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英群是潮文化涵养出的作家,爱潮州、爱潮州文化。 |
李英群著作《李英群剧作选》。 |
图为李英群。 |
李英群的《友谊》发表在1956年《南方日报》副刊“热风”栏目。 |
该如何解释潮州方言中的“闲间”?
5月16日下午,李英群在自家的沙发上谈起闲间,认为这是潮州文化中独有的场景,“闲间就是乡亲们聚在一起随便聊天,人可以随时走进来,什么都可以讲,从暹罗讲到猪槽。闲间里头有工夫茶,但不完全是工夫茶。”85岁的李英群如今在自家也甚少冲茶了,但一开口,那些厝边头尾的故事在茶香中袅袅,满屋子的小辈静静听着,仿佛回到了故乡的榕树下、老屋的大门前、旧厝的天井中。闲间散落潮州乡野与府城,李英群是那闲间冲茶人。
李英群,国家二级编剧,上世纪70年代进入当时的潮安潮剧团担任编剧,此后著有《七日红》《两县令》等多部潮剧作品,退休后在当地媒体《工夫茶话》专栏发表散文,写潮州市井人情,并出版《韩江月》《南门下北门外》《南风凉哩哩》等多部作品。作家和城市往往有种共依共生的关系。韩山师范学院副校长黄景忠认为,每一座城市都有属于自己的作家来书写它的故事,如老舍之于北京、王安忆之于上海,李英群之于潮州,亦是如此。
策划:达海军
统筹:苏仕日
采写:肖燕菁 苏仕日
图片均由受访者提供
“书是人写的”
一半是田洋(水田),一半是旱园,1936年,李英群出生在揭阳揭东县的半洋村。李英群记忆中关于父亲最早的画面是父亲抱着5岁的自己跑向山内,躲避日军的轰炸。父亲指着随时有可能夺走他们性命的轰炸机对他说:“你看,飞机像不像沙蜢(蜻蜓)?”
在生死一线的关头为怀中的稚儿带去安慰,这是智慧,也是勇气。李英群的父亲有6册藏书,放在橱柜的顶层,《封神演义》《西汉演义》《东汉演义》《说岳全传》《再生缘》《七剑十三侠》6册古典小说为当时的失学儿童带去了无尽乐趣。“那时候我最怕的就是书看完,巴不得永远看不完。”李英群说。1947年冬天到1950年,因家贫辍学的李英群早出午归,忙完有限的农活,便要面对青少年时期的“无聊”,他在那6册藏书中看到眼前的乡野之外的世界。
6册古典小说很快读完,李英群在叔公那里寻得一本杂志《拓荒者》,《拓荒者》由当时一群潮籍作家创办的太阳社出版。李英群看潮州作家洪灵菲的《大海》时,读到文章中出现的潮州方言觉得奇怪,“我看古典小说跟我们现实生活的距离那么远,这里怎么突然就讲到我们现实的生活里头来了?”
“写书的洪灵菲是我们潮州人啊。”叔公回答。
“书是人写的啊!”当时13岁的李英群大呼惊讶,“人怎么能写书呢?那么厉害的东西人怎么能够写出来?”那些远在天边的历史传奇与英雄故事,与身边的农村景物相隔得那样遥远,在李英群看来是与日月星辰一样的自然化物。此后,现代文学进入李英群的视野中。
1950年,李英群的家乡成为潮汕地区土地改革的试点乡。与土改工作队一同进村的还有潮汕文工团,文工团成员们住在离李英群家不到百米的一间新厝里,他们把村里的小孩组织起来唱潮州歌谣,教化村民,成立文艺组、戏剧组,教导、组织村民创作。
那时李英群的一位同乡李昌松创作了一首民歌《农民泪》,在领导的发掘下送到当时汕头专区的机关报《团结报》发表。勤恳种田的李昌松知道文章登报了,只当是来要钱,正盘算要卖地瓜、卖猪才能付得起登报的费用,却收到了报社寄来的稿费。这件事情在当时的群众中引起讨论,也让李英群知道了农民也能写文章,写文章还能够换来稿费。
1951年,乡里筹建小学,李英群继续之前中断的学业读完六年级后考上初中,周末回家的时候就泡在文艺组里学快板、潮州歌册、民歌。1955年,恰逢学制变动,李英群在冬天结束初中毕业班的学习,来年夏秋季节才入学报到。空出的半年时间里,李英群开始了他的文学创作。
《工农兵》月刊是发表潮州民间文艺的通俗刊物,在当时的粤东广泛流通。李英群的一位堂姑妈因曾在《工农兵》上发表过潮州歌册而被重点培养。一年,临近春节,这位堂姑妈和李英群说可写拥军优属的文章,于是他们采访了一名老贫农妇女,她儿子在江西部队担任连长。李英群把这名妇女被带到江西与儿子团聚的故事写下来,送至《工农兵》杂志。发表文章比李英群想得容易,“当时我们那一帮同学里头,甚至学校里头,都觉得某某人不得了,中状元了,有文章可以印成铅字留在杂志上。”
