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一难”的寓意与想象
很高兴和大家交流阅读《西游记》的体会,今天我要讲题目是《“八十一难”的寓意与想象》。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里曾经这样说:“作者构思之幻,则大率在八十一难中。”在《西游记》的情节设计中,“八十一难”是有着全局性意义的。
这是人民文学出版社新出的珍藏版《西游记》的“西游取经历难平妖简表”(见下表,请横屏观看),这个图设计得非常好,把取经四众所到之处也就是“八十一难”的要点绘制得一目了然,有助于我们把握全书的整体结构。
珍藏版《西游记》内附的“西游取经历难平妖简表”
一、“八十一难”的设定
《西游记》这部小说的情节是以唐代高僧玄奘西行取经的经历为真实素材来创作的,经过了很长时间的演变。
历史上的玄奘的取经,经历了很多的艰险磨难,不过在玄奘本人的记述中,我们看不到太多这方面的具体记述,我觉得这也是玄奘非常伟大的地方,尽管他自己回来以后写的《大唐西域记》记述他去西域经历的一百多个国家的情况,但是在这部巨著中,几乎没有记载他自己个人的艰辛的经历,实际上在玄奘那个时代的长途旅行本身就是非常艰难,可歌可泣的,一定有很多动人事迹值得讲述,但玄奘在《大唐西域记》里几乎一笔也没有写到他自己,这也为后世取经题材文学作品将唐僧的形象写得那么庸弱无能,提供了一个可能——如果他在《大唐西域记》里把自己写得具体点,甚至不用夸张,对后来《西游记》那样贬损性描写都会构成一个无法绕行的障碍。
我们看他在回国之前写给皇帝的《还至于阗国进表》里这样讲到,他所经历的那些地方是如此艰辛,“流沙之浩浩,陟雪岭之巍巍,铁门巉崄之涂,热海波涛之路”,自然条件非常恶劣,但是他接着说,“凭恃天威,所至无鲠,仍蒙厚礼,身不苦辛。”好像靠着皇帝的威望,一路之上没有任何艰难困苦。这当然是不可能的,是捡好听的话说给皇帝听,但是从中我们也可以感受到玄奘谦虚的品格。
在他的弟子慧立、彦悰整理的《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中,却可以看到《大唐西域记》里没有的一些情形。比如在《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中记述玄奘去西域经过的冰雪高原、沙漠戈壁的情形,如“冰雪所聚,积而为凌”“风雪杂飞,虽复履重裘,不免寒战”,即使你穿的再多都会觉得非常寒冷,晚上还要“席冰而寝”,可以想见那样一种艰难的情形。我经常开玩笑说,我们现在看到的《西游记》其实不算是“西游记”,因为它所描述的那种自然山水尽管也有非常险恶的情形,也有火焰山的炎热,通天河的冰冻,但那种严峻,其实还是生活在中原大地的人们可以想见的,换句话说,《西游记》的作者也许缺乏对西域的实际了解,无法想象和描写出《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所记述的冰雪高原、沙漠戈壁的情形。
到了宋代的时候,有一个《大唐三藏取经诗话》。它的篇幅不是很长,和后来的《西游记》远远不能相提并论,但已基本上呈现出玄奘西行取经故事的完整面貌,其中讲到唐僧取经,曾两次“中路遭难”,西行路上可谓“千死万死”,非常艰辛,因此有一个猴行者,也就是后来的孙悟空,主动提出来帮助他取经。《取经诗话》提到了一路上“多有祸难之处”,但还没有磨难具体数字。
元末明初的时候取经题材又有进一步发展,出现了一部《西游记平话》。这部小说没有完整地保存下来,但在一些文献记录了它的情节梗概,也保留了两个片断,使我们可以大致想象《西游记平话》的规模和叙事上的特点。
据《朴通事谚解》记载,取经人遭遇过黑熊精、黄风怪、地涌夫人、蜘蛛精、狮子怪、多目怪、红孩儿怪,又经过了棘钩洞、火炎山、薄屎洞、女人国等恶山险水,而孙悟空帮助唐僧“救师脱难”。其中提到“怪害患苦,不知其几”,这句话表明在《西游记平话》的时代,“九九八十一难”可能还没有完全成型,更没有把“八十一难”作为全书的一个基本的命意来构思全部的情节。
现在我们就来看《西游记》,它的整体结构大概包括三个部分:
第一部分,也就是前7回,都是写孙悟空闹三界的故事。《西游记》以孙悟空开篇,表明取经题材的主人公已经转移到他身上。
第二部分,8 -12回,是唐太宗入冥的故事,这是情节转向取经的过渡。
第三部分即13 -100回,是《西游记》的主体部分,也就是唐僧师徒西天取经的故事和“八十一难”展开的过程。
为什么是“八十一难”?“八十一”这个数字,在中国文化当中,有它特定的意义。它是古代阳数之极“九”的九次重复,象征终极圆满、事物发展至于完备的状态。这一数字在古代官制、天文、律数、宗教、医学等的各种文献中均有提及。
在小说第99回,概述了“八十一难”的名目,实际上是唐僧出生开始所经历的种种磨难。
