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1年九一八事变，日寇铁蹄践踏了东三省，为了不当亡国奴，父母毅然决然地抛弃优裕的工作条件与生活环境，携着年仅3岁的我和怀抱中的大妹，离开哈尔滨进山海关，开始了十几年的艰辛流亡生活。每年的9月18日，先母都要给我们兄妹口中抹黄连，教育我们勿忘国仇家恨，打回老家去。迄今我终生难忘！
1935年，父亲奉调去上海中国银行工作，我家也迁去上海，生活稍微稳定了一些。岂料，1937年7月7日，日寇又发动全面的侵华战争。在关系国家民族生死存亡的关头，中国全民投入了抗战。当时上海成立了各界抗敌后援会，学校也停了课，我们小学生也手持标语随队游行宣传抗日。8月13日，日寇又在上海南部金山卫登陆，叫嚣“三天占领上海，三月灭亡中国”。但受到全民拥护支援的我上海驻军，奋勇抗击日寇3个月，歼敌6万余人。严重打击了日寇的嚣张气焰！
由于中国军队对日寇作战准备不足，且武器装备远远落后，10月底，我50万大军全线西撤准备保卫南京。为掩护大部队撤退，88师孙元良师长命令时任团副的黄埔4期政治科毕业生谢晋元中校率一个营（不足500人）死守上海闸北最后阵地。接到手令后，谢晋元马上率部进入了建筑十分坚固的四行仓库，布防固守，为迷惑敌人对外称兵力800人，因而留下了“八百壮士”的美名。
从10月27日谢晋元团副率八百壮士进驻四行仓库，至10月31日奉命撤离为止，在十万强敌的包围攻击下，浴血坚守四天四夜，英勇无畏，屡挫强敌进攻，博得了全国人民和全世界爱好和平人士的交口赞颂。上海各界通过上海总工会和上海各界抗敌后援会，多方筹集药品与食物，并组织工人与学校的童子军参与服务与保卫工作。
当时在四行仓库对面的苏州河南岸是公共租界，相对比较安全，上海市民纷纷去到苏州河南岸声援浴血奋战的八百壮士，极大地鼓舞了军队士气。
我家当时住在法租界霞飞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改称淮海路）霞飞坊，虽离苏州河南岸很远，但父亲还是用自行车驮着我，不顾流弹袭击的危险，去声援八百壮士，使我幼小的心灵激发起抗日救国的热情，这也是我日后以15岁稚龄投身黄埔军校的精神基础。那4天亲见八百壮士浴血奋战坚守四行仓库的英雄业绩，给年仅8岁的我留下了至今难忘的深刻印象。2005年8月30日，我参加承德市民革组织的纪念抗日战争胜利60周年的座谈会，在发言中，回忆黄埔军人为抗日战争做出的重大贡献与英勇牺牲的事迹，眼前浮现出亲见的八百壮士奋守四行仓库的壮烈情景，即席演唱了歌曲《歌唱八百壮士》，激发了与会者的爱国热情。
在亲见八百壮士死守四行仓库的4天中，有3件事使我感触尤深，至今不忘。每思及此，当年所见的人与事便清晰地浮现眼前，《歌唱八百壮士》的歌声就萦绕于耳际。
学唱《歌唱八百壮士》
八百壮士的英雄事迹不仅激发了广大民众的抗日热情，也给予爱国的音乐工作者以创作灵感。我清楚地记得，1937年10月28日，在苏州河南岸的马路边上，一位20多岁戴眼镜的年轻人坐在马路牙子上奋笔疾书，还不时哼唱，周围有不少人围观。父亲领着我也挤到了人群里面，原来他正在写歌作曲。后来才知道，他是上海某中学的音乐教师，是东北大学流亡到上海的学生，他身后还有几个学生，他写好一页，便交给学生跑出去刻蜡板、油印，两个小时后完成。他便找了把椅子站在上面一句一句地教周围的群众唱。我也有幸成为《歌唱八百壮士》的第一批学唱者，此歌的曲调高亢，歌词更是激奋人心，他一开始就用了四个“中国不会亡”，结束时又连续用了四个“中国不会亡”，道出了中国人民抗战到底保卫祖国的坚强意志。至今我还清楚地记得全歌歌词，现敬录如下：
歌唱八百壮士（中国不会亡）
中国不会亡，中国不会亡，
你看那民族英雄谢团长；
中国不会亡，中国不会亡，
你看那八百壮士孤军奋守东战场。
四方都是炮火，四方都是豺狼，
宁愿死不退让，宁愿死不投降。
我们的国旗在重围中飘荡，飘荡，
八百壮士一条心，四方强敌不敢挡。
我们的行动伟烈，我们的气节豪壮。
