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天赋异禀的笨鸟,建筑属于自己的具体生活。
文 | 刘洋
编辑 | 姚璐
摄影 | 黎晓亮
妆发 | 田洪禹
造型 | Jojo Qian @ThinkPinkStudio
场地鸣谢 | 设计共和
著名的自律
孙俪比约定时间早到了半小时。像每个普通的日子,她清晨5点起床,写字,练太极,练呼吸,张罗孩子。9点多到达拍摄场地时,清清爽爽,是随时可以上镜的好状态。
和孙俪一起工作,会觉得一天特别长。与她合作了16年的化妆师田洪禹知道自己又将度过轻松而丰富的一天。她工作习惯就是早起早收工,合作起来特别轻松,大约傍晚前就收工了,还可以回自己的工作室,谈点事情,也可以约朋友吃饭。一天你会觉得特别丰满。大多数明星中午起床,等消了水肿,傍晚开工,一直到深夜凌晨,你会觉得特别耗着。
16年来,每年一起工作100多天,田洪禹从未见过孙俪发脾气,工作上也极少纠结。他唯一的困扰是每次见面都会被问,我胖了瘦了?气色怎么样?他认识孙俪时,她90斤,如今还是90斤——哦,前些天掉到90斤下一点,精神头儿倒是越来越好,这个问题有什么可回答呢。
田洪禹也从未见过孙俪放纵自己,哪怕只是大吃一顿,比如,没人能抵抗在成都工作后的一盆红油火锅,否则白到成都一趟。而孙俪的晚上,不管在哪个城市结束工作:我要回去睡觉了。
她的自律是可怕的。罕见!我们为什么做不到,就是你的执行力没有那么强。她的执行力太强,执行起来是想到她就去做。就是自我决定或者自我控制能力强的结果。我甚至觉得那样生活也没有什么太大的乐趣了,但可能这就是她的乐趣所在。对于自我的约束可能是她最大的乐趣。
孙俪的自律在演艺圈是著名的,她常在微博介绍自己的生活方式,练普拉提,泡脚,健康饮食。多年老友俞白眉觉得她的自律有点反人性,我们在他们家吃饭喝酒,甭管谁来,甭管多热闹,聊到9点:对不起,你们接着聊,我要跟孩子睡觉了。雷打不动。她有特别强大的内化的理性。
这种自我控制甚至经受住了一场热闹的婚姻生活的验证。她和邓超这么多年相爱相杀,他俩身上有无比矛盾的地方。邓超是到了9点就不想睡了,夜猫子;孙俪是到了9点就要睡觉。邓超更性情,更喜欢呼朋唤友;孙俪更喜欢独处。就像火与冰一样。孙俪是从小『超我』特别发达的一个人,邓超是『本我』特别放肆的一个人。但一个人只有本我没有超我,或者只有超我没有本我,自己感受都不会特别好。孙俪某天跟我打电话发自内心地吐槽完她和邓超的不兼容、抱怨邓超回家家里就非常吵之后,过几天又发朋友圈,说邓超对她来说像药一样。其实他们俩都使得对方在本我和超我的平衡上做得更好。孙俪比以前开朗多了,经常嘎嘎嘎嘎地傻笑,毕竟家里有一个永动机每天在那儿蹦蹦蹦。
邓超觉得改变的只有他自己。开始早睡早起了,夜里的红酒换成早上的茶和咖啡了。他把孙俪的记事本叫做神奇的本子,10多年来记录着她每天要做的事——孩子们的安排、家长们的聚会、与朋友的约会,以及邓超的行程。如今他自己手机上也开始了神奇的备忘录,有了不拖累孙俪的自觉。
几年前,邓超找孙俪出演自己电影的女主角,要先跟她的文学统筹聊剧本,团队觉得剧本OK,她才接,之后跟经纪人走流程,一整套。因为她接戏的秩序就是这样。
关于这著名的自律,孙俪有真正的答案:我知道我是一个很容易焦虑的人。我为了让自己不焦虑,所以做很多准备工作,就是为了让自己心态能平静。我早、中、晚写好记事本,我就知道每天时间可以豁开多少份,我可以做多少事情。其实你好好规划,你每天可以做很多事情。我不喜欢事情赶着我做,我愿意走在事情前头,我能多做一点、先做一点,就不会让自己太焦虑。我很要求有秩序感。
