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两年热播的网剧《心理罪》将一个大多观众不太熟悉的名词——“犯罪心理画像”引入视野。这个“犯罪心理画像”实际上就是通过犯罪心理分析，来锁定犯罪者的过程。
犯罪心理究竟是如何产生的？
犯罪心理分析对破案起到多大作用？
它有什么更深刻的社会意义和影响？
本期演讲嘉宾带我们深入了解犯罪心理分析。
李玫瑾
李玫瑾，中国人民公安大学特聘教授，博士生导师。她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开始犯罪心理研究，是国内第一批进入这个领域的学者，先后出版了《犯罪心理研究》，译著《犯罪心理画像》等。
从影视剧中的微表情看精神分析
美剧《Lie To Me》里面有一个微表情的分析，比如抿两次嘴代表的心理情况。微表情是大家现在耳熟能详的网络热词，但事实上在心理学当中有一个学科叫做精神分析。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引论》共有三编，第一编就叫：过失心理学。其中讲到，人的所有事情，如果要想分析的话都是有用的。包括说话、动作，一些外部的表现。所以在精神分析来看，我不打算分析你是不分析你，如果我打算分析你的话，你的每一个表现都可以用来分析。
但是分析的难度是非常大的，它需要大量实践的过程。所以我们现在这个所谓的微表情分析，我觉得更多的是在讯问当中，讯问有的时候你当时看到他不够，得把讯问过程录下来，以后回看，在这个过程中你才可能发现他在哪个问题上可能出现过一些微妙的表情变化。但当时因为我们一般在提问，在等待他的回答的时候，虽然也可以观察他，但这个过程相对的不是那么简单。
美剧《Lie To Me》中的抿嘴微表情
犯罪心理分析的依据和分类
很早就有一个专门做这个案件采访的记者问过我一个问题，他说李老师，今天我跟着他们去现场了，到现场后，刑侦人员就开始勘察活动，我站在那儿就想：如果我是犯罪人，我到这个环境下我会怎么作案。然而，因为你不是犯罪人，你想象怎么作案和犯罪人想象怎么作案是不可能完全一致的。因此我们在分析案子的时候不能以自己的心理去分析别人的心理，这是我们特别忌讳的。
我们分析的依据是我们对于人的研究。因为人算高级动物，只要是动物就有自然的逻辑，逻辑有可能在发展过程当中，也可能在一个刺激的反应当前。所以只要我们去研究找到它，我们可以凭借这种逻辑来分析一个人。所以犯罪心理如果真正做分析，从我这个专业角度来看，它只有三种分析：第一是对人的分析。第二是对行为的分析；第三是对他内在心理活动的分析。
三种分析在不同的案件中有不同的用处。有的案件，可能你根本就没有什么太多现场好分析，换句话讲，行为没有太多的信息。那么就有一个问题，就是做这种事的人应该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第二种情况就是现场的行为非常丰富。那么我们就可以从他的现场留下的痕迹物证去分析他的行为，他做了些什么？然后通过他做的行为来判断，这个人他具有哪些技能，哪些教育背景，对现场某些东西感兴趣。
此外还有第三种就是内在心理活动分析。这个内在心理活动，有的时候是根据犯罪的一种特殊类型或者说对象。比如性犯罪它有不同的对象，所以在他的不同对象当中，可以看到这个人日常生活当中应该有的兴趣表现。这就叫内在的心理因素的分析，不是一样的。不是像我们电视电影演的，好像都是一样的。
犯罪者内在心理因素不同
犯罪心理也是一种疾病
犯罪心理实际上也是人的一种疾病的表现，只不过它表现在心理上。侦查人员去侦破案件、抓获嫌疑人，它就类似于一个诊断的过程。但是大多数犯罪人抓获后，都会进入司法程序，对他们进行起诉判决，有些严重的犯罪人我们会把他和社会隔离开来，监禁，甚至是终生隔离和死刑。大家觉得犯罪问题解决了，但是问题实际上没有解决。为什么？因为一个犯罪人杀掉了，还会有第二个，还会有第三个。所以很多事情发生之后，有一部分人他所关注的已经不是如何找到犯罪人，把他绳之以法，而更要关注这个人是怎么样发展到这一步的。犯罪心理学就是研究这个问题。