同胞们起来，同胞们起来，
快快赶上战场，把八百壮士做榜样。
中国不会亡，中国不会亡，
中国不会亡，中国不会亡，
不会亡，不会亡，不会亡！
歌词中的“宁愿死不退让，宁愿死不投降”，表达了中国军民宁死也要保卫祖国锦绣河山、寸土不让的决心，也表达了中华民族宁折不弯、宁死不降的意志。抗战到底，中国不会亡！这就是对日寇“三个月灭亡中国”狂妄叫嚣的有力回答！谢晋元学长率领的八百壮士“孤军奋守东战场”的英雄事迹，激励了全国军民的抗战意志，道出了全国军民捍卫祖国的心声，将永垂青史，受到子孙万代的敬仰。
再现“光饼”
从九一八事变后，父亲就常以明代戚继光抗击倭寇，戚家军威震东瀛的事迹，激励子女的抗日意志。后来我逐渐了解了明代抗倭名将戚继光，以浙东农民、矿工为主力组成戚家军，在浙江、福建一带屡平倭寇，彻底解除东南沿海各省倭患的事迹。为行军作战方便，他创制了一种发面饼，施鸿保《闽杂记》中提到：“光饼，戚南塘（继光）平倭寇时，制以备行军路食者。后人因其名继光，遂以称之。今闽中各处皆有，大如番钱，中开一孔，可以绳贯。”后来在江浙沿海一带流行。虽主食是大米，但也以光饼佐之，当地的光饼已不开孔，直径二寸许，味微咸，因而光饼是抗倭胜利的一种标志性的民间食物。
在八百壮士固守四行仓库的4天里，我每天随父亲来到苏州河南岸，都可见到对面的马路边上摆着长长的一溜面案，有十几个大炉灶，上面架着饼铛，近百个大师傅忙碌地和面擀饼烙饼，一旁有不少穿童子军装的学生，把烙好的大饼用油纸包裹好装入帆布制的邮袋，运到河边，由八百壮士的哨兵牵引运过河。
为了让市民们表达支援八百壮士的热忱，工作人员在大饼案子一侧又设了募捐箱，箱上用红纸写着：“支援八百壮士，中国不会亡！”市民们都排着长队捐献。我也捐了5块银圆。后来听说不少外国人也捐赠食品、药物与金钱。可见八百壮士虽是孤军，但正气磅礴，顶天立地，因而得道多助，受到全世界爱好和平人士的赞扬与资助。
当时在面案上空拉着一条长长的横幅，上面写着“抗击、消灭当代倭寇，新戚家军光饼制作处”。我当时看到的光饼并不像后来听说的只有二寸直径那么秀气，而是直径一尺左右，而且中间无孔。我挤在饼铛炉旁，有一位大师傅还拿了一块让我尝尝，说：“小孩，好吃吗？”我品了一下，觉得有葱花、香油、鸡蛋，答道：“蛮好！”他又说：“吃了要打东洋噢。”我说：“当然！”周围的人齐声大笑，夸我有志气。后来我得意了好几天。现在想想当时虽幼稚可笑，但吃了光饼，更坚定了抗日救国的决心。
回家之后听父亲说，把制作的大饼定名为光饼的是何香凝女士。寓意是当年戚家军食用光饼，平定了倭寇的侵扰，而今八百壮士食用新式光饼，定可力挫强敌，保卫国家。制作光饼的面案上空悬挂的横幅也是何香凝女士的手笔。
用光饼来支援八百壮士寓有抗日必胜的精神内涵，不仅激励了八百壮士的必胜斗志，也激励了隔河声援的上海市民，乃至全国人民抗战到底的决心，八百壮士奋守四行仓库虽然只有短短四昼夜，但其历史意义是深远的，是不应被中华民族的子孙遗忘的。
我们的国旗在重围中飘荡
八百壮士进驻四行仓库后就被十万强敌包围，隔着苏州河北望，到处是“膏药旗”，玷污了上海市的晴空，让在河南岸围观助阵的同胞心情烦闷。
第三天上午，父亲带我去苏州河南岸时，突然发现人们都抬头仰望四行仓库最高一层的楼顶，原来是一面硕大的青天白日满地红国旗正在朝阳光辉照耀下迎风飘扬，群众都欢呼雀跃，高呼：“中华民族万岁！”“八百壮士万岁！”“打倒日本帝国主义！”许多人还用上海话喊：“把小东洋赤佬赶下大海去！”我也跑来跑去，一会儿随大人喊口号，一会儿站在向国旗敬礼的童子军队伍后面也举手敬礼。
后来，父亲向工作人员打听才知，头天晚上，上海童子军战地服务团17岁的女童子军杨惠敏把一面大国旗用油纸层层包好，游过苏州河送给了靠近岸边的哨兵。怕国旗受湿，她一直蛙泳把背负的国旗包露在水面上。据说还有几位护送的。他们回到南岸后许久，还有围观的群众给他们送来干衣服、毛毯、毛巾。一位老奶奶更送来了一大壶热乎乎的参汤，让他们服下驱寒。