天赋异禀的笨鸟
2001年,丽江的一座吊桥上,孙俪背着孩子,步履匆匆,俨然一个身怀秘密、艰难求生的单身母亲。那时孙俪19岁,《玉观音》的第一场戏。导演丁黑在监视器前一下子放心了,好像看到了冰山一角下,孙俪提前做的隐秘而巨大的功课。
那是孙俪作为演员的开始。她每天睡三四个小时,剧组单机拍摄,不同机位连拍十几条,她就撕心裂肺哭上十几遍,为对手演员搭戏再哭上十几遍,打戏顾不上受伤,狠狠往门上撞、往地上跌,出手也从不手软,武术指导知道她苦练过跆拳道,害怕和她过招,梆一下就被她踢出几米外。收工后,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背台词,起了一脸包。沉默寡言,一股子蛮劲。
饰演缉毒队长的杜源隐隐地被孙俪刺到了有些松懈的表演神经。他那时45岁,拍了20多年戏,没见过这么拼的对手演员,在河口拍打针的戏就实打实地抽血。他看到孙俪的剧本,标注得密密麻麻,注释比台词还多。孙俪给他搭戏,背对镜头十足十地一遍遍掏心掏肺,在戏里反复生离死别,杜源感到触动。那么个小孩,人家把戏都当命一样,人心换人心的事,对不对?人家孩子那么给你搭戏,你怎么搭你心里没数吗?春节前后,拍完一场孙俪涉过冰河逃生的戏,大家一起坐车转场,杜源嘱咐孙俪:拍这戏辛苦,你一定咬牙挺住,这戏好,你能成。
《玉观音》播出时,邓超想着这个演员怎么演得那么自然。到了拍《幸福像花儿一样》时,邓超和孙俪认识了,这部戏的导演高希希后来把孙俪、邓超等少数几位演员视为自己最省心的合作伙伴,你只要跟她沟通好,这孩子是拼命的。
20年过去,孙俪已经像杜源所说的,成了。但每次接新的作品,每次去见剧组和主创,孙俪都在家念叨不会演不会演,邓超心里知道那是她又一次重新启动、进入新角色的过程,嘴上却调侃,你别逗了,你不要凡尔赛。
孙俪真是战战兢兢。《甄嬛传》《芈月传》的编剧王小平说,进组报到的第一天,孙俪箱子一放,立刻就去找她:王老师,你有时间吗?咱们聊一下角色吧。剧本打开,上面有许多她标注的问号。
开机半年前,她就把角色不同的阶段分类,从明亮到沉郁,不同颜色的夹子对应人物不同的历程心境,把人生起伏捋了又捋,做什么事都在念台词。
合作了《甄嬛传》《芈月传》两部长篇剧作,导演郑晓龙从没在剧组见孙俪完整吃过一顿饭,吃两口就走了,导演,我回去背词儿。
孙俪相信一切的勤勉与不安,缘于少年时的一件小事。那时她在部队做文艺兵,被南京军区选中,作为领舞参与全军汇演,她特别骄傲,骄傲到没有好好练习,审查时,她跳得极差,领导告诉她如果下次审查还跳成这样就换人。她知道自己得到领舞只是因为自己个子小,适合那个角色,那一下,胜读十年书,你本来很骄傲,很快就没有你了。那个礼拜我真的很拼,最后保住了。但从那以后,我真的知道没有什么必然是你的。那件事给我的触动非常非常大。可能也是我比较聪明啊,从一件小事就能得到很深的人生感悟。我经常会因为一些小事而思想崛起,大事反而觉得平常可控,大事情会有很多包装在里头,小事情反而很贴近你的生活,很细微,很细腻。
她就是一个天赋异禀的笨鸟,一直觉得自己不够好。多年来,邓超在家里被反复盘问念中央戏剧学院时到底都学过什么、感受到什么。最近,他给孙俪分享了托尼·巴尔的《如何在镜头前表演》,在舞台上你可以献出一场演出,在镜头前你最好视为一次经历。这句经典表述的后半句,他觉得孙俪在《玉观音》时就懂了。
