。
随后一发不可收拾，2013年中国棋手包揽了6个冠军，其中96一代的范廷钰和芈昱廷分别拿下应氏杯和梦百合杯。这也是有世界围棋赛以来，韩国第一次整年没有夺冠。
我们再来看看许久未曾提到的日本。
2011年富士通杯，韩国的新一代主力朴廷桓战胜中国的邱峻夺冠，日本棋手代表井山裕太获得第三名，他也是近10年日本为数不多仍旧活跃在世界赛场的选手。
举办了24届的富士通杯就此宣布停办，从此再无日本企业举办的大型世界赛。
曾经傲世独立的日本围棋，仿佛把一切都留在了20世纪。世事如棋，斗转星移。日本的围棋人口在1983年曾达到过1130万人，但30年后，这个数据已降至200万。
日本围棋的传说，随着2014年末吴清源在百岁之年的仙逝，也都随风而去。
幸运的是，吴清源得以看到了中国围棋的崛起。90后一代在那两年拿到了一个又一个的世界冠军，足够让日韩艳羡。
除了上面提到那些，还有谢赫、周睿羊、唐韦星、陈耀烨、时越等等名字。神奇的是，他们当中一直没有人能够拿下双冠，以至于这批人被称作是「一冠群」。
但这也意味着，还没有人有绝对的实力接替古力的位置。只是量谁看到中国棋手这时的能量，都会相信，这只是时间问题。
果然，2015年，柯洁来了。
他脱颖而出，包揽百灵杯和三星杯双冠，他的棋风亦正亦邪可稳可灵。这个97年生人仿如魔王出世，从2014年8月开始，他在elo规则下的世界排名霸榜第一40个月。
柯洁早年的微博名叫做「柯洁大棋渣」，这可能是他最自谦的一次。
2016年初，柯洁和李世石完成了一次五番棋对决。赛前当记者问李世石对比赛有何展望，他说觉得胜算至少五成。
柯洁则隔空喊话：如果总共有一百成的话，他可能有五成，传奇是时候落幕了。
很多人说柯洁狂妄，但恐怕这就是天才的对话方式，就像李世石当年也说过，「在所有高手中，昌镐的力量应该是最差的。」
如果没有意外，依柯洁的棋力，外界普遍认为他无疑将是最有可能制霸世界围棋下一个10年的王。
但2016年3月，一只狗的出现打破了所有猜想，它让柯洁的世界第一突然间变得失去了意义。但岂止是柯洁，连围棋本身都遇到它诞生以来最大的生存危机。
阿尔法狗降临了。
电脑下围棋存在多年，但这次，真的不一样了。
Google的DeepMind团队带着他们苦心经营的围棋AI AlphaGo，已经在2015年10月击败樊麾，成为第一个无需让子即可在19路棋盘上击败围棋职业棋手的程序。
如今他向人类棋手发起了第二次挑战。而应战的，正是李世石。
这场五番棋，在首尔的四季酒店举行。DeepMind团队成员业余6段黄士杰博士代表AlphaGo在棋盘上落子。
赛前发布会上，李世石说，「我不想表现得太自负，但我还是觉得自己更有优势。」
在看过阿尔法狗跟樊麾的比赛后，他认为「希望结果会是我5比0获胜，或者4比1获胜。所以我的关键点，就是要确保不会输掉一局。」
现在回头看到这些言论，你简直无法想象开赛之后李世石的心情。
0:1，0:2，0:3，李世石在4天内连输3盘。李世石完全没有想到，半年时间，阿尔法狗的棋力进步到如此恐怖。
到3月13日的第四盘。人类已经放弃，坐等0:5横扫。只有在这样的氛围下，接下来的一幕才足以让人看到落泪。
开局之后，李世石执白早早再次陷入落后局面，直到白第78手，在黑子中凌空一挖，这是李世石想了25分钟后下出的一招。
这个在人类围棋常规看来极其冷门的一手，居然让阿尔法狗乱了套，接连下出送吃黑棋的昏招，连李世石在现场都忍不住笑场。
DeepMind创始人哈萨比斯赛后表示，在白78手后，阿尔法狗直到第87手才反应过来，察觉到自己在第79手就犯了错，这是这个系列赛电脑第一次出现判断错误。
如果说这都不算「神之一手」，那还有什么算？