就《西游记》的描写来看,“八十一难”的设定并不是很严格的,甚至有凑数之嫌。为了满足“八十一”这一完备数字的数理意义,在第99回到了西天的时候,观音菩萨看玄奘所经历的灾难薄,数下来只有八十个,还少一个,所以又安排了一个老鼋沉水作为一难以补足“八十一”的数字缺憾。
据第49回里有这样一个描写,老鼋将取经四众送过通天河,这个老鼋经过一千三百年的修行,会说人话,但还是鼋的形体,它希望能够脱除本壳变成人,就请唐僧到了西天以后问佛祖他什么时候能够得人身,唐僧当时答应了。取经回来路上,再次经过通天河,老鼋又驮他们过河,问唐僧有没有替它问佛祖?唐僧在西天专心拜佛取经,忘了这个事情,无法回答,老鼋很生气,猛地下沉,取经四众又落入水中,从而完成了这最后这一难。
这一难,前后呼应,虽是凑数,安排得还是自然的,不过,多多少少也有点勉强。所以当年胡适很不满意,他曾经对鲁迅说,《西游记》的第八十一难,“未免太寒伧”,和整个小说不相配。因此,他重写了一个第八十一难的故事,这个故事写得比较复杂,佛教意味比较重。一路上孙悟空降妖伏魔,打死很多妖怪。在回来的路途中,那些妖怪的亡灵又找到唐僧,高喊“唐僧还我命来”。唐僧动了“无量慈悲”之心,情愿舍身让这些妖怪来吃他。当全身的肉都割尽,只听到空中一声“善哉!真菩萨行!”唐僧从梦中醒来,“了得西公案,圆成九九劫数”,功成圆满。这种与佛一样的慈悲品格,胡适觉得可以撑得住全书的意义。
“八十一难”的设定并不是很严格的,还表现在“八十一难“实际上只有四十一个故事。作者在后面有时把一个故事拆成两难或者是三难。比如在小说里面,“黄风怪阻”和“请求灵吉”被算成“八十一难”的两个难,但实际上遇到黄风怪,然后请灵吉菩萨来帮助降魔是一个故事,按说不应该算成是两难,但是为了八十一难,就把它拆开了。类似还有过通天河时,请观音菩萨来把鱼精给收复了,这也是一个完整的故事,同样被拆成“身落天河”和“鱼篮现身”两难了。这种分灾析难的拆解,主要是为了追求八十一数字的完备意义。
另外,有些“难”并不是唐僧本人直接遭难,“八十一难”前四难是唐僧出生的故事。按照小说的描写,所有的磨难都应该是唐僧亲身遭受的磨难才对,所以观音菩萨在看灾难薄的时候说“圣僧受过八十难,唐僧九九之数未完”,也就是说所有灾难都应该是指向唐僧的才对,但我们实际上看到在小说里面有一些难,比如说“心猿遭害三十难”,心猿即孙悟空,直接遭受遭难的是孙悟空;“袪道兴僧三十五难”是降服了车迟国三妖以后的一个结果,也不是唐僧本身遭遇什么难,作者将其与前面“搬运车迟”“大赌输赢”一起分成了三难来写;还有第65回“四众皆遭大厄难”,在回目里特别提到“四众”遭难,不只是唐僧一个人受罪。
总之,“八十一难”的设定,主要是为了突出“八十一”这一个极致完备的数字,就小说实际的描写来讲,并不是非常准确的安排。
下面我们再看一下在小说里面“八十一难”的主体构成。
“八十一难”从结构上来说可以分成设难者、施难者、受难者、解难者这样几个不同的主体。
设难者是这个“难”怎么形成的、由谁安排的。取经四众在取经道路上遭遇的一些磨难并不是偶然的。“八十一难”有一个顶层设计者就是佛祖,第10回他宣讲到佛经的时候,说佛经本来应该是“我待要送上东土”,但是“叵耐那方众生愚蠢,毁谤真言,不识我法门之旨要”,亲自给他们送过去,他们不会重视,一定要“去东土寻一个善信,教他苦历千山,询经万水,到我处求取真经”。他认为东土必须有主动的需求渴望,佛经的意义才能实现。所以“八十一难”从一开始就是佛祖的安排,有意识地让取经人经历很多的波折。
具体之“难”的安排很多时候则是由观音菩萨主导的,比如“四圣试禅心”,就是小说里面一段非常生动有趣的情节。观音菩萨、黎山老母、文殊、普贤,变化成美女,来试探取经四众是不是坚定诚心。而这一切都是观音安排的。在经过平顶山的时候,金角大王和银角大王这两个凶恶的妖魔原来是太上老君身边看炉子的童子,后来被孙悟空降服时,孙悟空指责太上老君放纵自己身边的童子到下界作妖为恶,老君说“不干我事,不可错怪了人。此乃海上菩萨问我借了三次(这里写得比较幽默,不知道为什么这样一个事还要麻烦观音菩萨三次),送他在此托化妖魔,看你师徒可有真心往西去也。”
受难者,是指“八十一难”的接受的主体。从取经四众所必须经历的波折这一层面来说,所有受难者应该都是唐僧以及他的徒弟。所以在小说里,我们经常可以看到这样一些描写,他们确实是经历了非常艰难恐怖的考验、折磨。第86回写到几个小妖怪把唐僧拿了,一个要把他剁碎了,用大料煎了香喷喷的吃;一个说要把他蒸了吃;一个说煮了吃比较好,还省柴火;又一个说把他腌了吃,“吃的长久”。孙悟空听着都非常生气,“我师父与你有甚毒情,这般算计吃他!”由此可以看到在取经过程中,唐僧面临了怎样的风险。
不过,就小说的实际描写来看,受难者其实也不单单是取经四众,因为在每个具体的灾难的描写过程中,那些妖魔所侵害的可能是那些地方的普通人,从国王到平民,从妇女到儿童,从百姓到僧人。比如说车迟国国王听信妖道的蛊惑,折磨和尚,在这个描写中,实际的灾难承受者主要是那些僧人,而取经四众只是扮演了一个救世主、一个解难者的角色。