年过四十,邓超才感觉到自己可以真正理解人物、塑造人物了,觉得之前很多时候在用自己的小聪明;同时,也更深地理解了孙俪20年来面对角色的如履薄冰。她确实改变我很多,有的时候我会偷懒,而且我会耍小聪明,还会调侃她,因为我自己没有那么努力,觉得这方面也跟不上她。
但孙俪的答案是,我不是一个有天赋的创作型演员,一定要给我完整剧本,我才不会把它演乱了,千万别只给我一半,或者后期要大改,如果临时有很大的调整,我就全都断了,我得花很多时间去梳理,包括我和别的人物的关系……一起工作的14年里,文学统筹何瑞睿听孙俪跟每一位合作的导演说过同样的话。
可以跑马拉松的运动员
多年来,何瑞睿和孙俪一起把剧本分析梳理工作做得越来越系统、细致。
到《安家》的剧本分析时,甚至引入了心理学专家一起分析人物。面对现实题材的当代都市故事,孙俪尤其会提出许多细节问题:一个无法解决原生家庭问题的干练的房产中介,头发应该多短、背包应该多大、她是什么星座、喜欢什么颜色、平日如何穿搭、喜欢喝美式还是拿铁、有哪些职业习惯……心理学家帮孙俪做的人物画像,与她后来见到的原型人物极像。
那是一个不会善待自己的女孩,舍不得买电暖气,唯有的电器是熨斗,养的猫比自己吃得好,是家里最不受重视的孩子,韧劲十足,衣服只有黑灰蓝三色,口红、丝巾、化妆包却是玫红色。孙俪与心理学家聊起女孩儿的语态和过低的情感温度,还有那不经意的玫红色,心理学家说那是对亲密情感,尤其是母爱的需求,孙俪觉得难过。
她请女孩送了一些旧物,又买了一批新的送给对方。穿着女孩的旧皮鞋, 她把女孩用旧的笔袋、钱包、计算器、名片夹、充电宝、鞋套、测距仪、指南针放进挎包里,又买了玫红色的笔、水杯、化妆包、衬衣扣。她要在细枝末节上也成为那个人物。
何瑞睿说,这是孙俪必须要做的功课,但她一直很期待,什么时候往那儿一站,啥都不用,就浑身都是戏,不需要经过那么大量的细致严谨的准备,完全靠自己的心,就跟着心走,往那儿一站,啥人都能演,啥题材都能演。就像姜文、葛优,站那儿你觉得就是戏。她知道自己的局限性在哪儿,除了下苦功没有别的办法。她很清楚,很坦率。
但那些合作过的导演们,又会讲起他们看到天赋的瞬间。
《小姨多鹤》的拍摄现场,常常孙俪一场戏下来,全场鸦雀无声,摄影师、化妆师、场务在镜头外眼泪哗哗掉。那是导演安建拍得最痛苦的一部剧,苦难的故事,苦难的主人公,但他必须是心肠最硬的那一个,他告诉孙俪:咱们换个角度想,如果一个人的人生始终是这种状态,每天哭得天昏地暗,她死了80回都不止,所以孙俪——多鹤她不应该这么哭。孙俪缓了缓:导演,我们再来一遍。
镜头再启动,孙俪和闫学晶,一个名义上的小姨(事实上的母亲)和一个名义上的母亲,隐忍又日常地讲着最掏心掏肺的心事,闫学晶起身离开的一瞬,孙俪的一滴热泪滚落下来。当时我懵了,安建说,她的眼泪是水龙头吗,她可以控制吗?多鹤是千难万难不愿在对方面前哭的,孙俪的眼泪就在对方离开那一刻掉下来了,最正确的时间。
而郑晓龙相信,表演是悟性、天赋加勤奋。孙俪当然勤奋,我就没见过(更勤奋的),勤奋给了她经验,就激发了她身体里的某一部分创造力,天赋就出来了。
甄嬛在寝殿外大喊三声皇帝驾崩,郑晓龙一直记得最后一声皇帝驾崩的近景镜头里孙俪眼里滚落的两行泪,是有真感情、是爱过,他觉得很准确。到了《芈月传》,不再只是后宫女人的情爱,有更大的家国情感、杀伐决断,三段爱情,一段青梅竹马、一段如父如兄、一场干柴烈火,郑晓龙看着孙俪处理得清晰、从容,是超越准确的好。
到《那年花开月正圆》时,丁黑看着孙俪在动作习惯、行为方式、表情管理、语音语气方方面面苛责自己,明白她在追求什么,电视剧确实是毁演员,因为集数太多,演员的形象透支会大。拍10部电影也才一部戏的镜头量,但是演员完成10个人物了;而一部电视剧,一个人物,她已经把所有的表情变化、情感变化全用了。孙俪用了这么多年,而她表演的工具只能是她自己。