国旗是一个国家的象征和标志。在一片可憎的“膏药旗”的重围中，一面中国国旗高高飘扬，对军心、民心的提振是巨大的！据父亲说，第二天租界内各大报纸的头版头条都详细报道了杨惠敏和几位护送人员的事迹，并附了多张照片，成为轰动中外的新闻。谢晋元中校也对送国旗过河人员当面表示了与敌寇周旋到底的决心，消息在报纸上用黑体字刊出，大大振奋了人心。
与四行仓库仅一河之隔有英商上海煤气公司的两个巨型煤气罐，为避免日寇轰炸或炮击，在各国领事馆及外商的请求下，蒋介石下令孤军撤退。
经过4天的浴血战斗，在四行仓库的弹丸之地，谢晋元中校指挥八百壮士抗击日寇三面围攻，歼敌数百人，伤敌无数。虽抱有宁死不退让、宁死不投降之决心，准备死守到底，但军令如山，不容违抗，只得挥泪撤退，被解除武装后退入公共租界的孤军营。
1938年1月，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通令嘉奖八百壮士，犒赏银圆3000元，官兵各升一级，谢晋元上校晋升团长。不幸的是，1941年4月24日，谢团长被日寇收买的汉奸暗杀，年仅37岁。英雄早逝，国人扼腕，无限哀悼！1941年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日寇抢占租界，八百壮士沦入敌手，直至1945年日寇无条件投降，幸而未死的战俘才回归祖国，重见光明。4年中，壮士们虽历尽千难万苦，生死熬煎，却无一人降敌，真正作到了宁死不投降，没有辜负谢晋元团长教诲，为八百壮士孤军奋守东战场的英雄行为画上了圆满的句号。谢团长和其他殉国的烈士们可以安然瞑目，中华民族的历史又书写了光辉灿烂的一页！
能告慰谢晋元学长及死难烈士的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国家对谢晋元团长领导八百壮士孤军奋守四行仓库的英雄事迹给予了极高的评价。并把四行仓库原址作为市级爱国主义教育基地。设立八百壮士纪念馆，供群众瞻仰参观。还恢复了附近的晋元路、晋元中学的名称。谢晋元团长的灵柩也迁入了宋庆龄陵园西部的名人墓区，供后人凭吊纪念。特别是这段悲壮的历史还编入了历史教科书，让后人铭记。
行文及此,忽然又想起了父亲在事后告诉我的一段趣闻。在谢团长率领八百壮士进驻四行仓库的第二天（10月28日），那位东北籍的音乐教师就写出了《歌唱八百壮士》，其中有一句歌词“我们的国旗在重围中飘荡”，但直到10月29日晚，杨惠敏等才渡河送去国旗，10月30日国旗才在四行仓库楼上飘荡。当时有人曾问这位老师，你为什么在前两天就写出了那句歌词？那位老师说：我当时一边写，一边抬头看河对岸，只见到处是“膏药旗”，我就气不打一处来。当时我想一定应该有中国国旗在楼顶上迎风飘荡，所以就写下那句歌词，并在脑海中冥思国旗飘荡的情景。谁知两天后，我的梦想竟实现了,这是老天爷也在支援八百壮士的壮举。八百壮士孤军奋守四行仓库的英雄壮举，确是得道多助！
由于无限缅怀谢晋元学长率领八百壮士孤军奋守四行仓库的历史功绩，又为了纪念那位东北籍的音乐教师谱写的这首激荡时代、振奋人心的《歌唱八百壮士》，多年来，我常常诵唱此歌，至今不忘。如今，上海苏州河南岸的种种情景还在激荡着我这老叟的心灵！时间可以流逝，但谢晋元团长及八百壮士的英雄业绩将永彪青史，成为中华民族特别是黄埔军人的骄傲。
作者简介：韦达（1929-2020），辽宁开源人，民革成员，河北省黄埔军校同学会第三、四届理事会理事。1946年毕业于黄埔军校20期工兵科，曾任国民革命军第60军新1军副连长、新7军参谋处作战参谋等。1949年2月，在北京考入华北军大1总队，先后在北京南苑机场第六航空学校任航行参谋、教员等。1958年河北师范大学数学系毕业后，先后在河北通州师院、承德师院、平泉师范任教。1989年2月离休。本文系韦老的一篇旧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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