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段时间,同时突然问我:“你听说过2元宿舍吗?”
“在市中心,只要2块钱就可以住一夜。”
我心想这怎么可能?一瓶矿泉水都要2块钱,怎么可能会有这个价钱的房子?
见我不信,她给我推荐了戚小光导演的纪录片《女子宿舍》。
戚小光是吉林省吉林市电视台的记者。从2005年到2010年,他将镜头对准一群住在市中心、没文化、没社保、甚至没有劳动力的女人。
她们就住在2元一晚的女子宿舍。
2元女子宿舍
如果要用一个词形容她们的生活,那只能是——残酷。
甚至连制片方都没办法忍耐。片子拍到了第五年,到最后,同事们一个个离开,只剩戚小光一人坚持着。
但成片既没有在电视台播,也没有放到网上,看过的人屈指可数。豆瓣只有168人评价,却打出了9.3的高分。
我从网上搜罗出一些破碎的片段。从这些吉光片羽里,拼凑出一幅东北di层女性坚韧求生的浮世绘。
2元女子宿舍坐落在吉林市的中心地带,一栋建于上世纪80年代的7层老楼里。
这里距离火车站步行只要5分钟,楼下是一个十字路口,也是当地的劳动力广场。
2005年的春天,导演戚小光推开那扇门, 看见20多个女人像沙丁鱼一样,挤满了10平米的小房间。
房间很简陋,摆着几张垫着砖头,高低不平的上下铺,床上铺着满是补丁,黑黄看不出原本颜色的被褥。
挂在床头的干瘪气球,是这里唯一看起来“小确幸”的物品。
宿舍内部
住在这里的人,是一群女农民工。
她们住在这个宿舍里,除了离劳动力广场近,方便觅活儿,还有一个重要的理由,就是这里的房租只要2元,可以日结。
白天出去打零工,晚上回来交2元的住宿费,这就是她们的日常生活。
这种日子,有的人一过就是十几年,这里是她们唯一的家。
方淑珍在这里生活了8年,从54岁开始,她就住在这个宿舍。
方淑珍的老家在吉林市的农村,她年轻时非常漂亮,不到20岁就被家里人嫁给同村一个中年男人,大她13岁。
方淑珍年轻时候
哪知丈夫是个混蛋,吃喝嫖赌抽样样不落,还经常对她又打又骂。
生活的艰辛加剧了她的衰老。48岁时,丈夫见她年老色衰,干脆将她撵出家门。
无处可归的她四处流浪,靠打零工维生,直到54岁来到了2元宿舍,这一住就是8年。
没有学历,没有技能,只有一身力气的方淑珍在人才市场并不吃香。
出来打工的前两年是最难的,刚进城人生地不熟,走着走着就迷路了,被人骗了也只能认命。
头两年,方淑珍跟着当地的工程队一起干活,当力工在工地上倒水泥灰,这样的活虽然累,但挣得不少,至少够维持生活。
这几年,她年纪大了,力气活儿也找不到。人家嫌她62岁太老,不收她。
如果想让工程队收,就得给介绍人买烟,或者请人吃饭。不过那也未必能找到活儿,年纪摆在那,没人愿意收。
后来,方淑珍到医院做起了护工,有时也在托老所照顾老人。
倒屎倒尿,跪在地上给老人剪脚指甲,喂饭喂药,都是些又累又脏的活,没人乐意干,就让她来了。
照顾20个老人,她每个月能拿到1000块钱。
老人们都很喜欢方淑珍,因为她又勤快又细心,尽管她自己也62岁了。
方淑珍有两个儿子,大儿子生活困难,二儿子重病缠身,还在外面欠了十几万。
这两个孩子是她最放心不下的。前几年,她做力工的时候还能补贴儿子,这几年她连自己的生活都难以为继。
二儿子肺结核,儿媳妇皮肤癌,方淑珍实在放心不下,辞掉护工工作,离开了2元宿舍,想着回家能帮帮老儿子。
刚到家没多久,她就被儿媳妇撵了出去。
她又回到了2元宿舍,和那些把她像垃圾一样撵来撵去的家人相比,这里反而更像一个家。
身边都是些和她一样命苦的姐妹,只要2元钱,就可以睡个好觉。
回到宿舍后,大儿子来看过她一次,她心里很清楚,儿子不是来关心她的。
儿子来管她要钱,方淑珍说着:“没有”,又掏出100块钱给了儿子。
几个月没工作,方淑珍是真的没有钱,每天她只花2元钱吃饭,1元钱的花卷就着1元钱的豆腐脑。
天天如此,新鲜的蔬菜和肉是啥滋味,她早就忘了。
方淑珍没有医保,也没有积蓄,但她早就想好了自己的出路。
“等老到什么都做不了的时候,就喝点农药,痛快点地死,也不给儿子添麻烦。”
儿子不要她,她却连死都怕给儿子添麻烦,这是一种莫大的悲哀,但谁又忍心责怪?