她的天资是毫无疑问的,丁黑笃定地说,她只是从来不靠小聪明、抖机灵,所以能够坚持这么多年,倾其全力,小心谨慎,从来没有放松过,一直很有力量,《玉观音》时可能还有点蛮劲,《那年花开月正圆》时力量感就更沉稳了。她属于那种可以跑马拉松的运动员,对于道路的勘察,对于气侯的变化、温度的变化,包括自己体温的变化等等,她全考虑到了。了解环境,也了解自己。
刺猬的选择
孙俪有时候觉得,团队里的同事们对她过于严格了。《甄嬛传》之后,大家对选择更慎重,因为观众对孙俪的期待显然更多了。但最严格、有主见的那个人是她自己,尤其是接戏,类型、格局、人物塑造、剧本整体完成度,哪儿哪儿都要想到了。
何瑞睿讲起孙俪和团队的共识,她演戏到这个份儿上,觉得对公众是要有回馈的,演的每一个作品不能太过自我,对剧作深度是要有要求的。她不想演一些也很好看,有潜质成为爆款,但播一播就过了的戏,希望观众看到她的戏会觉得有共鸣,会觉得给自己的生活带来了出口,希望剧作有更强的公共价值。孙俪演戏,不能被市场左右、被别人的选择左右,在价值取向上该有坚定的选择,哪怕没有得到那么多的赞美、夸奖,但是有些东西是要积淀的。
工作室每年接到300多个剧本和项目邀约,而近几年,剧作风格越来越网络化、娱乐化,年轻向的东西越来越多,还有很多16岁、18岁的角色来找孙俪——真是感谢大家的厚爱了,何瑞睿有些无奈,市场就觉得只要你接,我们也不管,反正只要孙俪来了,其他事情也无所谓。但是孙俪自己要考虑,我们要考虑,不只是脸的问题、外貌的问题,而是一个人已经成长到这个阶段了,如果非要很别扭地去演一个青涩的状态,一个校园恋爱戏,是没有说服力的。勉强去演,她觉得对不起观众。孙俪一直在成长成熟,现在再让她去演那些,她自己的心也会不听使唤的。
人物价值观不能被剧本里人物的行为逻辑支撑、解释,也会被否掉。她很较真,会一直向着她想要去传达的那个方向较劲,不能理解、接受人物的行为时,就过不了她心里的那关,演起来就会很拧巴,是表演上的雷。几年前有部剧找过来,制作方专业靠谱,演员阵容强,情节和话题直面当下生活。但角色逻辑有问题,孙俪和团队反复论证后还是推掉了。后来剧作播出,的确是当年的爆款。
但孙俪并不感到遗憾,对她来说,答案很简单,内心深处没那么喜欢的角色,放弃就好。我会听很多人的意见,但我没有什么框框,必须要达到什么。对我来讲,发自内心地喜欢这个角色跟剧本,才是我主要的考量。所以我也没有任何禁忌。
曾有个连环杀人犯的角色找到她。对孙俪来说,这不是常规的选项,但她觉得只要理解人物的选择,完全可以演。后来因为角色单薄才不得不放弃。总有人问我事业规划,我有时候自己都特别汗颜,真的没有什么规划。我完全是被事情推着走的,走一步看一步。而且,我很喜欢时不时地给我来一个惊喜。
拿到《理想之城》的剧本,孙俪做了一张巨大的人物关系表,把剧本细细看了两遍才厘清总公司、承包公司、5个分公司之间,包括几十个人物错综复杂的关系。
刘进导演找到她时带着两个顾虑——第一,这戏不是大女主;第二,造型过于朴素,还不能化妆——找到她时,她兴奋地说:太好了!我喜欢这个戏就因为它是群像戏。至于素颜,更不是问题,她想起多年前《中国式离婚》里的蒋雯丽,那张毫无修饰的焦虑的家庭主妇的脸曾让她着迷,那时她们在同一家经纪公司,她对经纪人说,如果哪天也遇到一个不需要化妆的角色,我也可以,好棒啊!
有点出乎她意料的是,《理想之城》播出时造型、置景都招来许多非议,她有些困惑,太真实,反而让人害怕,是吗?