我们再看施难者。刚才讲了,那些磨难有不少是由如来、观音他们安排的,但是这个灾难究竟由谁来实施?在小说里面描写是各类妖魔,用孙悟空的一段话来说是:“若是天魔,解与玉帝;若是土魔,解与土府。西方的归佛,东方的归圣。北方的解与真武,南方的解与火德。是蛟精解与海主,是鬼祟解与阎王。各有地头方向。”这些妖魔概括的说有两个大的类别,一类是神佛世界下凡精怪,神佛身边的一些动物下凡变成精怪,像黄风怪、黄袍怪、金角银角大王,灵感大王、地涌夫人等等,都是神佛身边的动物或者童子,他们有的是偷偷下凡,有的是经过观音的授意安排。
除了这种天兽下凡以外,还有一类是世间的精怪,就是在各地的一些精怪,包括动物精怪、植物精怪,按照中国传统观念,物老成精,什么东西有了年头都可能成精做怪的,如黑熊精、白骨精、红孩儿、九头虫、木仙庵树精、蜘蛛精、多目怪、花皮豹子精等等。
解难者是“难”的解决的主体。就“难”本身来讲是为了考验取经四众,解难当然也主要靠他们,所以在小说里面我们看到很多磨难是靠孙悟空、猪八戒、沙和尚齐心协力去降服的,他们是直接的扮演这样一个替师傅解脱灾难的解难者角色。
另外还有一种情形,孙悟空他们在自己无法战胜妖怪的时候,会去查找妖怪的来龙去脉,争取神灵的帮助,降服妖怪,实际上是间接的通过他们的努力来降服这些妖怪。
《西游记》解难的过程中,观音菩萨经常扮演很重要的角色,她一方面是一个具体的设难者,但在很多时候她又作为一个解难者被孙悟空他们请出来帮助。所以明末清初的小说评点家金圣叹,评点《水浒传》的时候,认为《水浒传》比《西游记》好,说“《西游记》每到弄不来时,便是南海观音救了”。这大体也符合《西游记》的实情。
不过,《西游记》毕竟是宗教色彩很强的一部小说,清代的刘一明在评点《西游记》时说:“《西游》每到极难处,行者即求救于观音,为《西游》之大关目,即为修行人之最要着,盖以性命之学,全在神明觉察之功也。”他认为这样的描写不仅仅是一种结构上的需要,还有宣扬观音信仰的意义。这一说法也是有道理的。观音的形象在《西游记》里也非常突出,甚至可以说是最为突出的一个神灵的形象,孙悟空请观音来帮忙不仅仅是结构方式与冲突解决的手段,应该也有对观音菩萨救苦救难的信仰意义的表达在里面。从解难者的角色意义来看,金圣叹的评点可能稍微简单了一点。
以上讲的是“八十一难”设定的形成与特点,下面我们来看一下“八十一难”宗教的寓意和阐释。
二、“八十一难”的宗教寓意与阐释
八十一难的基本寓意在于,“八十一难”的寓意从最基本的角度来看,它显示了这样一个过程,取经是一个理想,一种追求,这样一种理想、追求要取得成功,一定不会是那么简单的,一定会有很多的困难需要克服。灾难是不可避免的,甚至是必须的。在这一观念的基础上,《西游记》作者通过对“难”的分类、展开,强化历难克险、不断臻于完美的终极指向。总之,只有经过千辛万苦,需要克服重重困难,才能够实现完美的结局,这就是“八十一难”基本的寓意。
由于《西游记》是一部以佛教人物的传奇经历为题材的小说。在演变过程中,又被赋予了强烈的道教思想。同时,世俗化的描写必然融入了鲜明的儒家文化意识。所以《西游记》在中国古代小说的诠释过程当中有一个其他小说所没有的奇特的现象,就是儒释道三教竞相解说《西游记》,把《西游记》看成是演绎各家思想的一部小说。
刚才讲到,《西游记》这个题材本身是佛教的,当然佛教的诠释更加突出。清初有一个叫尤侗的人写了一篇《西游真诠序》,他认为《西游记》这部书是“《华严》之外篇”,是宣扬《华严》思想的一部小说,“八十一难,正五十三参之反对”。《华严经·入法界品》里叙述了善财童子一心向佛,一路上先后向菩萨、佛母、比丘、天女、长者这些人参访请教,并依教奉行,终于获证善果。《西游记》描写红孩儿被收服,特别提到“如今说童子拜观音,五十三参,参参见佛,即此是也”。作者把红孩儿的故事和《华严经》里所说的善财童子的故事结合在一起,尤侗说“八十一难”是“五十三参”之反对,就是说《西游记》的降妖伏魔过程是《华严经·入法界品》所叙述的正面参访请教过程的翻版。也正是在这一意义上,他又说《西游记》八十一难其实就是“传《华严》之心法也”。
胡适也持有这样的观点,他在《西游记考证》中说到《华严经》的《入法界品》叙述善财童子信心求法,勇猛精进,经历一百一十城,访问一百一十个善知识,毕竟得成正果。“便是《西游记》的影子,一百一十城的经过便是八十一难的影子。”
从道教的角度阐释“八十一难”的更多,比如陈士斌《西游真诠》第八回有悟一子评语,讲到《西游记》里面“设险设怪,作魔作难,至十万八千之远,八十一难之多,一十四年之久”,一般的人可能一看取经或者修行的道路这么艰难,就会产生畏惧之心,以为是不可实现的,“以为必不可至之地,必不可脱之厄,必不可成之功”,但是,他指出《西游记》并不是要让人产生这样一种畏惧的心理,他认为所谓仙师是要“发明未得真传,而有千魔万难之极苦;已得真传,而有一永得之极乐也”。他认为这个才是《西游记》“八十一难”所要表达的根本意图。
