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45年,夏洛蒂·勃朗特偶尔发现艾米莉·勃朗特写下的几首诗,次年,她们连同安妮·勃朗特一起自费出版了《柯勒·贝尔、埃利斯·贝尔和阿克顿·贝尔诗集》。这部借男性笔名掩盖真实身份的诗集据说只售出了两册,反响平平,却意外开启了文学史上最著名的写作事件,事件的主角就是勃朗特三姐妹。
1847年,艾米莉出版了《呼啸山庄》,安妮出版了《艾格妮丝·格雷》。夏洛蒂在《教师》出版受挫后,交出了轰动一时的《简·爱》。此后,1848年,安妮写出《女房客》,三姐妹的真实身份也在这一年被出版社披露。夏洛蒂在艾米莉和安妮去世后陆续发表了《谢利》《维莱特》《教师》,成为三姐妹里创作最多,活得最长的那位。
相比姐姐夏洛蒂和妹妹安妮的作品在声誉和销路上的不俗表现,艾米莉的《呼啸山庄》因极端的人物情感和残酷的故事氛围超出时代的理解,在当时遭受了不少批评,一位名叫马克·肖勒的评论家将这部小说看作是“道德上的出牙”,它也一度被认为是夏洛蒂粗糙的试笔之作。
这些批评是否影响到艾米莉的小说创作?如今已不得而知。停止小说创作后,艾米莉继续写作诗歌,荒原、石楠、风暴等出现在小说中的自然元素成为她的诗歌里频繁涌现的意象,聚集着痛苦与绝望的生离死别是诗歌的母题之一。事实上,这些看似有所关联又缺少明确说明的诗歌大多与一个名为贡达拉的王国有关。这个虚构王国是艾米莉从十二岁起与安妮共同创造的,围绕贡达拉,姐妹两人在短短三十年的一生里写下一段没能完成的史诗。艾米莉的诗歌便是这段史诗重要的组成部分,而原本在史诗中充当叙事功能的散文没有留下来,据说很有可能被两姐妹有意销毁了。
艾米莉去世后,《呼啸山庄》得到了它在文学史上应有的崇高地位,人们开始接受并欣赏这部“不可理喻的自然现象”,艾米莉的诗歌也逐渐得到重视。1850年,夏洛蒂把艾米莉未发表过的18首诗歌与再版的《呼啸山庄》一起出版。1902年,三姐妹的诗选在纽约出版,艾米莉的诗歌占了绝大部分,共有67首。直到1941年——此时距离艾米莉去世已近百年,《艾米莉·勃朗特诗歌全集》才与世人见面,诗集的编纂者海特菲尔德搜集艾米莉诗作手稿及抄件共一百九十三首。
在这部诗歌全集里,一个自由、狂野、怪诞的想象世界初见雏形,而隐匿在诗歌之下,那个名为贡达拉的秘密王国如同散落在诗行里的棱镜,依旧等待着它的读者们去发现、破解。依靠对艾米莉诗歌稿件多年的追寻和研究,著名勃朗特姐妹研究者范妮·伊·拉奇福德在1955年出版的《贡达拉女王——一部诗体小说》中重构了贡达拉王国和这里发生的一切:一个与《呼啸山庄》互相投射的镜像世界,在爱情与权利的斗争中落幕的悲剧史诗。
一如后来人们称呼艾米莉“说谜语的女巫”和“文学的狮身女怪”,《贡达拉女王》的主角奥格斯塔·杰拉尔丁·阿拉米达同样是一位邪魅与天使特征并存的女性,她在金星的庇佑下出生:“月亮已落,启明星闪烁/一个恬静银白的星”。乌云、狂风与雷电预示了她复杂的性格和崎岖的一生:“乌云低垂,电光闪闪,风时紧时缓,/从午夜到正午一刻不停;/时而呼啸如雷,时而乐音轻婉,乌云层层叠叠奔涌翻卷,/闪电耀亮划破深沉的黑暗/来去迅捷得只在一瞬”。
在奥格斯塔的多情和魅力下,所有男人都爱慕她,所有男人都因她落得悲惨下场。她最早的情人埃尔比王战死;黑孩子阿米多斯被流放至死;与她生有一女的阿尔弗雷德王自杀;追慕者费尔南多被她投进土牢,精神失常后死去。恰如艾米莉曾告诉夏洛蒂:“你认为浪漫之爱中男子才具有决定权,我将显示给你看,具有决定权的其实是女性”。《写于阿斯平城堡》一诗里,阿尔弗雷德王自杀后的鬼魂在城堡外游荡、哀叹,“它总是低着头踽踽而行,/鬈发长垂却不随风飘动;/它的脸很美,美得令人吃惊,/然而,笼罩在它天使般的脸上,/是一种深深绝望的阴影,/任何圣徒都难以想象。”这个因奥格斯塔而死的男人,至死也无法从对她强烈的爱与恨中解脱。
唯独在朱利叶斯的身上,奥格斯塔倾注了她一生的爱,她帮助朱利叶斯打败对手,成为贡达拉国王。朱利叶斯在达到权力顶峰时,被安奇利加——阿尔弗雷德王的女儿、奥格斯塔曾经的继女派人暗杀。安奇利加希望通过杀害奥格斯塔所爱的人为自己死去的父亲复仇。
朱利叶斯的死与王权的颠覆开启了奥格斯塔逃亡中重建王国的后半生。她携幼女杰拉尔丁娜逃亡时任由后者死在暴风雪中,之后重整军队,恢复王位后开启长达十五年的统治,在“十五个严寒的冬天”里倾诉对朱利叶斯的哀思,“地下很冷,十五个严寒的冬天,/从褐色的山冈上融化成了阳春——/经过这么多年变迁和哀思的折磨,/长相思的灵魂真的已算得上忠贞!”