何瑞睿觉得孙俪是在无意识地成长,也希望她不要那么有意识,她要保持她那个单纯的本心和热情。我们都很有意识,可能结果不一定好。
曹可凡很期待孙俪有机会跟有强烈作者表达的电影导演合作,小成本,在商业和传播上没有太多顾虑,演一个让所有人都意外的角色。何瑞睿也有共鸣,我们也在积极寻找这类作品,她提高声调说,请这样的创作者都来找我们吧,我们想演。
演员是被动的,孙俪非常清楚这一点。有一段时间,许多演员转行导演,也有制作公司和平台来问她:要不要做导演?她想都没想,不要!
英国哲学家以赛亚·伯林认为世界上有两种研究者:一种是刺猬,知道一种重大的事情;一种是狐狸,知道很多事情。孙俪显然是刺猬。一个专心表演的刺猬。
我没有这样的才华,也没有这样的能力,完全没有,试都不要试。我看了邓超做导演,我已经够够的了,没有任何动力去这样做,我只想做好演员就可以了。只能等待,没关系,谁的人生有那么多选择。我觉得很多时候就是以不变应万变,不能老奢求外界给你带来什么。而且我也不相信自己有那么大的能量,可以做多大的事情,眼前的事已经占据了我24小时,我恨不得24小时当48小时用,再让我做别的,我真是完蛋了。
何瑞睿理解她,她如果不做演员这个职业,可能是个瑜伽教练吧,或者开个中医馆,也会兢兢业业,把工作的每一步仔细拆解,深入进去。
生活里的锚
宫中长街,戏里的甄嬛带着沈眉庄去看冷宫里的妃子,戏外的安陵容饿了,撕开一小袋零食豆干,刚咬了半块,戏外的甄嬛踩着花盆底飞过来,吃的什么,分我点吧,接过递来的豆干就塞进了嘴里。一转身,她又鼓着腮,架着胳膊,撇着两只脚扮成植物大战僵尸里的倭瓜。
戏里的安陵容怨恨了甄嬛一辈子,戏外的陶昕然就此和孙俪亲近起来。那之前,陶昕然一直和大家保持着距离,想体验安陵容不受人待见的孤独心境,至于和对手戏最多的孙俪的距离则源自江湖地位悬殊带来的自卑。孙俪主动打破了那点距离。陶昕然后来想,俪俪应该是感受到了我的无措和笨拙。那是2010年冬天。
追忆往事,陶昕然有些动容。《甄嬛传》剧组给孙俪准备了两个替身,九百多场戏,她一次都没用过。光替也不用,每一次都自己走位置。皇上在御花园第一次听到安陵容唱歌那场戏,有一个陶昕然的近景镜头,拍不到孙俪,孙俪站在镜头外给陶昕然搭戏。
不是搭词儿,是搭戏。陶昕然强调,一般演员会让执行导演在那念词儿。拍你嘛,自己演吧,你演不出来是你能力不够。但俪俪很保护对手,她觉得戏不是自己旱地拔葱,戏是交流来的,才是准确的。这是她的职业操守,即使站在高处,也对每一位对手演员非常尊重,不管你是新人还是所谓的腕儿。
她本以为孙俪只会是生命里的过客,因为对方太红了。2015年,她公公查出肺癌,她慌乱中给孙俪发了一条微信,讲了公公的病,说自己不了解医疗行业,可能需要帮助。收到秒回的五个字:好的,没问题。从检查到手术,再到术后中医调理,孙俪和邓超帮她引荐医生,全程关照。
这样的大事,她帮助过你,是要记一辈子的,陶昕然说,可是,这几年一直是我在给她添麻烦。最低落时,她总是想到孙俪。2018年,她在葫芦岛拍戏,那是她产后第一部长剧,每天焦虑到睡不着,离开行业快三年,她迟迟找不到重新开始的感觉。或许是被世界抛弃了?或许是产后抑郁?导演和制片人送红酒给她,说喝点酒好睡。她酒量差,喝点就昏厥了,天旋地转,睡得更难受,被酒店的清洁阿姨当成酒鬼女演员。
凌晨两点,陶昕然拨通孙俪的电话。孙俪在午后的伦敦,充满耐心又一针见血地说:昕然你太刻板了、太不懂变通了,要打开自己,而且不要沉溺在情绪里,沉溺在里面没用,那只是情绪,去解决问题,你日子还在继续,首先,不要喝酒了……陶昕然后来知道,孙俪给丁黑导演打电话,希望丁黑导演能见见陶昕然,又去问沈严导演有没有适合陶昕然的角色,还鼓励她尝试综艺节目。总之,走出去。
设计师童文威在法国生活20年,回国以来,觉得自己深入骨髓的懒散拖沓个性都被孙俪微微撼动了,甚至能每天运动一小时了。孙俪跟着她的父亲、书法家童衍方练书法,是她父母口中别人家的孩子。她知道自己ego大,散漫,一直以来也自洽,但在孙俪身上看到了一个女人又顾好工作、又顾好老公、又顾好家庭的那种力量。