我们看《西游记》“八十一难”的寓意,主要还是要从小说具体的描写来看。《西游记》中提到过一部非常重要的佛经《多心经》。所谓《多心经》是民间对《般若波罗蜜多心经》的俗称,民间将“蜜多”拆分,重组为“多心”一词,是一种误读,但意思却很贴近《心经》的本义。唐代《独异志》里有一个传说,讲的是玄奘在取经之前,有一个老僧向他传授了一部《多心经》,告诉他只要会诵读《多心经》的话,一路上就会“山川平易,道路开辟,虎豹藏形,魔鬼潜迹”。也就是说,只要靠《多心经》,一路上都不会有任何的磨难,当然也不会存在“八十一难”。
这个《多心经》的出现在取经题材的作品里面有一个很奇妙的过程,虽然唐代已经有了这样的传说,但是在宋代的《取经诗话》里面,讲到法师取到佛经的时候,里面没有《多心经》,后来有人专门将《心经》送给了他。这同样是因为这个《心经》特别重要,所以要以特别的方式传给他,并告诉他“切须护惜”。按照这个描写,《多心经》当然不可能在取经道路上帮助法师战胜磨难。
《西游记》则上承唐代传说,从一开始就赋予了《多心经》重要的位置。第19回,唐僧刚上路,就有一个禅师给他传授《多心经》,告诉他“若遇魔瘴之处,但念此经,自无伤害”。在《西游记》里,《心经》是唯一被完整引述的佛经,这也可以让我们看到,对于《西游记》来讲《心经》的重要性。
在此后的小说情节当中,《西游记》经常提到《心经》。如第四十三回,写唐僧过通天河的时候,被河水所惊扰,就问孙悟空这是哪里水声?孙悟空提示他,说“你把那《多心经》又忘了”,如果你记得这个《多心经》,就知道那些东西你都不应该放在心上,你就不会怕这些妖魔,妖魔自然也就不会来骚扰你;如果你念念不忘,心怀恐惧,招来六贼纷纷,处于惊恐状态当中,“怎生得西天见佛?”通常情况下,唐僧听到孙悟空这样的开导,就会排除这种杂念继续向前。比如说第八十五回,同样的情形,唐僧又是感到非常的惊恐,神思不安,孙悟空再次提醒他你把《多心经》早已忘了,唐僧听了,便“心神顿爽,万虑皆休”,进入比较安宁的精神状态。
比较有意思的是,《西游记》中一方面突出《多心经》在取经过程当中的重要意义,但是另一方面我们经常看到的情形是,唐僧正念着《多心经》,妖怪就出来,一阵妖风把他给摄走,看上去《多心经》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这虽然在艺术上有一种反讽的效果,但并不意味着对《心经》的一种否定和背叛,只是表明在这个小说的情景设置当中,有这样一种需要。
《西游记》里面还有一个描写也挺有意思的,在唐僧取经之前,观音菩萨给了他一件袈裟,告诉他穿上后“不遭受恶毒之难,不遇虎狼之灾,便是好处”。言下之意只要西行路上穿上这件袈裟就不会有磨难的。然而《西游记》里头有两个磨难却直接跟这件袈裟有关,一个是观音禅院,一个老和尚看中了袈裟,想要谋夺,策划放火烧死唐僧师徒,这是一次磨难。后来老和尚没有得逞,黑风山的妖怪又把袈裟给抢去了。也就是说这件袈裟不仅没有让唐僧避免灾难,反而让他遭受两次灾难,所以,《西游记》的思想确实非常复杂,题材本身的宗教性质与小说的世俗化、趣味化描写,有时也有反差。
如前所说,“八十一难”的基本寓意就是,所有的灾难都是成功道路上所必须要经历的一个过程。而“八十一难”在小说叙述层面还交待了两个不可超越的理由,因为读者很自然地会提出这样的问题:孙悟空那么大的本事,一个跟头十万八千里可以到西天去,为什么不直接到西天替师父把佛经取回来?或者驾云把师父带到西天去?《西游记》的解释是。第一,唐僧肉身凡胎,不能驾云。第22回的时候写到,猪八戒听说孙悟空能一纵有十万八千里,就说:“哥啊,既是这般容易,你把师父背着,只消点点头,躬躬腰,跳过去罢了;何必苦苦的与他厮战?”孙悟空说明他与猪八戒,因为“师父的骨肉凡胎,重似泰山”,不能够被驾云带去西天。更重要的意思就是,我们刚才讲到,“八十一难”是如来佛的设计,经不可轻传,孙悟空又说:“只是师父要穷历异邦,不能彀超脱苦海,所以寸步难行也。我和你只做得个拥护,保得他身在命在,替不得这些苦恼,也取不得经来;就是有能先去见了佛,那佛也不肯把经善与你我:正叫做‘若将容易得,便作等闲看。’”只有经历了磨难,诚心诚意求取佛经,才会领受佛经的真谛,才会重视它的价值和意义。
《西游记》的“八十一难”具体呈现方式就是一个个降妖伏魔的故事,“魔”这个说法本来并不是中国固有的一种观念,虽然《西游记》里描写很多妖怪、精怪、鬼魂是中国古已有之的想象,但是“魔”这个说法是来自印度,来自佛教。“魔”的梵文本义是“扰乱”、“障碍”等,从佛教的角度看,则指一切烦恼、疑惑、迷恋等妨碍修行的心理活动,“降魔”其实就是这种内心斗争的具象化。
