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很多人来说,今何在是一个有特殊分量的名字。
因为这个人写出过悟空传。
在死亡之前,没人知道一个人能走多远,但我们知道有些人已经曾经登上过鸟儿飞不到的山巅。同时我们知道有些人永远不能到达那里,这是天分和气质,没办法的。
小说不是看你写过多少,而是看你写到多好,很多网络小说不过是热气球,再怎么飘也还是在大气层内,而悟空传是火箭,有可能冲出大气层成为一颗星辰,在气质底蕴上迥然不同。
很多人都还记得当年悟空传带给少年时自己的震撼,比如我:那是一个下午,我在书店游荡,漫无目的,根据书名随手抽下一本书扫两眼或三眼然后放回去……直到我抽出悟空传,进入今何在的世界。
我看的忘了时间。
甚至忘了去掏钱买下来回去看比在书店看舒服多了。那天下午,我在书店,一直看到天色变暗,华灯初上,书店关门——国营书店就是关门早,然后走出去,看着外面的天空,那些热血那些句子那些情感激荡在一起,似乎要冲出胸口,融进暮色里的星空,化作呼啸的风声。
一本书出来,总会带给人各种东西,有些书让人思考,有些书给人愉悦,有些书让人压抑低沉,有些书新奇刺激给人简洁明了的快感,有些书白开水一样平淡……还有一些书——动情。
这最后一种书,永远是令人难忘的书,恰似刀锋划过,情动过,必有痕迹难消。未必还清晰记得年少时的春花秋月,未必还明了时光里往事知多少,却往往记得那人眼波流转不经意间看向自己时自己的心跳。
未必还记得故事,未必还记得细节,未必还记得都出场了哪些人物,未必还记得当年阅读时的种种子丑寅卯,但依然记得曾经情动,依然记得那不安涌动想要冲出胸口融进星空化作风声的情感和热血:
自由:我要这天,再遮不住我眼,要这地,再埋不了我心,要这众生,都明白我意,要那诸佛,都烟消云散的自由。
单纯:一条金鱼喜欢上和尚,一只猴子喜欢上仙子,一个猪头喜欢上月神的单纯。
反抗到底:那一刻被电光照亮的他的身姿,千万年后仍凝固在传说之中的反抗到底。
这三种简单而又强烈的情感,支配了今何在所有作品的基调——无论是齐天大圣孙悟空骑士康德鹤雪宗主向异翅中国超人李向阳还是伟大的帝国元帅陆伯言;无论是悟空传若星汉天空羽传说中国式青春还是我的征途是星辰大海。
在今何在所有主角的身上,在今何在所有的故事里,自由、单纯——以及向摧毁伤害前两者的一切、任何、所有障碍开战反抗到底的激情贯穿始终,并且令人惊异的是在他文字表演生涯里的第一次出场就把这些激情大写意泼墨一般倾注到一部作品中,达到了一个难以企及的高峰。
读今何在的书,常常让人感到有一种激情作者自身都难以控制,有一种力量似乎随时会挣脱羁绊,在甚至可以用清秀斯文形容的外表下,却是火山一般的内心,其中的光和热,没人知道会在何时喷涌爆发。
这种狂放的激情和热血是今何在作品中最闪耀的元素,可能也是导致今何在的作品无论质量还是数量都不稳定的原因。除了激情和热血,今何在无疑还有才华——这是关键,否则再多的激情和热血也只是情感而不是凝固下来的任何作品。有才华的作者最常见的问题就是凭且只凭天赋写作,他们常常对谋篇布局,对以极大的耐心和细致下功夫编织自己的作品不感兴趣不屑一顾不当回事。于是我们常常看到的是,他们的才华足够他们产生很多漂亮的片段,这些片段却不能结合在一起,给我们一个完美的整体,就像散落在草丛里的珍珠,没人有耐心把它们拾起来一颗颗串起来给我们一条项链。
同时,正如尼采所言:在艺术家中,恰是那种独创的,自为源泉的人有时会写出极其空洞乏味的东西来,相反,有所依赖的天性,所谓的才子,倒是充满对一切可能的美好事物的记忆,即使在才力不足时也能写出一些说得过去的东西。
于是,有才华且独创自为源泉的作者并不一定能持续产生好作品就一点也不令人奇怪了,相比较而言,性格上更有自控力更擅长压制克制自己,只在安全范围内放纵自己的激情从不让它们失控的作者往往更有耐心,并且他们如果有着不弱的感受力,还可以从那从前一类作者那里学习,这样的作者,更适合不间断批量生产。
悟空传之后今何在评价最高的作品可能是中国式青春,除此之外就是散落在各处的珠玉,比如温故2003、逐日冰下王朝、帝国时代、YY思想史,以及羽传说和花痴帮等等小说里的一些片断。悟空传和中国式青春这两部是不止片断优秀整体上也漂亮的作品,它们的共同特点是都不以结构严整构思严密的故事为核心,而比较明显的突出了今何在的几乎所有优点:激情、出色感人晶莹剔透的一个个片断、天马行空的自由想象,就像中国式插花,没有西方式插花规则复杂的几何结构,精密准确的设计,然而自有美感,以自然和意境取胜。
然后就是这部我的征途是星辰大海——三国名将在未来的宇宙星空中作战,今何在对中国对历史的情感在小说中渗透。
先说一个余世存非常道里的故事:
张远山曾有短暂的教书生涯,有一天上课时,他给学生提问说,请举出一次人生伤心的经验。半天无人应答,后来一个女生站起来,慢慢地说:“读中国近代史的时候。”
自鸦片战争以来的中国少年,谁不曾在读中国近代史的时候失落难过过?无数小孩曾以少年单纯的心和情感对着历史扼腕叹息,痛心疾首,难过失落——为什么这个国家如此腐朽没落?为什么这个国家里的人有那么多是如此无能又腐败?为什么这个国家的国民如此麻木怯懦?为什么热血和努力和向往总被埋葬在这个国家无尽的黑暗里?为什么我们不能简单的去埋头做事去建立一个美好的国家?为什么不能扫清一切腐朽没落无能腐败麻木怯懦黑暗去建立一个公平公义富强文明的国家?为什么???