等着孙俪去拯救的朋友也不少。小燕是最不希望孙俪出去拍戏的一个,她最近已经胖了15斤,放纵自己,生活都乱了,另外几个女友也相互失联了,孙俪不在,生活就失去了重心。她们等着孙俪忙完《理想之城》的宣传期,好再回到她们的生活里,督促她们早起,上午约个茶,一起约个太极,约个瑜伽,约个普拉提,组织她们去上烹饪课、中医课,吃顿健康的早午餐,下午各自回家,还有个漫长美好的午后。而撬起这一切的支点是孙俪。她是生活里的锚。
她这个『锚』也一定要把我带上。邓超用一种急于被认领的语气说。她希望我更健康,希望我吃更多有营养的东西,希望我改变几分钟热度的状况。她希望家里睡觉前的时间安静一点,但是我又很闹,经常一带孩子就飞了,孩子就很晚睡,第二天赶校车起不来。挺有意思。(刚认识的时候)她当然不会有现在这么多延展出来的方法和细节把控,可能客气吧,让你自个儿再飞一会儿,纳入掌中之后,就开始下手。说着,他忍俊不禁,苦了她,因为她太强大了,你就开始产生依赖嘛,当然我不想这样,比如我过两天出差,看我收拾东西,对她是一种灾难,就一个箱子,一个人怎么会跑这么多趟,之后还对着箱子发呆,她也实在看不过去,就会很同情我,然后开始帮我收拾……
啵噶(bo ga),上海话,曹可凡说,翻译成普通话就是顾家、顾朋友、顾周遭的意思,把持、操持,孙俪就是这样典型的上海女孩。家里管得井井有条,对朋友的事热情细心,顾好自己的紧密层,外面的闲事、是是非非,我都不管。
曹可凡觉得孙俪像她母亲,看上去好像柔柔弱弱,其实不然,一旦有风雨来的时候,脊梁挺得很直。父母在她小时候分开,她妈妈一个人带着她,有极大的韧性。
孙俪至今记得小学三年级时,她和几个同学查字典查错了,老师把他们的字典都撕了,只有她一个人愤怒地冲出教室跑回家,母亲正在炒菜,听了她的讲述,撂下炒勺,火一关,带着女儿就去学校理论:孩子错了可以教育,怎么可以用撕字典这样羞辱的方式。之后两年,孙俪的中队长被撤了,一切荣誉都没有了,语文课就在教室门口罚站,后来早上看到课表有语文,眼泪就掉下来,那今天就不去上学。母亲完全支持她,你没有错,你可以反抗。
如今,孙俪和父亲、母亲都亲密融洽。她演《玉观音》那年,同父异母的妹妹孙艳刚出生,姐妹俩差了19岁,但她打心眼里亲近妹妹,从剧组回来,她就要去接妹妹,送她去学舞蹈,领她去游乐园玩。妹妹今年考上北京电影学院,被她骄傲地晒在微博里。前些年,孙俪去香港拍广告,带着妈妈和妹妹。回到上海,孙妈妈见到曹可凡给他讲,人家问我这小孩子是谁,我一时还真说不清楚。随即哈哈大笑起来。曹可凡感受到一种了不起的豁达。
对大部分原生家庭来说,如此艰难、巨大的问题,在孙俪的家庭里似乎就那么举重若轻地化解了,甚至感受不到曾经撕裂的痕迹。那种在生活中无形化解、操持许多事的力量,是沉在海底的锚。
十年
过一种具体的、当下的稳定的生活,孙俪也很难真正解释清楚,是什么促使自己如此。这次她的答案是一个漫长的故事。
《理想之城》开机那天,孙俪的爷爷去世了。
她拍《甄嬛传》时,爷爷摔了一跤,只一跤,就没再恢复过来。爷爷在床上躺了10年,病房里都是慢性病患者,治也治不好,走也走不了。不拍戏时,孙俪每周都去看爷爷,帮他掏耳屎、剪指甲、推拿,也陪护工和隔壁床的病人聊天。她会尽量避开护工们的午休时间,因为很多病人夜里哼哼唧唧无法入睡,护工刚好在中午补觉。
爷爷最初还能拄着拐杖走路,不久只能坐着,后来半躺,再后来全躺。当初,躺着还能跟孙女说话,过年的时候问她要红包。爷爷总催孙俪回去上班,不然单位领导要说的。她说她没有领导,自己就是领导呀。爷爷总觉得她在吹牛。
她也喜欢陪护工们说话,和他们聊新闻,聊子女,聊菜价,买零食和大家分着吃。护工大多是一对一对五六十岁的夫妻,每天很辛苦,唯一的娱乐是看会儿电视,但那台老电视有雪花,孙俪给他们买了一台新的。有个护工跟朋友说自己总能见到孙俪,朋友说不要吹牛。他有一天终于鼓起勇气开口,希望孙俪和他拍张合影,穿上了自己最干净的蓝衬衣。拍好照片后,孙俪大喊:你赶紧去证明自己!
