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名下过乡，插过队的知青，我对当年的农村是非常了解的。我读过不少知青写的回忆录，有的过分渲染，有的停留表面，也就是说，他们并没有真正地把农村人的真实情感表达出来。我并没有多高的文采，不擅长添油加醋，也来唠叨一下当年自己切身感受的一些事情吧。
当年的农村离婚率极低，这是真的。由于生活条件不好，加上医疗水平有限，我所在的那个村庄能活到七旬的人算是高寿了。能活到六旬，大家就宽慰了，因为低于这个岁数的人去世，有个很不好听的说法：短命鬼，葬礼讲究的人都不愿意参加。
不能活到六旬的人确实不少，有的男人三十岁左右，突然患场病，在当地治不好，也不去大城市寻医，就这样在家稀里糊涂地死掉了。那时，村里有四个丧偶的女性，最大的五十岁，最小的三十岁不到，她们都没有再嫁，选择带着孩子过一辈子。
大家一谈起村里的寡妇，男人们的脸上便露出讳莫如深的微笑，那种微笑让人不解，起码我不懂笑容里到底藏了多少微量元素。我只觉得那些失去伴侣的女人要比有伴侣的女人可怜，她们要像男人一样挑重担，干生活。尤其是小雨，丧偶时听说只有二十多岁，守寡守了七、八年，我经常看见她大汗淋漓地干活，着实令人感慨万千。她姓黄，我们叫她黄婶。
命苦的人大都不爱说话，默默地干活，默默地回家，即使从她家门口经过，也听不到她在屋里说话。有人说，她和村里的山叔有染，只是因为山叔帮她挑过一次谷子去碾。仅凭这一点就怀疑他们有不正当的关系，这肯定是不地道的。
有一句俗话：穷帮穷，富帮富，光棍帮寡妇，可山叔不是光棍，他有老婆和孩子。山叔帮黄婶，应该完全是出于同情心，但好事的人又不这样想，觉得山叔的老婆没有黄婶漂亮，所以他才会盯上黄婶。
山叔的老婆叶大婶，其实外表也不差，就是比黄婶稍微矮了点。她听不得那些闲言碎语，和山叔吵了几次架，威胁他说，如果他再和黄婶说话，她就喝农药。山叔怕家里出事，从此再不敢贸然和黄婶说话，更不用说帮她挑谷子了。
对于村里人的说法，黄婶又是什么态度呢？她当然不敢像别的女人一样受了委屈就乱骂一通，因为有些事情会越抹越黑，倒不如坦然面对。
黄婶这么年轻，人长得又有几分姿色，难道村里就真的没有人动她动过心吗？有，而且不止一两个。一只碗碰不响，只要她洁身自好，别人也就拿她没有办法。
村里人抬头不见低头见，虽说山叔不敢和黄婶说话，但难免会有碰面的时候。这天，在一条狭窄的田间小路上，山叔和黄婶一个向东走，一个向西走。小路太窄了，我在旁边看着，看他们怎么让对方过去。
当时，黄婶手里拎着一个菜篮，侧转身，脸朝着旁边的稻田，但留出来的位置根本不够一个成年人通过。山叔要是也侧转身子过去，他们的身体肯定会接触，说不定还会把黄婶挤到稻田里去。
令我万万没想的是，山叔做出了一个惊人之举，他挽起裤脚站到田里让行。只见黄婶瞟了他一眼，想说什么又没说，急匆匆地走了。
山叔下田让黄婶过去，不仅我看到了，旁边也有人看到了，这事传到了叶大婶的耳朵里，结果又惹出了是非。
叶大婶得知山叔站在稻田里让行，大为光火，骂他不长脑子，是头猪。
这回，山叔没做错呀，为什么叶大婶还要骂他呢？因为一直以来，当地有个说法，说丧偶的女人克夫，身上有邪气，山叔站在稻田里，比黄婶低了半截，她身上的邪气便会把他压住，不吉利。我觉得这种说法太荒唐，自古邪不压正，倘若黄婶身上真有什么邪气，也压不住山叔一身正气。
总而言之，没有老公的女人讨人嫌，可见黄婶活得有多难。
山叔心肠好，但迫于叶大婶的压力，不再帮黄婶任何忙，甚至走路都要绕道。我们这些小年轻可不怕什么风言风语，见到黄婶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主动去帮。在我们面前，她也放得开，会和我们聊些家常。
不管我们帮了黄婶什么忙，她都会拿点东西来给我们吃，不会让我们白帮她的忙。这样，我们反而不好意思去帮了。
家家都会养头猪，小猪崽长到了一定时期会阉割，把肚子里的花割掉，不然长大了也没人要。黄婶家的那头小猪到了阉割的时候，兽医来了，没人愿意去帮她摁住小猪。山叔想去帮忙，却被叶大婶死死抓住了手。最后，黄婶没办法来叫我，我过去帮忙把小猪摁在地上的。
“多亏有你们在，不然，我这日子真的没法过了。”黄婶很感激我们这些知青，见到我们最喜欢说这句话。
邻里之间本来就应该互帮互助，黄婶遇到困难事之所以没人愿意伸出援手，不是因为她脾气不好，而是因为她的脸上贴上了寡妇的标签。我觉得大家的思想要改进，不能动辄怀疑这怀疑那，令丧夫的女人的心雪上加霜。
现在，我们既然来到了这里，这里就是我们的第二个家乡，一定要对村里的一些不良风气进行抵制，让每个人都能快乐地生活。正当我踌躇满志准备做一下群众的思想工作时，山叔把我拉到了一边，说：“小陌，我知道你是个文化人，但是，有些事情我还是要多下嘴。”
山叔是个憨厚的人，不会乱说话，他要提醒我什么呢？难道我做错了什么吗？
“入乡随俗，我也不知道自己哪里做得不对，你只管说吧。”我看着他黑得发亮的脸说。
他犹豫了一下，跺了一下脚，又叹了口气，说：“不说了，我知道不可能有那回事。”
“山叔，怎么说到一半又不说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吗？不要紧的，说吧。”我鼓励他把话说出来。
“反正，以后你别有事没事往黄寡妇家跑，人家说你小牛想吃老草！”他说完又跺了一下脚，摇着头走了。
这真是我所未曾想到的事情，这分明就是要孤立黄婶，可她到底错在哪里呢？
不许我去帮黄婶，想要我和她保持距离，我为什么要听他们的？我不是山叔，随便他们说什么，我不怕！
可是，不知怎么回事，黄婶见到我竟然害羞了，只要和她一说话，她的脸就涨得通红通红的。难道她也以为……我真的不敢往下想，假如她听风就是雨，也以为我想吃老草，那她活该受到全村人的冷漠。
事实胜于雄辩，正义不容猜疑，即使直到我们离开那个村子，我也没有改变自己的原则，该帮黄婶的时候还是会伸出手，不管别人怎么猜，怎么想。
“小陌，你这一去，我这心里真的舍不得，以后的日子都不知怎么过了。”这是我临走时黄婶说的话，“谢谢你帮了我那么多忙，这些花生你无论如何要带上。”
黄婶送的那袋花生我带回城了，当我打开袋子时傻眼了，里面竟然用手帕包了一些零钱，数了一下，足足有六块六毛六分，六六大顺。
黄婶本来就生活困难，还送钱给我，我的心里特别难受。那块手帕是她经常用来擦汗的，我想不通的是，她为什么要用它来包钱，用块红纸也可以呀。
时光如水，匆匆东流，一些挂牵却停留在记忆里无法忘怀，一想起黄婶，我的心就莫名地嗒然若失，很是惆怅。
20211002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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