在佛教典籍中,这样的故事很多,如传说净饭王太子发愿坐树下,若道不成,终不起。魔王想破坏太子的道愿,以弓箭、魔女、天位相威胁和诱惑,太子对此毫不动心,终于成佛。敦煌变文中的《破魔变文》等后世文学作品都敷演过这一故事。
在《西游记》描写唐僧收服孙悟空,就是所谓“心猿归正,六贼无踪”。也就是说,取经的首要努力,就是要让自己的内心世界能排除干扰。作者把“六贼”这个佛教和道教共有术语,具体化为六个剪径的强盗。他们分别叫眼看喜、耳听怒、鼻嗅爱、舌尝思、意见欲、身本忧。心猿孙悟空皈依了佛教后,首先就是把这六个剪径的强盗给打死了,也就是战胜了六贼、六欲。当然,这种欲望的干扰不只是一个“六贼无踪”的简单的过程,它是贯穿始终的,很多降妖伏魔都可以理解为取经者所面临的内心困扰及其战胜这种困扰的艰辛过程。
第23回“三藏不忘本,四圣试禅心”,就把取经过程当中所可能面临的诱惑和内心动摇,通过猪八戒的反应,活灵活现的加以展开。那天天色已晚,唐僧想找一个地方安歇,猪八戒更是希望能够休息,不停地抱怨辛苦,他希望能够化些斋饭养养精神才是道理。正好前面就出现了一个富丽的庄园,孙悟空看到,“情知定是佛仙点化”,他不敢泄漏天机,所以这个考验对孙悟空来讲是没有意义的。这个庄园正是观音菩萨、黎山老母,还有文殊菩萨、普贤菩萨,变化成四个美女来考验取经僧人。
他们进来以后,小说描写“八戒饧眼偷看”,描写女主人的容貌,作者不是采用客观的叙述,而是通过猪八戒的偷看,来描写她如何的“脂粉不施犹自美,风流还似少年才”的女性之美,写出了猪八戒的心思。
庄主对取经四众说“小妇人娘家姓贾,夫家姓莫”,这个“贾”和“莫”,意味着是虚假的。女庄主极力渲染家资万贯,良田千倾,还有三个女孩,正好取经四众经过这里,“小妇娘女四人,意欲坐山招夫。”唐僧一直推聋装哑,不予理会。这是他意志坚定的表现。而“猪八戒闻得这般富贵,这般美色,他却心痒难挠;坐在那椅子上,一似针戳屁股,左扭右扭的,忍耐不住”。他不断提醒师父,“你好道也做个理会是”,几次三番要大家“从长计较”。他的心思很明白的,当然就是要留下来。师父当然不会留下来;孙悟空说我从小不晓得干那般事,他也不会留下,何况他早就知道内情;沙僧更是坚定,说“宁死也要往西天去,绝不干此欺心之事”。因此,只有一个猪八戒经受不起美色的诱惑,抱怨师父不会干事,把话说绝了,声称“大家都有此心,独拿老猪出丑”,“都这们扭扭捏捏的拿班儿,把好事都弄得裂了。”实际上,猪八戒参加取经,就给自己留了一条后路,他出门之前跟他的岳父高太公说了这样的话,说“丈人啊,你还好生看待我浑家:只怕我们取不成经时,好来还俗,照旧与你做女婿过活。”“只恐一时间有些儿差池,却不是和尚误了做,老婆误了娶,两下里都耽搁了?”
孙悟空和唐僧因为三打白骨精发生摩擦,唐僧把孙悟空赶回去,后来唐僧又被妖怪抢去,猪八戒到花果山去请孙悟空回来,没想到一到花果山,他就极其感慨地说:“且是好受用!且是好受用!怪道他不肯做和尚,只要来家哩!原来有这些好处,许大的家业,又有这多的小猴伏侍!”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他以为孙悟空跟他一样的想法,他说:“若是老猪有这一座山场,也不做甚么和尚了。”
可以说,从取经一开始,猪八戒就有打退堂鼓的打算。面对四圣试禅心那样一种富贵和美貌的诱惑,他当然经受不起考验,因为唐僧、孙悟空、沙和尚都拒绝,他又不好当面应承下来,便偷偷的溜出去跟庄主说他留下来。小说对这里的描写特别生动,虽然我们通过影视剧等艺术形式能够看到小说的一些情节再现,但是我还是建议大家去看小说的文本,《西游记》这一段描摹特别生动,那不是一般的影视所能够完全复现的。当时,“那八戒跟着丈母,行入里面,一层层也不知多少房舍,磕磕撞撞,尽都是门坎绊脚。”把他的急情贪色刻画得栩栩如生。
接下来的场面,小说还有很喜剧情味的描写,因为庄主有三个女儿,现在只有猪八戒一个人表示留下来,三个女儿究竟配哪个合适?猪八戒非常贪心,说“既怕相争,都与我罢;省得吵吵闹闹,乱了家法”。这当然不行的,于是就用撞天婚的办法,让他盖上一个头巾来摸左摸右,摸也摸不到,这是很多绘画和戏曲、影视都很热衷表现的一个场面,确实非常滑稽,同样也很生动地表现了猪八戒当时受到情欲撩动的丑态。最后庄主提出,三个女儿每个人织了一个汗衫,你穿得上哪一个就让你配哪个。结果猪八戒穿上了汗衫,就变成了绳索紧紧把他绑在那里,最后一直把他吊在树上,第二天早上孙悟空、沙僧他们才把猪八戒解救下来。
在这个故事最后,作者写到一首颂子,也就是一首小诗,其中有这样的提示:“圣僧有德还无俗,八戒无禅更有凡。”唐僧非常坚定,没有这种世俗还俗之念;而猪八戒禅心不定,老是思凡。神灵就是用这样的办法告诫他“从此静心须改过,若生怠慢路途难”。
四圣试禅心的意义不是宗教观念所能够限定的,但是从这个灾难的设定角度看,仍然与战胜六贼是一脉相承的。对此,清代一些评点本有所揭示。汪澹漪的《西游证道书》是清代比较流行的《西游记》的评点本,他认为道家以酒、色、财、气为伤人之四贼,佛家说财、色、名、食、睡,众生五欲乐。四贼、五欲,意思是相近的,都差不多,孙悟空他们参加取经以后,“五行既备之后,诸魔未来面美色先见,亦以诸魔之境易持,而美色之关难破也。”取经道路上首先要克服欲望、特别是美色的诱惑。
