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 果(散文)
作者:李朝俊
夏果长在老井旁,河沟边,田埂上,地角里。临水山坡朝阳背风处,背阴潮湿的树林里,沼泽湿地孤岛中,也是夏果的天地。
乡村的夏果有很多,杏,桃,桑葚,秧李子,长虫食,花米托板……有木本的,有草本的。大约在童年,树上的高不可攀,地上的随手可摘,情感记忆里,采摘过程感觉,草本的夏果,比木本的夏果,场景形象深刻具体些。
长虫食,黄花,绿叶,紫藤,红果。春天发芽出苗,先针尖吐绿,后有小叶嫩杆,藤蔓贴地丛生,风雨中疯长。短蔓盈尺,长藤过丈,喜群居连片长,也有单棵长在古井石壁缝中。
这火红的果子,有人叫蛇果,有人叫蛇梦,有人叫野草莓。在桐柏山里,我们叫长虫食。红的果,绿的叶,紫、绿、白混合长的藤蔓,都与蛇,就是长虫,沾些亲戚,带点故旧。也就是说,这藤蔓红果之地,是蛇们出没的地方,采摘时都要提防长虫咬人。
眼前的夏果长虫食,长有三个支楞楞的叶子,在三指长的绿杆上摇滚。绿杆藤蔓,一节又一节,节上长出两指长细杆,杆呈下绿上白中间紫,这颗拇指大的熟果,在十个莲花瓣状,米粒大的胞衣青叶护卫中,红彤彤的迎风舞动。招人眼的果实表面,由无数粒红“小米”,探头挤着长,露水其上,果红欲滴,绿丛闪动。
熟果红透前,是青果碧绿,青果从黄花中坐胎。那朵朵黄花,风中雨中阳光露水里,绿叶藤蔓上生长。每朵小花,都开出五叶黄瓣,在六片小巧胞衣绿壳中,灿烂怒放,鲜艳无比。黄瓣里层,有十数个花针,护卫米粒大的花蕊,金黄在圆点上,聚能变化,生水凝汁。黄灿灿的花叶瓣,若悬空老式电扇桨叶,迎风转动得花蕊日夜变幻,黄须脱去,黄叶飘落,黄米凸肚,鼓出青果。从开花到坐果,由青变红,大约一个来月。
河沟,田埂,老水井边,朝阳背风山坡,是这种长虫食的天下。到了农历四月间,繁花落地,青果出世,绿叶林里,朝阳晨露,红点其中,果实次第成熟,这时也是长虫撒欢鸣叫的季节。
红得灿烂的果子们,长在藤叶滴翠中,看见者口中生津,情不由己手摘几颗,就着甘露,吞入口里,酸甜清爽,味沁心肺,让走热了的身体,有种道不明的愉悦畅快。
摘这果子,最好三俩伙伴,拿上细竹杆棍,在草林叶丛里,左右翻动几个来回,提醒野物回避躲让,防范毒蛇野蜂袭击。大人说,开鲜花长野果的地方,是野物们藏身玩闹的后花园,人去了要打个招呼,免得双方“伤”了和气。
摘果时,常有“叽叽”的声音,不远不近响叫,初听在前边,再听在身后,细听前后左右都有。这叽叽叫声,也不知道是长虫的欢迎词,还是长虫的嘟囔语,或是长虫叫尝罢鲜后,就赶快走人的严正声明。伙伴竹杆棍,越是“叭叭”打地,“叽叽”声越是叫得欢实,我们心里越慌张。大人说过的话,就响亮在耳边,蛇出洞爬行游动的气氛,好像马上就来了。若是谁此刻玩笑叫声“长虫!”准能把人吓得魂丢胆破。好在事前大家毒誓赌咒,绝不干这种让灵魂吓出窍的事。
新鲜果子摘落半草帽后,不敢贪多恋战的我们,忌讳说“长虫”或“走吧”字句,彼此抬头对视一眼,或故意大声咳嗽几下,相互心照不宣地眨眨眼说:“牛都跑远了。”话落脚动,几步跳出草丛,跑到明晃晃土路上,嘴嚼鲜果子,心里美滋滋的。此时此刻,领头的笑嘻嘻开口:“吓死我了!真怕给长虫咬着。”众人接过话茬,你一言,我一语,眉飞色舞地说开:“手光知道采果,心里一片空白。”“摘到一半时,腿肚子拧筋,脚都不听使唤了。”“真怕看见长虫溜出洞!”