之后,李英群相继在《工农兵》《南方日报》《羊城晚报》上发表文章。“既然这样,那以后就争取当个作家。”李英群感念当初那些报刊的编辑给予一位文艺青年在写作萌芽时的支持,“我也不知道当时的编辑是谁,他们对我们这些无名小辈都这么热情。我是新中国培养的作家,他们就是这样善待我们这些农民出身的作家。”
作家与编剧
多年以后,在莫斯科的郊外,李英群看到公路两旁一望无际的白桦林,想起那些陪伴了自己整个中学时代的苏俄文学,想起了果戈里、普希金、屠格涅夫、托尔斯泰,想起了那个有着雄心壮志的作家梦的青年。
1958年,摆弄笔杆子的李英群进入农械厂。但他并不感到多悲观,“心里头还想着,以后写东西要深入工农兵生活,进工厂不就更好”。在农械厂工作不到一年,李英群与厂里另外10名工友得到一次高考的机会,他们在考试前一个礼拜接到报考通知。之后,李英群被汕头韩山师范专科学校录取。
1961年,李英群从韩山师范专科学校文史专业毕业,在潮州古巷中学教书。1966年,李英群被征入乌兰牧骑轻骑队进入文艺宣传领域。“一专多能”的要求下,在那个15人的小分队中,只有李英群一人负责创作,在当时的主题下编排一些简单的潮剧、潮州民歌弹唱。
在鼓动热烈的口号下,李英群骑上自行车回到乡村,在民间故事和乡土人情间得以喘息。借着文艺宣传的名义,李英群跑遍了县里的所有生产大队,他拒绝领导干部的陪同,到潮州柑的大棚边听阿叔讲建村的故事、到田边请教老人家村里那棵古老的风水树……李英群深谙与普通百姓打交道的方式,“你千万要尊重对方,不要把自己当作是从上面下来的干部,他本来就另眼看你,你又自以为是,那要怎么采访他?我和接待的人说,我自己去,住在你们大队的文化站,我晚上就跟他们聊天。”李英群往往用自己的村庄、自己的事作为开场白,然后在村里待上几天。
1976年夏天,李英群所在的文宣队有两个曲艺节目被省里选中参加全国曲艺调演将被送上京,他创作的女声弹唱《工地十姐妹》为一个。
1977年,编剧成为李英群的另一重要身份。李英群进入当时的潮安潮剧团。
受现实主义文学影响,李英群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认为潮剧“假”:皇帝怎么会被皇后追打到床下去躲避呢?之后,李英群一度看不懂潮剧,直至看到潮剧演员黄瑞秋在台上有模有样扮大学生孙明霞绣红旗的样子,李英群才改变了他对于潮剧粗俗浅薄的印象,之后与潮剧牵扯终生。
李英群回顾自己早年间的潮剧作品,因当初自以为辞章华丽、文笔优美的唱词而羞愧。李英群在《感谢观众》一文中写,“有一次,我写一位农村姑娘的唱词用了‘长歌当哭’,被观众无情地斥为‘吐屎’。”看到同行潮人写潮剧,用潮州俗语,雅俗共赏。李英群渐渐明白,潮剧骨子里是高雅,表现却通俗,雅俗共赏才是王道。
于是在改编《程咬金招亲》时,李英群引入潮州民间故事秀才与洗衣大嫂的联对,“三弦琵琶筝,锄头畚箕筐。”;在《三凤求凰》中,“妙笔生花”对“妙笔地豆”(潮州话中,花生发音“地豆”);写一县令破案后斥责小人,“你聪明反被聪明误,你生路不行行死路,你乌了心肝糜屎肚,你今日是遇到了包龙图!”……
被誉为当代潮剧五大编剧之一的李志浦曾对李英群说,“到剧团去浸,跟着下乡听观众反应。”此后,李英群便一直坐在观众中了。
南风凉哩哩
“三十年来当戏囚,一纸休书皆自由。万岁万岁万万岁,千秋千秋千千秋。”1998年,李英群从编剧岗位上退休,进入闲散的退休生涯。退休后,李英群为上海一家杂志社出题填字游戏出了13年。2013年,李英群在潮州本地媒体开《工夫茶话》专栏发表散文,主旨不定,取材是街头巷尾,市井家常。
青年时期,李英群去采访一名离乡多年的老兵。李英群当时问这名老兵,中秋节想家的时候会不会望着月亮,结果那名老兵颤颤巍巍地说,“躲起来,不敢看啊!”李英群大受震撼,“我们自以为是,心中想着他会望月想着‘千里共婵娟’,结果他躲起来不敢看,这种经历你去哪里找?”
