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两个姑娘名字。
她俩眼神显得有些奇怪地凝视着马士青打吊针——并没有开口问他身体哪个地方动手术,即看不到包扎纱布,好像并不打算[她们想像伤口已经缝合]看伤口;否则事情就尴尬了,貌似她俩了然于胸,反而倒是我觉得奇了怪,她俩居然没有点儿好奇心——她俩不说输液要说成打吊针,我顿时轻松想起早年间四合院的同学就是这种习惯说法。年龄看上去稍大点的姑娘,是高个子郭旺“疯疯癫癫”那个女儿,一定也是从父亲那里传染,或者说继承了性认同,变本加厉,谷小莉又被她传染,就像病毒到处扩散一样。
谷小莉带来了一大捧紫红色天使花,还有三根天门冬杂在里头。她凑下巴[而并非像狗那种姿势用鼻子]过去闻了闻。我当场就晓得年轻厨师过去对我扯了谎。找不到瓶子插那捧花。临时性治疗室可比不上病房。刚赢了钱正处在兴头上那个鸡神经质地尖叫一声:“天呐,赶紧拿开!我对天使花和天门冬两样东西都过敏。”声音把男孩逗得破啼为笑,随后,又继续伤心,抽抽泣泣。谷小莉慌忙退了出去,差点儿跟有腮红中年护士对撞。她说讨不到好,拿花去送医生。
“你把花搁门口!”马士青说,“打完了吊针,等一会儿我带回去。”
“你还敢要。”她站在治疗室门口大声说。
“当然要的!”马士青说。
“你走的时候记得在护士站拿。”谷小莉说。
这个护士在这家医院居然也有熟人?
哈,马士青就无处遁形了。
我想:“你干吗打电话把两个疯女子叫来?”
回“家”去的路上,我歪着头凝望年轻厨师手上的花。傍晚,这座城市被夕阳染红了,光线还是那么明亮。坐某路公交车上,我送马士青回小石城附近住处,可能我就住在他那儿。我还得再继续呆上好几天,他打吊针顶好有个人陪护。继续凝望他手上的花[公共汽车上很空],从花,我突然想起J。
J死去多年了。
“真的是见鬼,”我勾头自问,“怎么会意外想起他来。”
送花的人跟J并没关系。也从来没有过人拿花去祭奠他。我俩各怀鬼胎。我内心五味杂陈。公共汽车靠站,又上来些人,车上变不紧不松,他坐靠窗的位子,我想欣赏落日余晖中街景脖子非得伸长一点。地铁修得没完没了,沿路简直是糟透了,车堵得也特别厉害,颠来倒去马士青说自己有点恶心。谷小莉和J,甚至,我的两个同案[他俩也死去了多年]的影子总在华灯初上街边人行道闪现,一掠而过。他们的面孔会在车窗玻璃上不停晃动。可是他们完全走了样,像蒙克,像高更,像克里姆特,像科柯施卡,像恩斯特•路德维希•基希纳,更像是躺在病床上的卡森•麦卡勒斯或马里兰州养老院的凯瑟琳•安•波特。我似乎记不起死者真实相貌了。车窗玻璃上的也是混和体。矛盾体。一刹那间,我委屈得差点儿掉下眼泪。
我俩神不知鬼不晓甚至坐过了车站。
坐过了站,真见了鬼哟!怎么一回事,变得如此糊涂了,激光手术又不是对准脑袋操作……强光照射,并拿烟蒂炙……我们俩到回头去走路。“就没有一个折中办法。”
“有几分对正常生活那种向往了。”
“此生,会感恩上帝的任何一种合适安排。”
“我们不要害怕!”
对,别害怕。
“真担心某一天连自己都认不出来自己,更何况,这样陌生的城市、街口和路人。”
“前去路太远了!对此充满乃恐惧,其实也怕把握不住。”
谷小莉尽管神经质,不那么讨人喜欢,总不至于使马士青厌烦得来想要结束自己生命。是的,我们这种成瘾者都想到过死,一了百了,又无法深思熟虑,可到头来还是缺乏这种勇气,有了精神缺陷。我再一次想起在华山还是峨眉山跳崖的那对男女。
有一次,在蓝色闪电酒吧或者是阿瑞斯平原酒吧[敢保证不是鹿蹄草或酸枣沟精神病院]我听一个熟人半醒半醉说,花果山又有什么人跳楼了。另外一栋楼更加神奇,从那个楼顶跳的男生有八个,还不包括两个女人。
我抬起下巴问:“因为啥事?”
“去问鬼!作为毫不相干的人怎么晓得,我又没看过他们的遗书。一个扯一个的脚。”
“什么意思?”
“何必问太明白。”
“这是迷信!”我叫喊。
把旁边人吓得不轻。
下了车我继续凝望着马士青手上的花,他冲我抿嘴笑了。他忽然告诉我,谷小莉是很喜欢这种紫颜色花的,插三根天门冬就搞不懂是什么意思了。原本打算拿回去仔细研究,现在变了主意,没理由对啥都感到好奇。
他对直走了过去,直接把大棒花塞进路边的一个垃圾箱。他长松了一口气。我才觉得心头不那么紧张、着慌。隔他住处不远是个学校的学生宿舍楼,灯光照耀着,人影绰绰。还带点儿跳跃光斑。居高临下一个花园郁郁葱葱,笼罩薄薄的烟丝。花儿开放更艳,香味浓烈。我猜想树身背后会有人接吻。我真想走进去看看。
与青春有关的日子近距离产生了美。我突然变得十分踌躇。我感觉到害怕。我并且知道,年轻厨师马士青“那种手术”还必须要进行多次。“那种?而并不是这种。”
“所有人实际上都病得不轻。”
还要不停地出入医院,这成了常态。我希望脚步停不下来,等同于流浪。就像,太阳每天会照常升起来一样。我们沐浴在冬日的阳光里头,从书房、大街到长河,从驿道再到海岸线。或者,我们找个海边呆定定坐着。
我说:“不要对任何人身上有刀疤嘲笑!”