这是一个心结,也是今何在的心结。事实上,今何在一直在试图写这个主题,然而他又不可能把这个主题写成那种泛滥恶俗的意淫小说,于是他不停尝试:
与悟空传差不多同一时期的帝国时代中,他让千年枫穿过巨大迷宫无穷无尽的管道来到清朝,试图改变历史。
在YY思想史中,现实历史中我们赢了甲午战争,在未来宇宙空间的时代我们依然是强国,日本人不甘失败,要回到过去改变历史——战败者最喜欢意淫的。“不想着如何努力改变今天,却幻想着回到过去去赢得胜利,我真是蔑视这样的人。”帝国北洋星河舰队定远号巡洋舰舰长岳东航一边对日本人的计划鄙视不已,一边穿越到黄海海战之前,准备阻止这个计划——因为对帝国来说,“在时空的任何一个角落,我们都不能失败。”然后岳东航,不,村民陆阿诚,在一个山坡上的寒风里醒来:
对那个未来帝国的记忆,为什么不可能只是我的一场梦呢?
如果那不是梦,那么,我的舰队在哪里呢?
在梦的最后,我在我的战舰中,但现在,我却躺在旷野里,面对浩然的星空。
一瞬间我觉得无比孤独,我曾经在星河间穿行万里,曾经无数次的眺望星海,却从来没有一次,觉得它如此遥远。
我非常喜欢这个设定这个故事,这个小说开局极其完美,有着各种反讽隐喻和黑色幽默,可惜像今何在很多一闪而过的点子一样,勾勒了一个完美的开局后,坑了。
在我的征途是星辰大海中,陆伯言要面临帝国的命运生死,他的身后是晚清帝国一样腐朽的大汉,只是背景已经改成了宇宙空间,陆伯言依然自由单纯,且反抗到底——今何在终于要在一个宏大的背景下用够长的篇幅去继续这个主题。
这样的小说,需要足够饱满的故事撑起来,需要对布局谋篇的推敲琢磨,需要对细节的耐心,需要一个足够坚固的架子——而这些方面,并非今何在的优势所在。所以,在这篇小说中,今何在的优势依然在,那些激情那些自由那些单纯那些反抗到底的意志依然在,那些出彩动人的片段依然在——同时那些弱项和不足也依然在。
对很多作者而言,用心用力去学习自己不足的技巧,有意训练改进它们并不是他们喜欢做的(以前的很多老派作家们或许常常做这种功课),现在更普遍的现象是作者把最适合自己天性气质的风格技巧发挥到极致,在作品中扬长避短,让这些闪耀的地方亮到足以让读者忽视其它不足,或者干脆回避对其它技巧风格需求较大的故事,让作品整体和自己优势所在的风格技巧完全契合。这其实是不错的办法,因为没有任何读者会要求一个作者写出所有风格类型的小说,但是当你的小说本身需要其它你并不擅长的那些写作技巧技术的时候怎么办?
两种选择:改变小说,让小说的整体风格继续与自己优势相契合;或者,尝试去训练那些技术技巧。奥尼尔有统治篮下的实力,因此罚球不行算不得致命的问题,但如果奥尼尔想要去当得分后卫呢?估计他要么放弃这个想法继续统治篮下要么认真尝试改进自己的罚球。
我猜今何在的写作风格是这一类型的:先有一些火花般闪过的点子,一个大致的背景,或者某些具体的片段,然后开始动笔,这些点子或片段像一颗种子一样开始生长,最后或者中途砍掉或者枝繁叶茂成为一棵大树。这是很多人常用的风格,没有太多人为痕迹,比较自然,然而也容易让小说散漫无序。
或许今何在可以向刘慈欣学习一下,据大刘自己所言,他所有的小说都是先有整个框架整个故事甚至具体的科幻场景,等这一切在脑海里酝酿形成以后,再动笔填充其中的细节,把这些变成文字。如果今何在也用这种方式,先有结构严整构思严密的故事,然后以今何在的笔力,用漂亮的句子和一个个令人动情的片段填充整篇小说,那样的小说,想必会非常过瘾。
而且不同风格各有其特点和好处,而且像具体技巧一样,不同风格也可以混合使用,框架定下未必一成不变,预先有设定的地方也可以生出新的枝干。
或者继续以今何在的方式用激情和天分写作,书中周公瑾和陆伯言的对话表明了今何在的风格:
“你喜欢把复杂的局面用最简单的方式去处理,你不背棋谱,完全靠直觉去走下一步。你明知利害关系但是你不管不顾,你不喜欢解绳结,喜欢把它直接有剑劈开。你成功了很多次,但你不可能永远靠这样赢,精卫号就是一个教训。”
“没有人可以永远打胜仗,我只需要能赢决定性的那一战。”
其实只要有才华和单纯真挚的情感,把任何风格技巧发挥到极致,闪耀到照亮所有角落,你的征途都是星辰大海,只是,只要多些自控力,多些耐心去解开绳结,一个人擅长乘风破浪的海域往往会有变化,会变得更为广阔辽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