李英群做过雄心勃勃的作家梦,浸染在东西方文学的精粹中,但一直对身边的具体个人和事物抱有好奇与体谅。当具体的经验出现在身边,不论它是阿成未娶亲的原因,还是李姐没关的后门,李英群都视若珍宝。
1936年出生的李英群,今年85岁。青年时期,他如饥似渴般地摄取一切大众生活的经历,抱着近乎天真的想法认为“写文章会用得到”;之后岁月动荡,作家梦在拍打下如水中月影被拨散,李英群在戏里写人生冷暖;如今,李英群自认是个说闲话、写闲字的闲人,当风波渐息,水面趋于平静,月影又复现,一轮皎皎明月,投在韩江上,不知何年初照人。
在李英群笔下,潮州的农村景象隔着历史的滤镜遥远得仿佛隔了整整一个朝代,而新修的亲水栈道又距离当下如此之近,古城里不仅有南门下北门外的街头故事,也有新开的客栈、异乡的游客。“现在大家说到潮州文化都雄心壮志地说要弘扬潮州文化,我发现大家都在翻古籍,在我看来,应该研究活在当下人民生活中的文化。”李英群说。
潮州后辈陈逸航认为,李英群的书,只是人类浩瀚信息世界中一个微小的联结点,但对于任何一个对潮州文化感兴趣的人来说,这个联结点却很关键——它联结着诸多的时间遗产和记忆。
李英群是潮文化涵养出的作家,爱潮州、爱潮州文化。从戏剧到工夫茶、从潮州话到潮州歌谣,这些元素在李英群的文章中如盐溶于水般自然地出现,因为它们就是李英群的生活。当耄耋之年的李英群自身成为这些经历的一部分,落笔写潮州,也是落笔写自己。一位生活在潮州,与潮州最广泛的大众时刻保持联系的作家提笔写潮州,对于潮州来说,这无疑是幸运的。
如今李英群看潮剧也看得少了,手机里存着潮剧黄金期那几出戏反复听,“现在听的已经是一种韵味了。”习惯晚睡晚起的李英群在下午会迎来视力与思维最清晰的一段时间,他便在这时写文章。
回到闲间。当年还是个失学儿童的李英群在叔祖父的闲间当茶童,煽风添水。往来的邻里、避难的远亲在夜幕低垂时带来杂芜的故事与漫无边际的讨论,没有禁忌、不求结论,大多也无意义,只是有趣。李英群的文章好似闲间杂话,只是当年在凳子上的茶童成为了闲间主人位置上笑意吟吟的冲茶老人。
李英群曾感慨自己的文章不像戏剧演出可立竿见影得到观众的反馈,几度想要停下。
“南风凉哩哩,细妹掼饭到田边。保贺阿兄年冬好,金钗重重插一一支。”这是李英群钟爱的一首潮州民谣,南风凉哩哩,夹带着河流的水汽与田间野花的清香,轻巧绕过山野,吹拂人面。
李英群说:“如果要我说说我的文学书写有什么追求,我希望用老百姓的眼光看世界,我希望我的喜怒哀乐与他们息息相通。把南风作为意象来书写,是希望读者闲时读我的闲文,像吹来一阵凉哩哩的南风。”
南风吹拂之处,皆是闲间。
■对话
要研究活在当下
潮州人民生活中的文化
南方日报:潮州方言对您创作的影响有哪些?
