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9年的春节快到了。中国本土抗日战争的烈火燃遍大江南北。被日本占领的大连表面看来一切表现如常。但子衿却能从日本报纸上，嗅到战争的味道，战线推进啊、遭遇抵抗啊、皇军乘胜前进啊。每次，有战争的消息，子衿都会反反复复地看上几次。自己的老家山东也被日本占了，想起小姨、舅舅，还有那么多的乡亲，都在战争中挣扎，心里一阵阵地不自在。他不相信日本人的报纸，可又不知道从哪里知道真实的消息。他常常会想起那个被日本警察追到自己洋服店的中年男人，他也是抗日的吧。他还好吗？但他从没想过，那个人会重新出现在他的生活中，并最终改变他的人生。
自从上次抽大烟事件后，陈千里脱胎换骨，真的就再没碰过那玩意，和哥哥家也断绝往来。大家也更加珍惜这劫后余生的安稳，一家人都更加努力。就连平时最不听话、刁蛮专横，学习也不好的大儿子尚中也收敛许多。
眼看春节快到了，陈千里领着两个徒弟日夜赶工，要把年前收的活全做出来。子衿和师娘也忙着辅助工作，钉扣、锁眼、撬缝。家务则由放假的尚蕙承担起来。无论在前厅做什么，想到尚蕙就在后屋，想到随时可以看到尚蕙，他就觉得身心舒畅。说不出的快乐充斥在心头。
冬天天黑得早，下午三点以后就基本没有来做洋服的。趁这个时候，子衿给客户送货。每次出去，穿戴停当，他都要到后屋说一下，“师娘，我去给货主送衣服。”秦瑞珍应着，叮嘱他穿好衣服，别冻着。他应着。这一切，都自然而然，都理所当然。当与忙着家务的尚蕙眼光碰撞时，相视一笑。不用说什么，已经心领神会。
这天，他戴好帽子、手套，背起布包，这是师傅专门为给客户送衣服做的布包。这个客户在星个浦住，他要乘有轨电车去。他低着头，顶着北风有点吃力地走着。忽然，胡同里走出一个男人。叫他，“小兄弟，你好。”
他站下来，认真地看着，惊讶地说不出话来，这不是那个被日本警察追捕的人吗？他警觉地左右看看，“大哥，是你。”
对方向他伸出手，“认识一下，姜鸿。”
他有些迟缓，但还是礼貌地脱下手套，握住对方的手。
姜鸿似乎看出他的迟疑。“小兄弟，那次多亏你。一直想来谢谢你，却没有机会。真的非常谢谢你。当时整个组织被破坏，大部分人被抓走，要不是你……”
姜鸿看着他，子衿脸红了，为自己刚才的失态。“不用谢，中国人应该帮助中国人。”
“说得好，我们中国人要团结起来，才能赶走日本人。”
他笑笑，低下头。他知道有中国人在反抗日本对中国的占领，他们都是了不起的人，自己不是！他感到难为情。
“小兄弟，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什么忙？”
“我这有一包东西，放在你这儿，两天后会有人来取。他说要做长袍，你说你们不做长袍，把东西给他就可以。”
他站住不动。想起小姨到大连的时候，师娘说，一定要保自己周全。想到上次姜鸿走后，他告诉师娘自己给姜鸿引路。师娘说，你小姨把你送来，我说要保你周全，你可不能出事，你知道吗？咱老百姓家，可不敢戴反满抗日这顶帽子，那是要灭门的。孩子！！”
“灭门！”读私塾的时候，先生讲过古代的灭九族。师娘说灭门，就是师傅、师娘、师兄，还有尚蕙。都要死。他冷丁丁打个冷战。不，他不能恩将仇报，师娘说过，老百姓可不能戴反满抗日这顶大帽子。师娘保自己周全，自己也要保一家人周全。
他摇摇头，“对不起，姜先生。这件事我做不到，我不能……”
姜鸿的眼睛眯缝起来，一字一字地从牙缝里往外挤，每句话都像石头，打在他心上。“日本人占领中国，每个有血性的中国人都在战斗，不甘心做亡国奴。一个年轻人，更不应失去国家大义。对吗？”
子衿深深低着头，“对！”
“我知道你是一个有良知的中国人，当国家和民族需要的时候，我希望你有正确的认识。”
他痛苦地抬起头，“姜先生，我知道，我应该反满抗日，我应该帮你这个忙。如果是我自己，把我的命拿去，我不会眨眼。可是，现在不行，我不能连累师傅师娘一家。不能！不能！”
他喃喃地说着。姜鸿失望地看着他，“好吧，我不会勉强你。”他转身朝相反方向走去。子衿突然明白，他是在等自己，可自己拒绝了他。忽然，他脑海中闪过两个师兄的话，“癞蛤蟆能吃上天鹅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