夏日水丰草茂,夏日美妙神奇,夏日是孩童的世界,夏日是野果的季节,植物们竟相开花结果蒂落。
花米托板和长虫食前后生长,喜欢长在荆棘丛里。开不开花?若开花,是何种颜色?我没了印象。清楚的是藤蔓上,阔叶如掌,形同葡萄叶,也是一杆长三叶。这藤有成人小拇指粗细,长有无数的尖尖小刺。果立顶端,相拥成簇,若荆棘上闪亮的王冠,光彩夺目,令人神往。无数的倒钩小刺,布满“王冠”周边,想摘得这美味宝物,在防不胜防中,手会扎出一溜血点。有时还有刺在指头上,或在掌中皮肉内隐隐作痛。
吃着白中透黄的花米托板,我有时会冒出个问题:好吃的花米托板,为啥有个花样年华的美名?又好听,又形象,又大气,谁这么权威赋予的?有人说,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从古叫到了现在;有人说是花神命的名,要不花草咋个上榜留名;有人说,这果形如花,籽粒像米,果蒂似托板生在藤蔓上……
问不出名堂来,我就细细观察。真别说,人们没有乱讲:这果子猛一看,好像绿叶中的一朵小花,捧在手里仔细瞧,果肉近似球形,高低围长厚实,样子同一粒一粒花生米,彼此即独立又挤生整张胞衣里,紧紧静卧在如“托盘”的花蒂中,板板正正地长在藤上。富有吸引力的果子,都有独特的妙处。味美自不必说,长得水灵灵的劲,就让人爱不释手:黄晶晶的饱粒,祥云般裹在一起,中间的高高凸长,果肉环绕排列。说是粒自为阵也可,说是抱团共生也中,单粒像鲜柚子肉,聚合同石榴籽。球圆外表,又若水果小西红柿……
夏果花米托板,有花的鲜艳,有米的效用,有托的形态,有板的风骨。我亲耳听人一板一眼说,花米托板是野果中珍品,说吃这果子的人,大都没尝到真味。只有洪福大德的人,能看到这珍品的真形,品尝出原汁原味。年年摘吃野果的我们,耳朵年年都听不进这话,也不把老者的说辞,放在心上当回事。倒是常听人们争论抬杠,自以为是的多,信服尊者说法的少。多数人爱说,吃了多年的花米托板,还不知道它长的啥模样?还不知道它啥味道?还不知道它有啥能耐?上山采过草药的父亲告诉我,熟透的花米托板,远远看去就是花开朵朵。这山有红的,那山有紫的,还有山上长黄的。熟果长在的枯藤上,一半是绿叶,一半是灰叶,青灰相间里手一碰,就掉入掌中。细细观看,小西红柿样的圆粒,熟得快要笑开口。自然熟透的,人若不采摘,圆粒会逐个炸开落地,也有被风被雨被鸟,整簇摇动脱落的。饱满透明的汁液,在簇簇果粒中贮藏,含在嘴里不咬自破,一丝甜蜜,一丝清香,还有一丝凉气,可不是平常吃的酸酸甜甜味。
父亲说,你们小孩子家图新鲜,又没有见过世面,差不多七分熟,花米托板都被你们抢吃了,还没熟透就成了嘴里食。自然熟的果子没摘过,咋能晓得它啥个样?到底哪种滋味?!尝过熟果的人少,多数人吃过的感觉,就成了花米托板的“味道”了。这果子的本身味道,倒没有几个人说得清道得明了,人世间好多事都是这样的!这也不值得大惊小怪,你长大见得多了,自然就明白个中的道理。
父亲说的“个中”道理,现在我明白了吗?心中仿佛有点含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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