粤语里面有个很有意思的词汇——地胆。胆者,内也。如花瓶胆、水壶胆等。所谓地胆,就是长期生活在本地,而对本地非常熟络的人。
地胆,就是长期生活在本地,而对本地非常熟络的人。
胆者,内也。如花瓶胆、水壶胆等。所谓地胆,就是长期生活在本地,而对本地非常熟络的人。他们,是一个地方的“土地公”——就是每当孙悟空碰到来路不明的妖怪或者对此地有很多不得其解的疑问时,都能够给他指点得一清二楚的小神仙。
他们,今天已然混迹为贩夫走卒——你找到他的时候,他必然正在手舀粉浆准备拉一条薄而柔韧的肠粉,或者手执秤杆刚在做着一单买卖。他们必然态度热情,有问必答——答不上就指点你去问另外一个更高级别的“地胆”,绝不糊弄。他们心思恪纯,或素衣布履,或浓妆艳抹。脸,正面朝着你;眼,热切迎着你。这些人,就是一个地方的优秀地胆了。
指路、寻人,是他们的使命。他们隐姓埋名,一边忙着生计,一边随时等候着生命中那些一定会到来的过客;事了拂衣,不动声色。从来没有地胆通过指路来牟利,帮衬他买一点什么,那可只是你的意愿,是你的世界秩序。
地胆,很多都在当地生活了多年,其中有不少是当地土著。但土著,不一定都是地胆。因为当地胆是需要一些特质的。他必然要下沉民间,隐入尘烟,然后在生活的烟火氤氲中默默地记住所有没有明显标志的,已成历史的地名、土名、建筑名——连带着县志也没有记录的许多故事与传说。他们能在20世纪九十年代知道遍布大街小巷的传呼机的维修点哪一家最好,在21世纪知道卖毛线搞织补的小店在哪。他们对生活的变化非常敏锐,同时对旧的事物足够深情。
那些脱离生活或者生活单调的公子小姐先生太太,是当不成地胆的,即使他们世代生活在此。他们或许知道哪家酒店的点心好吃,超市在哪里,哪一家更便宜,但是他们就是当不成称职的地胆,他们不知道21世纪的城市的深处里面还有好几个可供汲水以浣洗被单的水井——因为他们都是用自来水、洗衣机的。
地胆可求不可遇。是的,可求不可遇。你如果在当地没有足够的经历,即使找了很多个地胆去问,依然是不得要领,浪费了地胆的热情。我相信一个人可以在一座陌生的城市找到一个好的向导,但是不认为他可以遇到当地的地胆——如果不住下来,你永远得不到那座城市的烟火气,体会不了此中真气味。德国诗人黑塞谈阅读时说,“我们先得向杰作表明自己的价值,才会发现杰作的真正价值。”要做一个发现趣味的人,你自己先要在当地有很多的烟火经历,才能够遇上那个贵人——如电光火石的遭遇,一刹那点亮了所有。否则简直是隔山打牛,隔靴搔痒。地胆说,往旧车站走,能找到卖煤气炉子零件的人;在朱紫路中,卖床上用品那一排店铺的对面,有一家修电饭煲的——旧车站在哪里?朱紫路又在哪里?你干瞪着眼,毫无头绪——再忠诚的地胆也没有了服务的兴致。
……
当我终于从第三个地胆那里找到了全城唯一一家种子门市的时候,我发现了,我找到的这家种子店,的确如第三个地胆,一个香烛铺老板所说,在象山水月庵对面;同时也的确如第二个地胆——一个轮胎门市老板——所说,在车站附近;同时,也的确如第一个地胆——一个城东市场杂货店老板娘——所说,在白石桥市场附近。每个地胆的导航方式都体现着各自的认知特点,但都是非常准确的。
我深深地感谢我生命中遇到的每一个地胆,我见到赤诚而有趣的他们就像见到了自己。一时间,无我相,亦无众生相。我们都是世上有温度的过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