首先，犯罪人他是非常复杂的，有各式各样的人，包括同一类的案件的方式不一样，心理活动也不一样，甚至导致它发生的原因都是不同的。但是从总体上来看，他一定有自然的法则。这个自然的法则实际上就是人自身当中所具有的一些东西， 而这就是心理学所研究的。
这个问题也非常像我们生病。我们有些病，像感冒、拉肚子、胃疼，都属于日常的小疾病。但是我们一旦生下来就存在先天缺失，那这个病基本就是终生的。用终生和日常来讲，犯罪也分两类，“危险人格”型和“危险心结”型。
“终生”的犯罪心理——危险人格
“危险人格”型属于先天或幼年即形成的人格，伴随终生，多为惯犯、系列犯，这是不是说有人是天生的罪犯呢？
在犯罪人群当中大约40%的人属于重复性的作案。这种重复性的作案有它的特点。有些案件大家可能会问我怎么分析。我给大家举一个例子。
我记得我第一次做一个案件分析的时候，是春节期间。在一个大城市往一个县里的国道上，路边上的一个家庭旅社，老少全有，结果在初四全家遇害。侦察员当时到北京来做一个物证的鉴定，有一个现象不能理解。他说这家从老到小，八十岁的老太太，妈妈，以及她的几个女儿全被一个人强奸。他说对于这个行为很难理解，强奸一般有一个就满足了，你干嘛还强奸老的？我当时一看这个案件就讲，这个人他应该是一个跟社会生活隔离已久的人，因为很久没有体会过这个行为，他一体会了性行为，可能有点兴奋。但是毕竟春节期间不好作案，所以他进了这家路边旅社。可能这也没什么客人，他就在夜里把全家人干掉了，来体会这个事情。所以这是什么人呢？应该是春节之前刚释放不久的一个人，后来他们很快就按照这个线索就去查之前释放的人。因为他们有物证，很快就找到这个嫌疑人了。
所以有些人是已经决定了他必然要犯罪，那么我们把这些人称作叫危险人格。
“杀人者恨社人”的冷酷
反社会人格
人格问题是我们研究犯罪人很重要的一条思路，人格问题又分不同类型，有一类我们叫它反社会人格。
我们知道，这种情感首先是动物所本身具有的一种能力，之后通过培养才能发展这种情感，然后建立二者的关系。智力也是一样，智力也得你先有这个能力，再给你教育，然后去学会一个专业成为一个有能力的人。可是有些人，他生下来就没有智力，也有一类人，生下来他就无法形成情感力。无法形成情感力在民间有句土话叫喂不熟，也就是说你对他多好都没用。
我们谈到预防犯罪的时候，有时候会开个玩笑。某些绑架案中，我们看到有些人跟歹徒聊天。我记得浙江有个小女孩被绑架，她特别聪明，在车上跟三个绑匪叔叔聊天。她说叔叔你们家是不是也有孩子，你们家有没有女儿啊？你们家女儿是不是很可爱啊？然后聊到最后这三个叔叔说算了吧，咱们把她放了吧，这小女孩最后回来了。也就是一个很聪明的被害人在遇害时的一个自我保护的方法。其实你要把犯罪人首先看作人。但是，如果你不幸遇到一个反社会人格的犯罪人，那你真的没戏了。
大家都知道，当时吴若甫也是曾经试图跟王立华沟通，但是根本沟通不成，因为他遇到的是一个反社会人格的人。反社会人格是最危险的最可怕的一类犯罪人，当然它的比例并不是很高，虽然它也是常有的。
吴若甫绑架案主犯王立华
犯罪人格
第二类，在人格当中算最少的。这类人很简单，他们早年正常，老实巴交，也很有礼貌或者能够去上学，但是第二个特征就是家庭有残缺。
这些家庭的孩子被生下来后，非常可怜，自生自灭。那么他们往往会十岁上下，稍微长大一点点，离家出走去外面生存。这个过程中，他们最开始一般是拾荒，然后会遇到跟他们抢地盘的，之后互相欺负。这个过程中他们学会打架、互相伤害，被警察接触一般都不到十八岁，因为他要偷窃。
被警察接触后一般是少年管教两到三年，出来基本都过了十八岁。十八岁后，这类人他要家没家，要能力却没有学习，所以他们基本生存方式还是不择手段。但是随着他身体成长成熟，胆量也变大，所以他们会出现另外一类犯罪，就是抢和盗窃。