有一年大年初一,她去看爷爷,给他送红包。一进门,看到爷爷隔壁床位的人盖着寿被。她以为自己会很害怕,但她没有。她看着那家人在边上聊天,很不开心,为什么他们都不悲伤?护工小声跟她说:你看看,子女半年也不来一次,还没有你见他们父亲次数多。
不久,隔壁床又来了一个人,孙俪觉得他是最可怜的,因为他脑子清楚,能听懂所有人讲话,但他只会用哭来表达,那时,他已经在床上躺了20多年了。
到后来,爷爷不认识人了。最糊涂的时候,只会提到奶奶和孙俪,看到孙俪就会哭,会念起老婆的名字。最后爷爷没有意识了,孙俪觉得他浑身的肌肉已经松软,生命一点一点在她眼前流逝。
爷爷去世后,孙俪感到一种平静的解脱,他已经躺得太辛苦了,现在终于可以跟他老婆见面了。他老婆离开他很久了,他特别爱他老婆,我爷爷和奶奶一辈子没吵过架。
这10年里,孙俪见过了太多人在那儿来来往往,今天去,他还在,下次去,人就没了。在那个医院你只能看到很多无常,看到生死,看到人最无奈的状态,你根本不知道人生下一秒发生什么。所以不要做那么多事业规划,没有用的,就过好当时当刻就可以了。我就会特别珍惜我自己还能直立行走,还能用语言表达,还能独立思考,还能享受自然空气,享受美食,看到这美景。我觉得这就够了,已经是天下最幸福的事了,真的,没有过多的奢求。所以我就很珍惜每一天,也很珍惜我拍的每一个作品,每个作品都当成最后一部作品拍。我也不知道这叫乐观,还是悲观。我觉得我挺会安在当下的,经常会想到,我每一天都当最后一天过。
证据
这个9月,《理想之城》大结局,孩子们开学了,邓超也要出差了,孙俪的呼吸课、厨师课、英文课都要开始了。儿子上英文课,她让老师给自己多留一小时,儿子问她,你都上班了,为什么还要上英文课?