张书绅《新说西游记》从儒家思想观念来评点《西游记》,他说:“读猪八戒之招亲,而知《西游》之寓意实深也。”四圣试禅心的寓意在于儒家所讲的“言修身体道之君子,不务本却先务末,则不知所务矣”。一个君子修身体道首先要正心诚意,他认为这也是四圣试禅心的寓意所在。
实际上,在《西游记》中,有关女色诱惑的描写非常多。经过西梁女国的时候,面对西梁女王的引诱,唐僧坚定地说:陛下请回,让贫僧取经去。虽然《西游记》中对唐僧有很多那种调侃性、嘲讽性的描写,他也确实在很多时候表现得柔弱无能,但是有一点却是小说很强调的,就是他的意志坚定,面对美色诱惑,小说总是写他“一生只爱参禅,半步不离佛地”,“铁打的心肠朝佛去”,如果不是有他这样一种坚定的志向,“第二个酒色凡夫也取不得经”。这一点我们千万不要看轻了,孙悟空降妖伏魔固然是无比艰难凶险的过程,但是一个普通人要战胜欲望的诱惑,同样也是十分艰难的。可以想象,如果唐僧不能把持自我,稍有动摇,取经顺时可能半途而废,功亏一篑。
因此,刚才我们提到《西游证道书》第五十四回回前评还有这样一段话:“一部《西游》中,惟女魔最多。始于四圣,终于天竺玉兔,复间以尸魔、杏仙、蝎、鼠、蜘蛛之类,参差错出,不为少矣。而其中最危而最险者,无如一西梁女国。”为什么最危险的是西梁女国?他认为原因在于,西梁女国表面看没有危险,女王也是凡人,不像其他妖怪要蒸要煮要吃唐僧,但“所谓处逆境易、处顺境难也”,面临危险,人当然可能动摇,但抱定了必死的念头,置之死地而后生,也可能是人最坚定的时候。相反,处于顺境,面对比四圣试禅心时更大的荣华富贵,能够坚定志向,更为难得。所以,陈士斌的《西游真诠》也说,“评者谓三藏八十一难中,当以此为第一大难,洵知言哉!”西梁女国是不是第一大难,可以见仁见智,不过,清代评点家的阐发,确实有值得关注的地方。
需要说明的是,“八十一难”不光有一种宗教的寓意,它与中国传统文化的观念也是契合的,这一点前人也有所指出,比如张书绅在《新说西游记总批》中,就引述了我们很熟悉的《孟子》里面的一段话,“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说明只有历经磨难,“方才作得将相,方才建得功业,方才成得大圣大贤”的道理,他认为孟子是“正面写而明言之”,而“三藏之千魔百怪,备极苦处,历尽艰难,方才到得西天,取得真经,成得正果,是对面写而隐喻之”,无论正写还是隐喻,中国文化中艰难困苦、玉汝于成的观念与“八十一难”的宗教寓意是相符合的。
另外在中国民间还有一种“好事多磨”观念,这一观念同样“八十一难”的寓意可以相互呼应。
如果我们把眼光放开,“八十一难”的寓意要更为丰富,它的描写还具有多方面的自然、社会、人生属性。
三、“八十一难”的自然、社会、人生属性
《西游记》的题材虽然是宗教性的,其内涵也具有多方面的宗教意义,但在发展过程中,也逐渐世俗化;非现实的神怪想象由宗教神话转变为一种更为成熟的艺术思维与表现方式,因而,八十一难的设计与描写,也具有了不同程度的自然、社会、人生属性,并给读者以特殊的审美感受。
1.自然的灾难
这主要表现为阻碍取经团队前进的险恶自然环境,如出城逢虎、流沙难渡、黄风怪阻、路逢大水、路阻火焰山、荆棘岭、稀柿衕秽阻等故事。都与自然环境或灾害有关。
前面讲到,在《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里面有对冰雪高原的描写,胡适在当年讨论“八十一难”形成原因的时候,曾这样说:“沙漠上光线屈折所成的幻影渐渐的成了真妖怪了,沙漠的风沙渐渐的成了黄风大王的怪风和罗刹女的铁扇风了,沙漠里四日五夜的枯燋渐渐的成了周围八百里的火焰山了……”这是为《西游记》的艺术想象寻找现实的基础,虽然小说中的艺术想象并不一定能够一一对应到现实的自然环境,但在《西游记》中很多妖魔为害的描写,确实和自然灾害有关。比如经过黄风岭,这个妖怪最大的本事是掀起狂风,在《西游记》里面对他兴起的妖风有不少形象的描写,如“冷冷飕飕天地变,无影无形黄沙旋。穿林折岭倒松梅,播土扬尘崩岭坫。黄河浪泼彻底浑,湘江水涌翻波转……”只要我们把对沙尘暴的体验扩大十倍二十倍,就可以想象出黄风怪的情形了。
火焰山也是如此。火焰山四季皆热,寸草不生,为了战胜这样一种恶劣的自然灾害,《西游记》想象的法宝就是芭蕉扇,这个芭蕉扇,一扇息火,二扇生风,三扇下雨,大概也合乎现实生活中人们把扇子功能放大一百倍以应付炎热的想象。
过火焰山时,《西游记》还有一个很有趣的描写。一开始,孙悟空和铁扇公主打斗的时候,铁扇公主拿芭蕉扇一扇,孙悟空就被扇得满天飞,飞到很远的地方去。后来灵吉菩萨在他的衣领那里缝了一粒定风丹,铁扇公主怎么扇也扇不动了。定风丹的想象十分奇妙,用这种神奇的法宝抵御猛烈的狂风,也是现实生活中人们希望战服这一自然灾害的幻想。