从20岁开始活在暴力下,一生流离失所,命运在她身上看不到半分公平。
刚来到2元宿舍的时候,方淑珍最常和姐妹们说的话就是: “自己从没有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为什么命会这么的苦?”
在漫长的年月里,方淑珍逐渐变得释怀,她对那些恨意也不再执念。
她说:“怀着恨是很难活下去的,现在早已别无所求,只要能活下去。“
选择坚强地活下去,就是方淑珍对生活最大的反抗。
张燕秒和别的女人不同,45岁的她还带着一个花季年龄的女儿。
14年前,张燕秒的丈夫死了,家里的地让人占了,她抱着3岁的女儿小芳进城寻活路,看到了2元宿舍的广告牌,误打误撞来到这里。
小芳在这里长大,从3岁到17岁,从和母亲睡一张床,到不能再免床位费。
7岁那年她被送到小姨家上小学,上到二年级上学期,因为没钱她被迫退学,回到了2元宿舍。
虽然只上了一年半的学,但穿着米色西服、扎着马尾、很有气质的学校老师,她现在还记得。
逃离,是这个从13岁就开始打工的女孩人生中最重要的事。
她想离开女子宿舍,她说这里的人都为下顿饭活着,她们眼里只有“钱!钱!钱!”。
“我要走得远远的,再也不回这里,我恨这里。”
尽管,她的“走得远远的”,不过是去宿舍附近的餐厅打工。
餐厅包住,几张布满油垢的桌子拼在一起就是一张床。
但她心甘情愿,这里的油烟味都充满“自由的味道”。
年龄是她最大的资本,在楼下的劳动市场,她只要晃10分钟就能找到工作,当然也总有不怀好意的男人上来介绍些乱七八糟的活儿,她也上过当。
“知道吗,我跟妈妈是两种人,我们走的是两种路,她属于那个宿舍,我不是!”
她讨厌妈妈,但到了饭点,她不得不回到宿舍和妈妈一起吃饭。
17岁的小芳会找到自己的自由吗?不知道。
小芳还在追寻离开的可能性。
她有的不只是年轻的资本,还有勇气与信念,多苦都不放弃、不自甘堕落的信念。
2元宿舍看起来不像生意,更像一种慈善。
如果没有这个宿舍,哪里会是这群底层边缘女性的去处,不敢细想。
但宿舍老板孙世清不这么认为,她说自己就是个打工的。
女子宿舍老板孙世清,图源凤凰视频
不是什么有钱的慈善家,这也是她谋生的手段,她自己也住在这里。
“都一样,我和她们都一样,她们是打工的,我是给她们打工的。”
孙世清30多岁的时候,老公出轨和别人好上了,她选择离婚带着儿子独自生活。
在劳动力广场摆地摊,一摆就是6年。
她是个聪明女人,看劳动力广场有大量像她一样、无家可归的女人,她就租下这间房子,再租出去当宿舍。
没雇人,每天打扫卫生,所有活都她一个人干。
宿舍里的女人管孙世清叫孙二娘。
“孙二娘”是个掉进钱眼里的女人,洗脸要控制水流,手机充电要收费5毛,8点宿舍就得熄灯,节省电费。
可一旦有人生病,来借钱买药,孙二娘又是最大方的。
这群女人,病得病,老的老,找不到工作、付不起房租是常有的事,孙二娘就组织大家一起出去打工,发发传单,割割麦子,总归算份收入。
孙二娘是个厉害女人,一个人把儿子拉扯大,她最常说的一句话是:“靠谁不如靠自己。”
现在儿子也结婚了,儿媳妇曾经也是宿舍里的住客。
“谁也别嫌弃谁,就过吧,咱们都是穷人。”
穷人生意不好做,况且她们还是一群上了年纪的穷人。
孙二娘得时刻提着心,以防意外发生。
有一个老太太来打工,半夜摔倒在厕所里,脑袋摔破了,流了一地血,孙二娘赶快送医院缝针,又花了70块钱打车送她回家。
老太太家里有一个傻儿子,一个哑巴女儿,她和她大伯哥(丈夫的哥哥)一起过。
两个月后,老太太又来打工,孙二娘说:“你愿意在哪住在哪住,但是我就不能留你了,我让你给我吓坏了。”
还有一个住户有心脏病,没钱打针,孙二娘和其他住户会一起借她。
孙二娘说: “你可别有病,有病我最害怕。”半夜上厕所,孙二娘都会去看她两眼。
