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亮程的散文抒写万物灵性,揭示自然与人的生存状态,思接古今,笔落万物。但他仅选择了小小的黄沙梁作为书写天地,这个小村仿佛有无尽的故事,让他说不尽,道不完。为什么呢?就是因为黄沙梁是刘亮程魂牵梦绕的故乡,他生于斯,长于斯。对这个沙漠边沿的荒凉又落后的小村庄,刘亮程怀有深厚的感情和无限的感激。故乡的水土不仅养大了他,而且给了他见识和思想,他以此作为“根据地”和“瞭望台”,睁大眼睛看世界,看人生。
他写黄沙梁,就是在写世界,写人生。他把黄沙梁放大了,或者说,他把世界缩小了,他把自己对世界对人生的认识浓缩在黄沙梁了。刘亮程曾谦虚地说:“我的全部学识就是我对一个村庄的认识。我在黄沙梁出生,花几十年岁月长成大人,最终老死在这个村里。死后肯定还是埋在村庄附近。这便注定了我生死如一地归属于这片土地。”正是这种对故乡与生俱来的深情,激发了他的创作欲,找到了倾吐感情的突破口。
在刘亮程的眼里,黄沙梁上空的那片天,比任何地方都蓝,天上的每一朵云,比任何地方都美。黄沙梁的一草一木都富有灵性,甚至黄沙梁的一头驴,也会在漫长冷寂的冬夜,“双目微闭,冥想着一件又一件大事,想得异常深远、透彻,超过任何一门哲学、玄学、政治经济学”。
黄沙梁的人,也同游走在世的生灵一样,生生死死,如四季更替一样自然。人的出生与离世,如同庄稼的播种与收割,庄稼熟透了,完成了它的一生;人“熟透”了,同样完成了人的一生。无大欢喜,也无大悲恸。虽非心静如水,但也波澜不惊。黄沙梁的人们默默地在荒野上劳作,烈日下,偶尔直起腰来,用袖口擦把汗,望望传来狗吠声的村庄,猜度着是某个生人进村了,之后又慢慢埋下头去干活。
黄沙梁的风在悄悄地刮,云在慢慢地飘,黑驴悠闲地从村东头晃到村西头。黄沙梁的节奏永远像一辆牛车,缓慢而安详。刘亮程也整日扛着铁锨“闲转”,抑或用他的锨不断地“改变一些事物”:铲平土包,使土包上的草与平地上的草再也分不出高低了;无故地挖一个大坑,几年后便深陷着一窝子墨绿;铲出一个土枕,一块平地,躺在荒野大地,酣睡一觉,用自己的身体喂喂各类小虫, 惬意无比。
黄沙梁虽然荒凉、落后、蒙昧,但它是刘亮程的巨大财富,是他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创作源泉。刘亮程找准了适合于自己的一块坚实的立足之地,就是他的村庄,他的黄沙梁,站在这个立足点上,并从此生发开去,抒写着他的人生,他的哲学。
其实,他的笔下之物,全是人们熟悉的、尤其是在农村司空见惯的事物。如花草虫鱼,马牛羊驴,鸡鸭狗兔,还有土屋、草垛、铁锨、院门、五谷、大地、风云,所以读他的散文有一种由衷的亲切感。
刘亮程的可贵和高明之处,不在于如实地描摹了这些事物,而在于赋予这些事物以丰富的内涵底蕴,对这些事物做出发人深思的理性思考和哲学思辨。
他把我们带到了一片熟悉而又陌生的领地,然后我们只能乖乖地听他唾星四溅地阐述和揭示这块土地上的秘密。告诉人们:万物与人原为一体一物,无高低贵贱之别,做人、做驴、做小虫,本质上没有什么区别。“在黄沙梁做一个人,倒是件极普通平凡的事,大不必因为你是人就趾高气扬,是狗就垂头丧气”。在刘亮程貌似胡言乱语的话语中,我们找到了一孔通往豁然开朗之境的亮点,嘿!散文原来可以这样来写!
黄沙梁之于刘亮程岂只是黄沙梁,表层上看,它是刘亮程生活、长大的故乡,从深层上看,它是刘亮程的灵魂栖息地,没有游子客居的喟叹,惟有对故乡的不尽爱恋。黄沙梁是他的精神家园。是他心中的一块净土圣地,是他的整个世界。旁人是难以介入的,也是无法介入的。它是刘亮程一个人的村庄。
他对黄沙梁的情,远非一般人对故乡的感情,他已经远远超过和升华了这种情感,成了他一生也割舍不下的情结。他自己也说:“我是在黄沙梁长大的树木,不管我的杈伸到哪里,枝条蔓过篱笆和墙,在别处开了花结了果,我的根还在黄沙梁。”
最终,刘亮程“扛着铁锨进城”了。但他的魂还在黄沙梁,那里有他永远挖不尽的宝藏,有他永远讲不完的故事。他肩头上的那把铁锨,实际上成了黄沙梁的替代物,是连接都市与黄沙梁的精神血脉。这根血脉,给刘亮程输送着源源不断的营养,无论走到哪里,他都不会切断这根血脉。所以,他“扛着铁锨进城”,仍然在书写着黄沙梁的故事,在诉说着黄沙梁似乎亘古不变的今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