抢和盗窃这两类的行为，只要再被警察抓住就是五到十年刑期，再出来基本就25岁上下。这些人因为从小没人照顾，往往身材特别瘦小，发育相对较晚。但一个人到25岁基本就开始有男人的要求。他再出来，他拿什么去谈对象，去养人？所以他一般的方式就是得偷且偷，得抢且抢，当他有了性需要的时候，有钱会去嫖娼，没钱呢，只要走在一个偏僻的地方，看到一个女人落单，就会扑上去实施犯罪。所有前面的轻裁犯罪，盗抢偷窃都是回避别人，可唯独性强奸不可能短暂完成，他一定要和被害人面对面。这样他的犯罪风险就提高了。因为又不认识，假设是陌生地方，当女性一旦喊叫、一旦反抗，他很快就把这个女性置于死地，因此我讲他成年后犯罪会升级。他们犯罪的特点是动机非常简单，但手段非常残忍。
我们觉得不值得，为了十几块钱杀人，为了几分钟的快乐把一家子杀掉，但是这类人不管，他就会这样做。犯罪是他的基本生活方式，他活着一天，所有食色性也这些东西，都会以犯罪的方式来解决。这种人非常危险，是侦查当中最难对付的一类。因为这类人作案都是陌生关系，你找不着范围，你不知道作案人是哪儿来的。
杨新海当时就是流窜四个省，从安徽到河南、从山东到河北。做完一个案子就跨一个省，因此在本省在外省都不知道他在哪个地方，无从下手。我们有些案件为什么难以侦破？就是因为连他的范围你都找不到，也不能全国排查。
“连环杀手”杨新海被捉拿归案
缺陷人格
第三类是缺陷人格，这一类在生活当中特别常见，人格问题的犯罪至少有一半都是这样的人。这种人的特点是早年心理正常，他的家庭是完整的，他有爱他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还有更多的人。他从小是有宠溺抚养背景。宠溺抚养的特点是他身边的人对他都特别好，所以这种人他有一个特点，他对熟悉的人也都特别好。
我们生活当中会见到有一类人，这种人当面是人背后是鬼。他有人格，但人格缺一块。因为宠溺背景，所以他表面给人呈现的是很好的东西。比如大兴杀一家六口的案件犯罪人叫李磊，周边的朋友对他评价都很好，跟他一块开饭店的朋友说他他仗义，为人谦和，也就是说他给大家的印象都很好，他们身边也有一些关系不错的朋友，但是这些人的问题在哪儿？就是性格上有缺陷。
北京大兴灭门案凶犯李磊
这个性格，简单解释就是一个人后天形成的社会行为方式。后天形成的往往都是养出来的，你怎么养，他就会成为什么人。比如宠溺这种抚养方式很容易养成，我想干什么就一定要干什么，比较任性。
第二个就是恨，说不得，你要说我就心里真的恨你，甚至会报复你。所以这种性格上的缺陷会导致特别自我自私，因此这种人没有观念，做事没有底线。谁挡我的道，或者谁让我恨，我就来报复谁。所以危险人格在重复类犯罪当中比例最高，而且这些人大多数家庭正常，平时看上去是个好人，可是坏下来非常坏。
“日常”的犯罪心理——危险心结
心结比较复杂，首先它和人格问题不同。人格问题是长的，它们是短的。心结的起因是一个点。在某个年龄段、某一个时期，遇到一个刺激。这个刺激他反应失败，而这个失败让他很痛苦。那么心理现象就会有一种叫创伤。因为痛苦所以他放不下，然后他会想办法找时间，等我长大了，等我变强了，等我有能力了或者等我找到机会了，我来做这个事，扳回失败的这种感受，这个过程我们叫纠结现象，称为心结。心结的问题最容易让人们认为他是精神病人，事实上有很多人不是。他们的心智社会性是正常的，成长背景是稳定的，情感是有的，在观念和性质方面有缺失，同时有外部的刺激表现。
意结
心结也有三类，一类我把它叫意结。就是上下不通，也就是下边的要冒上来，上边不让它冒上来，然后遮掩。马加爵的案件非常典型，他犯罪实际上就是在遮掩。因此这类这类人的特点是我宁可认罪，也不告诉你为什么。所以有些案件就出现他承认我有罪，但是我不说原因，或者我说的原因让你听的不可思议。那么一般我们专业的一听就知道，他一定话后边还有话，只不过他没说出来而已。
知结
还有一类是知结，知结类就是他认为对方是不对的，然后他要想办法去讲一个道理。在讲理的过程当中，他要找出自己做这个行为的合理性，于是他犯罪往往带有报复而且争辩、纠缠，我们把这类人多数都归结于偏执的问题，这是第二大类的心结。
情结