她讲起很深刻的心事给孩子听,因为我小的时候特别想学,但是家里没有很好的条件。在我最该学习的时候,我的生活很混乱,我根本没有这个精力、也没有这个条件让我专注地去读书,所以我现在很珍惜我读书的时间。别看我现在已经要40岁了,就是活到老、学到老,我一直要学,每年都要学各种各样不同的东西。
每次自己上完课,等等就一定记着,喊妈妈去上课。
孙俪渐渐感觉到,自己更松弛了。全家人都特别爱表达,她也觉得自己该多去表达,甚至有时失去秩序感了、失控了,我现在也能接受,可能心里会『咯噔』一下,但是马上就可以转变。
身边大多是散漫的人,相较之下,有时候她也觉得似乎把自己逼得太紧了。有一段时间,她每天一大早在朋友圈贴自己临的毛笔字,有一天收到一个朋友的留言:哇,你每天这样,让我们压力好大,感觉自己在浪费时间。她就不再发了,只在私下里记录自己的日课。她羡慕、珍惜放松的人,不想因为自己的自律打扰那份轻松。
我们就是瞌睡和枕头的关系吧。她给了我空间,我给了她负担。在邓超的描述里,如果婚姻是一根内里无法对称的原木,核心在孙俪那边。他给她取过一个外号:答案。他喜欢看球,球星艾弗森的外号就叫答案。孙俪永远是有答案的。不管是计划安排的答案,人生的答案,还是什么答案,在她那里都能找得到。
在俞白眉的记忆里,孙俪给他打过两个重要的电话。2010年,他在野鸭湖,孙俪突然在电话里说自己想去生孩子。那时她刚拍完《甄嬛传》,事业正往上走,身边所有人都反对这个决定。俞白眉坚决支持她,因为相信生活比任何事儿都重要,如果想生就一定要生。我说完之后她很满意。以她对我的了解,她说就知道我一定会支持她。她内心早有答案,只想听一个人把她心里最想要的这个声音说出来。听到之后,她就坚决地去这么做了。俞白眉接到的第二个重要电话,是孙俪决定怀二胎。
很多人,很多演员,是空心儿的,俞白眉说,孙俪是实心儿的,活得非常具体,也不依赖任何其他人的道理生活。
如你想象的那样去生活,否则,你会如你生活那样去想象。很容易想象法国诗人瓦莱里写下的这句话,出自孙俪之口。甚至能想象她说这话时的样子:38岁,五官浓重却素净的脸半仰着,眼睛弯着,声音大到略显突兀地哈哈哈笑起来,像个真正的成年人,不青涩,也无半分颓色。
她不是诗人,她是演员,以及一位主妇、朋友们的朋友,她用日常、朴实的方式表达:我要想做成什么事,我就一定会把它做成。
——那是某个午后她随口说起的一句话,特别平静,没有任何夸饰,声音非常轻,但那种坚决是她至今最清晰的写照。那一瞬,在俞白眉的心里啪地定格过,这就是孙俪。如果未来记录孙俪的一生,不要错过这句话,这是她的肺腑之言。有多少人坚信这个事儿?我觉得这世上坚信这句话的人特别少。
孙俪不喜欢讲述生活的意义,就像不愿意公开谈论表演这个抽象话题。她既没有过大起大落,也没有过瓶颈期,内在的危机和冲突也不曾有过。你说我有追求,我也挺有追求,你说我没追求,可能也没什么追求,我不太会想这些问题。太过深奥的问题,太过灵魂拷问的问题,我也说不上来。就安住当下。
取而代之的,是她事无巨细记录的生活碎片,那些繁复而有质感、令人愉悦而充实的大量细节。碎片如证据闪烁。某种意义上,她的生活围绕这些证据缓缓展开——
吃饭时被膝盖前探出头的狗狗一直看着。泡了一壶白毫银针。收到两个孩子的热烈表白,丈夫同时收到了谐音梗表白(邓超,水瓶座的爸爸就是有水平)。看了一场话剧,还想再去看第二遍。养的蝌蚪变成了青蛙。看到电视里自己演的甄嬛被皇上扇了一巴掌,吓得从跑步机上掉下来。为女儿画了一只穿粉红背心的猫。炒了青椒肉丝,放了绝不可少的姜块,觉得从此可以早吃、晚吃、顿顿吃。一家人去海边度假,海发出隐约的轰鸣,阳光像鳞片,全家人同时两脚离地跳起来。用19个清晨临完了第一遍《史晨碑》,在第19个清晨激动得比以往更早醒来。画樱桃、琵琶、丝瓜,越画越想吃,发现自己除了字写得宽,画出来的东西也总比看到的大。给孩子辅导功课,偶尔也想备上速效救心丸。突然发现自己眼睛挺大。被狗子四脚朝天的睡相逗笑。烤了一盘乌突突的坚果小饼。收到丈夫送的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演员自我修养》,聊起托尼·巴尔的《如何在镜头前表演》。早上练太极,满脑子都是菜谱菜谱菜谱。儿子又进了篮板球。丈夫把她种在盆里的葱全剪了回来,晚上她做了葱油拌面,计划着葱炒肉丝、葱炒黄瓜、葱拌蓝莓、葱拌饭……
哦还有,这个夏天,她种的番茄又结出了4颗深红的果子。
(张炜铖、实习生李小趣对本文亦有贡献)
(感谢何润东、佟大为、赵又廷提供的采访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