李世石最终赢下这一局，赛后，这个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的男人，颤抖着说，「三连败后终于一胜，此刻的喜悦真是难以形容，这一胜太有价值，我不会用任何东西来换。」
他扛下了全世界的压力，替人类和棋手挽回留下了最后的尊严。因为那局之后，AI绝尘而去，再也没有给人类留下任何机会。
2017年5月，再次升级了的阿尔法狗接受了柯洁的挑战。没有悬念，机器3:0横扫。
到第三局，当柯洁下完白126手，他离开了座位，许久都没有回来。当裁判去查看情况时才发现，柯洁正在宣传板后独自流泪。而后，即便是坐在10几米之外观战席的人都能听见他的哭声。
世界围棋第一人的柯洁，嘴里只剩下反反复复的两句话，「我做不到」，「我真的赢不了」。
柯洁擦拭泪痕跟阿尔法狗下棋的画面，成了后者围棋生涯的最后一个名画面。
这场比赛过后，DeepMind团队表示，阿尔法狗将就此引退。
狗不在江湖，江湖上却有狗的传说。
2019年12月，李世石在宣布退役后，决定与韩国本土围棋AI韩豆进行退役战。
李世石用自家电脑与AI程序Leela Zero和Kata Go练习了10天。尽管韩豆是个新兴程序，但李世石还是以1:2告负，结束了他24年零7个月的职业棋手生涯。
阿尔法狗退役后，腾讯开发的围棋 AI 「绝艺」接管了这个领域，他的顾问之一，正是罗洗河。
2018年绝艺击败了许多老牌AI棋手，包括法国的Crazy Stone 和日本的Zen。
中日韩在围棋上的战斗，现在也在围棋AI之间爆发了。
坏消息是，人类已经彻底认输。
好消息是，AI至今还没有彻底探寻到围棋的必胜之道。
中日韩三国，无论是棋院还是棋手个人，都已经迅速习惯了通过AI程序进行训练、分析和复盘。
最近两年，过去数百年创造出来的大量围棋定式被AI淘汰，很多AI创造出的新定式出现在正式比赛中。
在AI的帮助下，人类的棋力正处于历史上最强的阶段。但也因为这样，如今为了防止选手使用AI作弊，围棋比赛规则也做出了诸多调整。
00后乃至05后的棋手，将是AI训练下成长起来的一代。柯洁之前夺冠所击败的韩国选手申真谞便是这样。在外界的点评中，他的棋路如今要比柯洁更像AI。
中韩对抗还会是世界围棋未来一段时间的主流。但说不准，AI终将会催生出东亚以外的顶尖棋手。
03
在重温这段历史的过程中，我脑子里一直回响着聂卫平说的一句话，「国运兴、棋运兴。」
中日韩都是如此。
依靠时代经济发展，仓廪实而知礼节，才能间接带来足够多的围棋人口，这是中国围棋终于崛起的重要基石。
在此之上，才是更现代化和科学的训练组织和手段，更高质量的实战机会，以及更能感动人心的影视作品。
《棋魂》在日本出现的时候正是日本围棋日渐衰落的时期，但在连载的那几年，围棋人口一下子回升了100多万。
去年20岁成为日本史上最年轻名人头衔获得者的芝野虎丸，正是因《棋魂》爱上围棋。
虽然有点中二，但那段最经典的台词依然动人：
「千年沧桑，世事变迁，不变的是棋盘上惊心动魄的厮杀，棋士内心的执着，还有对围棋亘古不灭的热情！
千年放浪，阅尽沉浮人生，不变的是我，醉心于棋盘上的千变万化，依恋于相知相伴的幸福，以及对神之一手永无停息的追逐！」
这是AI还无法取代的情感，况且有了AI，更有可能逼出神之一手。
万物皆有其美，但非人人所见。
这段智力争霸史仍将在三尺棋枰上，由下一个不世出的天才继续书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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