第三类是情结，情结类非常危险，这种情结都一定是由生活日常感受的痛苦造成的，比如说家不成家，没有人爱他，没有人交流。这些人大多数比较内向、比较孤独，他们作案基本上都有变态的特点。最重要的是他们伤害的往往是无辜的人，这和前两类不一样。前两类基本都是有针对性的，而这类人往往是面对陌生人和社会去报复的。
认识犯罪，认识人的问题
其实我们真正去认识犯罪，最重要是要认识人的问题。而要预防犯罪很重要的一点，一个是减少人数，通过心理学的知识来发现一些人的心理异常，然后及早地干预、宽慰他，带他走出来。还有一个就是减少案件数量，刚才讲的危险人格，我们需要辨别哪些人具有人格危险性。最重要的是，我们发现人格问题都在早年，所以我们在早年把人教育好，做好心理抚养、家庭中的心理教育。这个问题实际上就是减少人格上的异常。
犯罪分析师是否有心理阴影？
这个问题可能跟我的研究背景有关。因为我最早是学哲学的，哲学的特点是它的视角比较宽大。通过这种宏观的视角，你会知道在社会整体当中，会有一少部分的一些异常，人也是会生病。所以有的时候面对一些黑暗的东西，人心灵丑恶的东西的时候，在我来看不光是他心理黑暗的问题，而是他黑暗的背后是什么。
那么你当看到这些犯罪人你会发现，可恨之人他往往先有可怜之处。比如说有些人在他最弱小的时候却没有得到任何的帮助，也就是说没有人去善待一个弱小的生命。那么他强大的时候怎么会善待周围的人？
所以你看到这个的时候，你就会觉得这不是一个简单的黑暗和阴影的问题，而是我们需要做的事情是什么呢？极少数像反社会人格是我认为对我们努力的能力小一点，那么其他的大量犯罪都是可以预防的，所以这时候你的心理阴影就没这么大了。
星座、血型是否影响犯罪倾向？
我研究心理学那么多年，我很少去关心星座，结果也是一个案件、一个偶然的机会让我研究了这类人中的一个变态。
案件的罪犯是夜间暴力作案。不抢不奸，就是扎刀把人致死。案件破获后，我到现场看的时候，想了一个问题。看现场是在阳光之下，但我在想多少年前的夜晚，就在这个位置上，一个人冲到这儿把一个年轻的女性杀害了。所以那个时候突然有一个想法，这个人行为很暴力，所以 很阳刚，但是作案时间却总在半夜，没有任何一个人见过他的真面目。所以当时一个想法就是这个人是否刚中有阴。他应该带有这个特性，首先肯定是个男的，但是男的哪些东西能显现阴呢？他出生的时间算阴。大家都知道中医，中国的哲学它讲阴阳，我们春天开始是阳起之时，到夏天是阳旺。那么阳最旺的时候恰恰是阴起之时，然后到阴最旺是冬天。这个人是不是在最阴盛的时候出生的？询问得知，此人出生于6月22日，夏至。
后来，跟一个朋友聊到星座，他特别懂，我就问6月22号的双子座有什么特点？他回答心境变化极快反复无常。把我吓了一跳，因为跟犯罪人聊天时，他告诉我他第一次作案之前，心境变化极快反复无常。他那天晚上出去并没有想杀人，只是上个厕所，外面太黑了他拿了一把刀揣在身上。上完厕所，还不想回家，想再走走。没想到走到某个地方就看到来了几个小女孩。她们几个都到家门口，走到他跟前，小女孩在他对面的时候都没想杀她，她过来的时候他就想跟她开个玩笑，就朝小女孩给了一刀。
后来我回到家里上网查这个星座，结果真的是这样。查完以后发现还分血型，这句话在AB型里。经过向当地公安局取证，犯人系AB型血。
后来我也做了一些相关的调查，发现人的生理确实和他的行为方式有关。这个关系不是因果关系，不是说你是这个双子座，这个星座的人就一定会干坏事。它是指，如果你犯罪，你会是做什么类型的罪，这是会决定的，这对于我们做心理分析画像特别有用。
我举个最简单的例子，体型和犯罪。大家有没有发现做贼的都是越瘦小越好？因为瘦小的人，他贴近你的时候你的余光不容易看到他。所以瘦形的人适合盗窃。那么长得四四方方很有劲的，你让他去干盗窃，他也觉得丢份？他一般就是抢劫、暴力。如果特胖的人，好吃好睡的，这种人做最简单的诈骗、网上行骗，他做这种案件比较省事。所以体型不决定你犯罪，但是如果你打算犯罪，它会决定你犯什么类型的罪。所以星座这些东西应该也是这样的。
编辑：二丫 刘晓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