李英群:年轻的时候我写韩江的景,写“浓浓的晨雾淡了,淡淡的塔影浓了”,写什么“水不醉人人自醉”,以为很好看。我开始写潮剧剧本以后,坐在下面和老爷爷、老奶奶一起看他们喜欢什么,才知道那些潮州方言,虽然很土,但是很准确,说出来他们就高兴。我们写剧本的人自己有要求,演2个小时戏,至少5分钟要有一个兴奋点,要么让观众尖叫,要么让观众大笑。
一个典型是我改编的《程咬金招亲》,瓦岗寨“混世魔王”程咬金和世家小姐裴翠云两个人在新婚夜对对子,裴翠云出“三弦琵琶筝”,要求程咬金对下联,对不出来就不能洞房,程咬金没文化,只能对“锄头畚箕筐”。这是我们的民间故事里一位秀才和洗衣大嫂的对话。我用在潮剧里,这个点我们演2000场,到现在肯定笑2000次。
潮剧里还有很多类似这样的手法。老百姓到底喜欢什么东西?你千万不要高雅,你千万不要老是白云蓝天、小鸟鲜花,不要让老百姓听不懂,要把他们生活里头的语言拿来用。这影响到后来散文里头很多潮州谚语、潮州话,潮州的方言里大家可以猜懂的,我就把它塞进去。
南方日报:作为创作者,您是否认为有不同层次的观众?
李英群:我认为应该是有的。不可能说一个戏里头只能满足一部分人的需要,因为大学教授跟不识字的老奶奶是一同看这个戏的。但是有些是可以共享的,比如很美的唱腔,没有文化的人都能听。但是有些东西可以只让小部分人欣赏,比方说一些有隐喻的唱词,让大学教授们能一直想着几个晚上都睡不着。类似这样的唱词,老奶奶怎么会明白是什么意思呢?
一个潮剧有那么多艺术元素,有些人不听唱词,就听二弦,就听潮州音乐,有些人就追求一个演员。不可能说整台戏从故事情节到唱词、每个演员的表演、舞台造型和服装,能让所有的观众都满意的。一桌宴席10道菜,只要有两道让你很满意就可以夸他了。
南方日报:如何看待当下的潮剧创作?
李英群:现在有些新的潮剧出现,在我看来那不是潮剧。什么叫潮剧,就是用潮州方言演唱的地方戏曲。你现在不使用方言词汇和句式,全用普通话,用潮州音唱念,我认为不是创新,路子走偏了。
我说过一句话,100部小说里,其中50部可以改编成电视剧,可能有10部、20部可以改编成话剧,可能没有一部可以写成戏曲。从艺术角度来讲,潮剧如果要创作现代的题材是非常难的。戏曲用了几百年的时间形成那一套上马、打仗的样式,我们之前试过在舞台上展现骑单车,怎么试都不行。我们现在创作作品有一种急功近利的倾向,一个个作品都是要达到一些很显然的目的,要培养什么演员、要培养什么东西。现在不是没有人有看戏,只是你没有好戏给人家看。
南方日报:如何看待如今大众对潮州文化的研究与传承?
李英群:我很赞成王鲁湘老师那句话,“潮州文化像是盐溶于水”。潮州文化就在我们的生活里、我们的空气里。我们在潮州碰到一个老太婆,一举手、一投足都是潮州文化。
假如说一个人要一味地争取传承人的头衔才能传承文化,那就已经变味了。我接触的一些年轻人,他们对潮州文化感兴趣,不存在为了传承而传承的情况,不带着任务,他们很自然而然觉得我做这个东西能让我高兴就很好。
我们老是说潮州文化底蕴很深、博大精深,有些人雄心壮志要弘扬潮州文化。但是我发现好多人都在玩古籍,在古书里头研究潮州文化。我觉得除古籍里的潮州文化外,更重要的是要研究活在当下潮州人民生活中的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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