孙二娘明白,这群被亲人抛弃、无房无地、年老色衰、没有技能、没有社会保障的女人是没有出路的。
她想的,这些老女人最后的结局:给救助站打电话,给110打电话。
但她们大多数等不到救助站的帮助。 有个老妇人,在劳动力广场的路沿上坐着等活,等着等着,就歪倒死了。
现在劳动力广场的人也越来越少。大多数人返乡种地,没有地的农民工也愿意以雇工的形式给别人种地。而这群无家可归的女人们,还要在这里继续流浪。
劳务市场招聘启事
孙二娘决心用一生所有的积蓄,把宿舍买下来,“要把宿舍开到自己80岁”,让这些流离失所的女人一直有个可以落脚的地方。
说她是出于善心吧,但也有人揣测,她是精明,“赌这群人不管怎样,也走不出这里”。
这个女子宿舍,导演戚小光一拍就是5年。素材越来越多,“一分钟不歇,电视至少能播上一个月”。
但片子最后也没在电视上播,甚至没传到网上。认识戚小光的人说,原版拷贝只在他电脑里,“应该是无缘和观众见面了”。
图源:知乎
不能播的原因,你我心知肚明。
真实的di层生活实在太过残酷。
残酷到身为纪录片导演的戚小光,在电视台干了几十年,什么农民工卖苦力的场面没见过,但对着这群蜗居在十平米女子宿舍里的女人,连他都看不下去。
有一年除夕,他自费掏钱给孙二娘,让她给这群女人做一桌好菜。
他知道自己干预了镜头,这是纪录片的大忌,但他实在不忍心,看她们年夜饭也只能吃馒头就咸菜。
“那画面太残酷了。”
di层的命运,再加上社会和家庭对女性的盘剥,她们经历的,是双重压榨。
是边缘的边缘。
但即便在这样困苦的泥潭里,戚小光发现,这群女人依然没有放弃生活的希望和乐趣。
新年那天,有人对着他的镜头喊,“新年快乐!”
他喜欢拍这群女人的笑。喜欢看她们互相打趣,像大学女生一样,八卦宿舍里哪个姐妹最有魅力。
她们养了一只叫“笑眯眯”的黑猫,和一只叫“企鹅”的鸭子。
即使自己都吃不饱,还每天和这两只不付房租的“租客”分享食物。
晚上她们会聚在一起唱歌,唱过时的老歌,在狭小的空间里跳二人转。
镜头前的这些女人们笑得越开心,镜头后的戚小光眼睛越发酸。
他说:“这群我们认为没有希望的女人,坚强地活着,太了不起了。”
在网上,有人觉得“2元宿舍”里的女人不够努力,也有人把她们比作女版“三和大神”。
尽管,他们都是社会边缘群体,但其实完全不一样。
同样是贫苦的命运,看不见希望的生活,三和大神们选择的,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逍遥;而2元宿舍里的女人,则是咬紧牙关也要把日子过下去的坚韧。
两种都很苦,但绝不相同。
身为di层女人,本来可选择的机会就比男人少,好好活着,就是她们对命运的反抗。
她们是微不足道的,但她们已经付出了自己所有的力量,在顾自己的同时,有人还要顾儿子,顾家人。
戚小光曾说,他希望每个看到片子的人,会产生共鸣:“喔!那多像我的母亲、姐妹、姥姥、姨妈!”
现在10年过去,片子已经无缘播放。那么,宿舍里的女人怎么样了?
方淑珍还在靠一元钱的花卷挨过一天吗?
小芳彻底逃离这里了吗?
孙二娘买下这间房子了吗?
2元公寓还存在吗?
有自称认识戚小光的人说, “大部分都死了,除了17岁的小芳和房东,但出路并不看好。”
图源:知乎
最开始我们无从知道真假,但我真希望是假的。很不幸,她们真实存在,后来去了这样的女子宿舍,写了一篇文章:
《十年后“2元女子宿舍”涨到5元,依然有女人无家可归》
这些被世界抛弃的女人,用力抵抗过,还是输给命运的不仁慈。
但,她们总归是热烈地活过,比任何人都努力、认真地过完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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