最后,奥格斯塔在荒原上被宿敌安奇利加派人杀死,曾被视为神灵、女王,弑夫、杀子,无数人眼中的仇敌与情人的奥格斯塔在被风暴预示的人生最后得以安息。在跟随他一生的埃尔德雷德勋爵眼中变为“一具孤独而令人绝望的尸体”。
回顾《贡达拉女王》里的人物、情节、环境,摧枯拉朽的情感力量,与《呼啸山庄》相比可以说不相上下。
从人物来说,《呼啸山庄》里最典型的角色应该是被老欧肖带回来的孤儿希克历,黝黑的肤色,吉普赛人的长相,嘴里操着难懂的语言,这些与众不同的外在特征结合他性格里超出常人的野蛮、残暴,使得文学批评家们从不吝啬用恶毒的词汇形容他:食尸鬼、恶魔,一个弗兰肯斯坦式的怪物。小说里,嫁给希克历的伊莎贝拉质疑,“希克厉先生他可是个人?如果是人,他可是疯了?如果不是,他可是个魔鬼?”
作为《贡达拉女王》的绝对主角,奥格斯塔身上有跟希克历类似的地方,她欺骗并迫害仰慕自己的男人们,任由女儿冻死在暴风雪中,她的冷酷不输希克历分毫,又因为她对自身行为的辩解凸显出狡黠的一面。重要的是,艾米莉不惜用冒犯的姿态,利用希克历和奥格斯塔远远越过道德红线的身位突破了读者对文学人物的规训和想象,男人可以是来路不明的野兽,女人在诞生于金星下的高贵天性里,同样可以扮演性情复杂的野兽。
《阁楼上的疯女人》的作者曾讲述《呼啸山庄》中的一个细节:凯瑟琳向父亲老欧肖要一根驯马的鞭子,老欧肖却带回了希克历。对凯瑟琳来说,她从希克历身上识别出自身的野性,这也是为什么她能够与希克历相爱。与此同时,希克历正是她一直渴望的那根鞭子,充当她反抗哥哥和父亲的工具。
那么,如果凯瑟琳与希克历结合——而不是像小说中嫁给林敦,她是否会活下去?贡达拉故事里的奥格斯塔是否就是没有病死的凯瑟琳?
从情节来说,希克历为了夺取呼啸山庄和画眉山庄的行为都与他对凯瑟琳持久的爱恨相关。当奥格斯塔初遇朱利叶斯,为了报复后者对自己的冷漠,嫁给了第一任丈夫埃尔比王。此后她与情人们一系列的分合,逃不出她试图夺取朱利叶斯的爱、引发朱利叶斯的恨与嫉妒的心思。如此反复、不计后果探测情感在痛苦与浪漫之间近乎极致的纠缠,在角色和角色周围引发了毁灭般的力量,这才有了呼啸山庄的荒原和贡达拉的土地上的游魂。凯瑟琳盘旋在希克历宅子的窗前,阿尔弗雷德王在阿斯平城堡外缓行,他们被执念围困,天堂和地狱都不能接纳他们。
电影《呼啸山庄》里的荒原景象
不禁让人猜测,不是荒原接纳了艾米莉笔下的角色,而是他们为了自身的存在,用内心摧枯拉朽的情感制造了荒原,引来风暴和雪夜,黑色的石楠丛是他们内心世界存在过唯一具有原始意识的部分,提醒他们从“人”变为疯子、魔鬼,在通往游魂去路另一端的过去——以压抑情感、放弃自由为代价不得不背离的过去。
一部公开发表后遭到批评,一部在秘密、碎片式的书写里未曾完成,失散或被销毁,《呼啸山庄》与勃朗特诗歌及诗歌之下的贡达拉以平行的方式,在百年时间的蛰伏里浇筑出一个上下结构的镜像世界,它们如此相似,是失控的,超道德的;同时也是绚丽的,极致浪漫的。它们共同完成了天堂的光泽与地狱疼痛的交汇。不要忘记诗集里最后那两行——
大地,正唤醒一颗心灵去感悟,
唯有这个中心能汇聚天堂和地狱。
这是风暴过境后,艾米莉·勃朗特不息的余音。
参考资料:
艾米莉·勃朗特《艾米莉·勃朗特诗全集》,伊丽莎白·盖斯凯尔《勃朗特传》,乔安娜·拉斯《如何抑制女性写作》,艾米莉·勃朗特《呼啸山庄》,艾米莉·勃朗特《贡达拉女王——一部诗体小说》,桑德拉·吉尔伯特/苏珊·古芭《阁楼上的疯女人》,杨静远《勃朗特姐妹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