“然而,隔了这样久远,”马士青说,“J或四合院其他人,比如罗小松,早都死了呢?”
疼痛甚至还牵扯着身体的某一根筋,我就是觉得,当历数生命的路牌的时候,丈量走过里程的时候,大家都并不是孤单的旅行。
“已经老早就想抛开和我有关系的所有人了,我正在努力去习惯。也争取不慌乱!”
“也许从没有真正把你伤痛。
“迷惘啊!”他叫喊啥,“不知所措。”
等天亮,太阳光还是照旧投射在窗口,窗玻璃仍然会反射冷艳光芒。
仿佛,一对扑灯蛾一样扑棱扑棱的黑眼珠子——不管它到底是属于谁,拼命在撞玻璃——正眼巴巴地盯着我。
他的眉毛太浓了。
我回忆和J去看了一场演唱会。雨夹雪,我俩热情丝毫不减。当我还是个学生,就知道这个歌唱家k。从那时候过去多少年了,十五年,二十年,三十年,k从未被超越。他并没有到过我们这座高原城市,J的记忆中k也确实没来过,连一次都没有。你叫k?要J去k所在那个城市,坐在k孤独大舞台的下方。好像,J同样没有这种能力。k早年间还是实力派歌手,J则是个苦逼男孩。k放射的光芒照耀在J身上。现在呢,J说他早都不复旧日模样,面目全非。寻不到旧时足迹。
街头有他的大幅照片海报。
而k在未来岁月里(J死后)其实点都没变!
“你这是在干什么?”
我突然听见一个凶神恶煞的声音,忙把头伸出窗外。原来,街上有个妇女骂走在她前面的小男孩。激光手术后,又打五六个小时吊针,我俩顺便就在街口吃了晚饭,点个鱼香土豆丝,一个捣茄丁,一个莴笋烧肥肠,白菜豆腐汤,吃得比较素。肥肠端上桌我才后悔,闭上眼睛吃;等吃完,拖拖沓沓回到马士青的住处。医生吩咐过尽量吃素点,并劝他多吃点水果。我们又在拐角买了两包水果,五斤苹果和六根香蕉。马士青确实累得够呛,显得非常焦虑。
我强迫他躺上床,别再硬撑着画画。有个锑壶,我打开电磁炉替他烧开水,他一会儿好吃药。跟好几家人打伙使用的水管和厕所都在走廊尽头。他说起小的时候随便什么事都有父母在前抵挡。我想,比我幸福得多了。
接水时,邻居三十岁头发散披肩瘦脸颊姑娘在用洗衣机洗衣物。轰隆响。陌生人不大喜欢打招呼。我故意把眼睛车朝窗外一盏路灯下的一大笼美人蕉打量,心里边猜想,这个女人就是马士青经常说叫床特别厉害他那个乡下来打工的邻居?回了屋,他证实就是。
“乡下人宠孩子,有时候你根本就想像不出来。”
“倒也是。”
“我经常怀疑,会不会过份缺乏理智。”
这又是什么交易?
“到了今天,每每到走投无路时,我都特别焦虑。”马士青好像并不需要听到我回答,紧接着,又说,“我现在是多么希望日常都有他们陪伴在身边。我从前肯定也是叛逆者,就渴望快逃开,貌似越远越自在。”
“哪个都有这种青春期阶段的,”我说,“还看得出来吧?我好像是也曾年轻过。”
“太害怕孤独。”
“更担心热闹后的分离吧。”
“会在梦境中流连忘返,最后,再也难得苏醒过来。”
马士青拿出谷小莉手机上写给他的一封信让我看:
[抬头没有任何称呼。]
你现在多半很恨我!是不是?那天,我俩分手后不知你是怎样想的。我还真觉得像丢了什么东西一样。并不是丢魂,我还没有严重到那个程度。长此以往,我想我会变成个没心没肺的人,男女不分。星期五我骗了你。当时就告诉你我不舒服[来例假]不想去。我幻想你可能会来看看我的,可是我完全想错了,你根本就没来。只是一个劲儿想让我去你那里。因为我来月经干不了那种事情,所以你觉得来也没用,反正就是多此一举,你立马就对我失去兴趣了。还有,我不喜欢你××,告诉你我服用了避孕药的,但你不信任我!
彼此并不信任相处起来又有什么意思呢?
莫非就只为了那一件事情?
我也不大乐意××。明白告诉你,每次我都特别反感。觉得非常想呕吐。我就和你赌气,你不来的话我就不去。就让你自己忙活好了,反正我俩同样都有嗜痂之癖,其他办法也可以解决,饥不择食无所谓。你他妈就心安理得自恋好了……我真是犯贱,又莫名其妙地恨起你来。我梦到你了……我恨你实在太伤人,太无情,不理解人是一回事。就算是那件事过程中你也会走神,心不在焉……明显你肉体在但灵魂不在,或者我不是你所期待的那个人。你从来没有使我达到过高潮,这是最无法理解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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