类似的描写在《西游记》里还有很多。一路上降妖伏魔,孙悟空都是一马当先,但也有他力所不能及的地方,比如过荆棘岭、稀柿衕,孙悟空就一筹莫展。师父必须一步一步走过去,这里并没有妖怪,八百里荆棘岭只是漫山遍野的荆棘;稀柿衕则长年累月柿子腐烂在那里形成的一片恶臭泥泞,完全没有办法行走。这两处都是猪八戒发挥了特殊功能。在荆棘岭,他变成高大伟岸的身躯,挥舞钉耙,连夜开路。那一天猪八戒极其豪爽。前面讲了,猪八戒老是想休息睡觉,这一回当师父说休息一下时,他却说“师父莫住,趁此天色晴明,我等有兴,连夜搂开路走他娘!”兴致极高。过稀柿衕也是如此,用嘴拱出一条道路来。孙悟空跟猪八戒常有摩擦,孙悟空总是叫猪八戒“那呆子”。但这一回因为猪八戒发挥了如此大的作用,孙悟空在那叫众人“若有情,快早些送些饭来与我师弟接力”。猪八戒的贪吃本来也是被嘲笑的,而这一次孙悟空却用很少有亲切的口吻称猪八戒为“我师弟”,并为他张罗吃的,可见猪八戒确实发挥了孙悟空不可替代的作用。
2.社会的灾难
社会的灾难是作者从历史与现实中提炼的具有普遍性的社会矛盾。取经团队主动为人间解除灾难,体现了对和平安宁社会的理想和“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行侠仗义精神。如宝象国、乌鸡国、车迟国、朱紫国、狮驼国、比丘国、灭法国、凤仙郡、铜台府诸国府郡,不同于山林野外,描写上与现实社会有着直接的对应关系。
《西游记》中称王称霸、残民虐民的妖魔,也是社会上各种黑暗、邪恶势力的幻化。作者在介绍妖魔侵占下的时,就曾用狼精灵、虎都管、彪总兵等揭示“先年原是天朝国,如今翻作虎狼城”的触目惊心的景象。读者由此联想到当时横行霸道的宦官权臣、藩王勋爵、地方豪绅、狡胥黠吏令人发指的罪恶,是完全合乎逻辑的。
我们可以做一个简单的对比,大约也是在明代后期出现的小说《醒世姻缘传》第24回,形容当时社会的黑暗势力当道的情形时这样描写:
若是地方中遇着一个魔君持世,便有那些魔神魔鬼、魔风魔雨、魔日月、魔星辰、魔雷魔露、魔雪魔霜、魔雹魔电;旋又生出一班魔外郎、魔书办、魔皂隶、魔快手,渐渐门子民壮、甲首青夫、舆人番役、库子禁兵,尽是一伙魔头助虐。这几个软弱黎民个个都是这伙魔人的唐僧、猪八戒、悟净、孙行者,镇日的要蒸吃煮吃。
这一描写与《西游记》中形容妖魔当道的“攒攒簇簇妖魔怪,四门都是狼精灵。斑斓老虎为都管,白面雄彪作总兵”,有异曲同工之妙。
《西游记》还描写了妖怪所具有的社会的属性,比如他们结成了非常广泛的人脉网络,第三十七回写妖怪神通广大,“都城隍常与他会酒,海龙王尽与他有亲;东岳天齐是他的好朋友,十代阎罗是他的异兄弟。”这种句式我们在《金瓶梅》这样的写实小说中也可以看到:“东京蔡太师是他干爷,朱太尉是他卫主,翟管家是他亲家,巡抚巡按都与他相交,知府知县是不消说。”可见,妖魔的人脉也是现实社会黑暗势力关系网的翻版。
《西游记》还经常讽刺性的揭示妖怪来自于神佛世界,孙悟空屡屡指责那些神佛为什么不看好他们身边的人,纵放家属为邪,“你这老官儿,着实无礼。纵放家属为邪,该问个钤束不严的罪名。”(第35回)“似你这老官,纵放怪物,抢夺伤人,该当何罪?”(第52回)“好个笑和尚!你走了这童儿,教他诳称佛祖,陷害老孙,未免有个家法不谨之过!”(第66回)“菩萨既收他回海,再不可令他私降人间,贻害不浅!”(第71回)这种借题发挥的话,说明了古代黑暗现实的一个重要的特点,就是那些地方上的黑恶势力,往往跟上层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西游记》的讽世描写,可能还有特定的针对性,比如比丘国国王听信妖道的蛊惑,把一千多个小孩都关在笼子里面,准备取小孩心肝做药吃,以求长生不老。《西游记》里面还有别的国王也是这样宠信妖道的,有研究者认为,这与明代嘉靖皇帝对于道士的宠信不无关系。明代的野史笔记《万历野获编》中,确实有此类似的描写,如“食小儿脑千余”以壮阳,以至“四方失儿者无算”,“杀稚儿数十百”。因此,《西游记》的描写,很容易让当时的人很容易产生相关的联想。
3.团队的摩擦
漫长的取经之路,面对种种考验,团队内部的和谐是必不可少的。而八十一难中,有些是因灾难导致了团队的磨擦甚至尖锐的冲突,原因往往与团队成员对灾难的反应不协调以及唐僧人妖不分,八戒挑拨进谗等有关。“贬退心猿”、“真假猕猴”及“小雷音寺”等都属于此类,《西游记》由此说明,取经的成功是不仅需要坚定的毅志,顽强的拼博,也需要同心协力、互相帮助。
三打白骨精是大家比较熟悉的一段情节,取经四众经过白虎岭的时候有一个白骨精想吃唐僧肉,孙悟空一共三次打杀这个白骨夫人。第一次这个妖怪变成一个年轻的女子来引诱取经僧人,猪八戒被她所迷惑,唐僧也分不清楚,孙悟空打死这个妖怪以后,唐僧非常生气,认为他杀生害命,就念紧箍咒,使孙悟空疼痛难忍。
第二次白骨精变成一个老妇人。其实,即使不像孙悟空那样能够分辨人妖,也可以发现一些破绽,比如老妇人年满八旬,不可能生育那么年少的女孩子。但是唐僧不予理会,在孙悟空将这个老妇人又打杀以后,又念紧箍咒,可怜把个行者头,勒得似个亚腰儿葫芦,十分疼痛难忍,滚将来哀告。所以,到了第三次,孙悟空面对妖怪变成的老公公的时候,打还是不打是一个问题,但他还是坚定地举棒打了,这是他自我牺牲精神的表现。接下来我们确实看到师父非常绝情,写贬书把孙悟空给赶走。直到第31回大圣归来时,被救出的唐僧终于明白了孙悟空的忠诚,第32回开篇就写,“师徒们一心同体,共诣西方。”如果不是这种一心同体,取经是不可能完成的。
“真假猴王”一难更是很突出地展现这样的道理。六耳猕猴怪跟其他妖怪很不相同,他不仅不是要吃唐僧肉,反而是重组一个取经团队,声称熟读牒文,自己上西方拜佛取经,送上东土,我独成功,让别人立他为祖。对六耳猕猴怪,孙悟空的降伏过程可以说是最为艰难的。从天上打到地下,最后还是如来识破了六耳猕猴怪,孙悟空才打死这一妖怪。由于取经团队经常产生这样那样的摩擦,孙孙悟空产生抛开师父,自去取经的念头并非不可能,但这是万万不能有的。因此,“真假猴王”可以理解为战胜自我的搏斗,六耳猕猴怪不妨看作是孙悟空的另一个自我。在降伏假猴王的过程中,作者反复提醒读者,“人有二心生祸灾”,真假猴王之争是“二心竞斗”,而消灭此怪,则是“剪断二心”。
最后我想补充说明两点,一是前面分析讲到八十一难有不同的寓意,但其内涵往往不是单一的。宗教的意义与自然、社会、人生的属性相互兼容,使八十一难的内涵更为丰富,阐释角度也可以更为灵活。张书绅在评点《西游记》的时候,提过一个很有意思的观点,他说《西游记》的妙处,“不是于题中写出一部世事,正是于世事中写出一篇文章。两意并行,写来各其妙。”这正说明了《西游记》描写的故事内涵不是单一的,通过降妖伏魔可能写出了某一种世事,又通过这个世事传达出某种思想,它们融汇在一起,两意并行,实际上不止两意,有时还可能是多重寓意的结合。
比如过通天河的故事在第47至49回,大概在全书的中间部分,取经队伍走了五万四千里,差不多也是取经道路十万八千里的中间,所以这一段非常重要。通天河八百里河面,一望无际,很难过去,尤其是妖怪做法把通天河封冻起来,更是充满难以预料的风险。这是通天河故事的自然属性。小说中描写孙悟空、猪八戒他们克服这个困难,特别猪八戒生活经验丰富,通过抛石子,用钉耙敲冰面,探出河有多深、冰有多厚,都是对自然属性的回应性的描写。
通天河的故事也有社会性的隐喻,妖怪逼迫庄民每年用童男女来祭祀它,揭露了古代民间淫祀的为害。明代托名李卓吾评点本的《西游记》,还有这样一段评点:“人见妖魔要吃童男童女,便以为怪事。殊不知世上有父母自吃童男童女的,甚至有童男自吃童男,童女自吃童女的。比比而是,亦常事耳,何怪之有?或问何故?曰:以童男付之庸师,童女付之淫媬,此非父母自吃童男女乎?为男者自甘为凶人,为女者自甘为妒妇,丧失其赤子之心,此非童男女自吃童男女乎?”这也许有点过度阐释,但神魔故事的幻想性笔法,为这种发挥提供了合理的空间。
至于通天河故事的宗教寓意,在清代的评点本也不乏引申,比如《西游证道书》就把通天河的妖怪要吃童男女与道教讲究的婴儿、姹女的修行炼丹的过程结合起来。这个说法有牵强附会的地方,我们不去深究。但是我想说的是,同样的一段情节,它的自然属性、社会属性以及宗教寓意都可以得到某种诠释。
我想补充说明的另一点是,虽然“八十一难”是有它的寓意的,但是《西游记》归根到底是一部小说,有小说的娱乐性。因此,《朴通事谚解》记载当时有人要购读《西游记》,理由是“《西游记》热闹,闷时节好看”。鲁迅在评价《西游记》时候也说“《西游记》叫人看了,无所容心……但觉好玩,所谓忘怀得失,独存赏鉴”。所谓“忘怀得失,独存赏鉴”,就是《西游记》的降妖伏魔与看《三国演义》《水浒传》中那些是非判然、道德鲜明的矛盾冲突不一样的,你可以以一种更为超越的态度,欣赏那如火如荼的过程。
从根本上说,《西游记》以幻想的形式描绘了一个具有悠久历史的民族,在历险克难的漫长而曲折的过程中所显示出的精神风貌。唐僧师徒,出生入死,降妖伏魔,每个人都在这一精神的试炼中表现出了不同的品格。孙悟空的机智勇敢、诙谐幽默代表了英雄主义和乐观主义;唐僧的坚定虔诚、软弱无能则体现了旧时代知识分子志行修谨,面对瞬息万变的现实却缺乏应对能力;猪八戒的贪图安逸、眼光如豆又反映出传统农民的保守心理;沙和尚的勤恳依顺,则折射着我国民众朴实善良的品性。它表现了作者对民族素质的深刻反省,表现了作者希望人的精神境界臻于完美的高度热忱。因为时间的关系,我们今天不可能分析小说对孙悟空、唐僧、猪八戒、沙和尚的精彩描写,如果大家有兴趣的话可以带着这样的思路再去欣赏“八十一难”的最为本质的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