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谋科技没赶上人工智能投资热,但也避开了泡沫的破灭
文 | 余洋洋
编辑 | 黄俊杰
香港科技园东面大海,西与香港中文大学隔街相望,这里聚集着一批人工智能、生物医疗、大数据等领域的创业公司,它们大多由科学家与工程师创办,团队精简、规模不大,在拥挤的园区内各据一隅。
2020年初,贾佳亚创办的人工智能创业公司思谋科技在这里开张。新公司面积小,还没有独立的办公室,他就每天走十几分钟的路,往返于他在香港中文大学的教授办公室与科技园之间。
《晚点LatePost》了解到,思谋科技在2020年3月已经拿到Pre-A轮融资,并在6月底完成。融资规模数千万美元,由IDG资本领投,真格基金和联想创投跟投。
贾佳亚是香港中文大学计算机系终身教授。创业之前,他在科技界更为人知的身份是曾经执掌腾讯云与智慧产业事业群(CSIG)旗下优图实验室(X Lab),为腾讯内容平台提供人工智能技术。2019年11月,贾佳亚从工作两年多的腾讯离职并回到香港中文大学,不久后启动思谋科技。
2017年刚来腾讯时,贾佳亚曾说自己的优势在多年技术积累,对于技术发展的敏感度,和对于技术发展前沿的理解。但对于怎么跟投资人打交道、怎么把产品卖出去,他并不比一个刚毕业的学生更擅长。他甚至一度打算在腾讯待一辈子,“刚进来的时候想的是能做多久做多久,我觉得挺好。”
在腾讯工作两年后,贾佳亚创办人工智能公司思谋科技,短期内聚焦人工智能技术在工业和超高清视频领域的应用。贾佳亚希望公司未来能成长为一家企业服务巨头,从工业检测拓展到其它工业场景,再到工业之外的企业应用。用他自己的话说,“要成为中国的SAP、IBM”。
“我算是明白了,人要为自己说过的话负责。”2020年6月,当《晚点LatePost》问及为什么改主意去创业,他笑着调侃到。
贾佳亚性格稳重,不敢轻易冒进,这使得他的创业选择看起来矛盾,“虽然前几年在很多人看来,人工智能是热门风口。但是从产品到场景,我并没觉得那是一个很好的契机。我又不是一个会讲宏大愿景的人,所以当年才会说,我可能不适合创业。”
在学术界,单打独斗就能存活,而在产业界想要占得一席之地,仅仅靠一个人或者几个人的力量、甚至仅仅依靠自己团队都是不够的。五年前贾佳亚没有自己的产品和销售团队、他所研究的技术没有足够清晰、广泛的应用场景,想找学生帮忙写几行代码都找不到。
风口已过,相比五六年前,投资人蒙眼狂投人工智能的时代已经过去。而做了20多年人工智能研究的贾佳亚在这时候开始创业,在不到半年时间招募超过110人。
冒险大公司
和绝大多数从事人工智能相关研究的学者一样,贾佳亚的学术人生在2015年后开始掀起一些波澜。
从念书到工作,他在大学度过了近20年时间,选择研究计算机视觉更多是因为兴趣。“那时候根本没有任何想法去影响和改变世界,能拿到终身教职就已经够我吹一辈子牛了。”2010年,贾佳亚在工作六年后拿到了终身教授的职位,对于大学教授已是高光时刻。
转机发生在2016年,由Google的人工智能AlphaGo击败围棋世界冠军李世石,成为第一个战胜围棋世界冠军的人工智能,引爆了大小互联网公司、商业领袖们对人工智能的关注。一时之间,从事相关研究的科学家们成为大公司争相挖掘的对象。
各大互联网公司的高管、HR踏破门槛,招揽在学术界有分量的科学家。贾佳亚是计算机视觉领域权威,他带领港中文视觉实验室研究出的图像滤波和逆向视觉问题解法在学界和业界得到了广泛应用,在恢复模糊图像方面全球领先。Google学术显示他署名的论文被引用超过2.4万次。
“少说也有几十家,上市没上市的公司都来找过我。”贾佳亚回忆道。选择腾讯的一个重要原因是离家近。贾佳亚家在香港,腾讯在深圳,为了方便贾办公,腾讯甚至还在香港特地给他提供了一间办公室。
更重要的原因是和腾讯投缘。在位于香港中西区的腾讯香港总部大厦内,贾佳亚见到腾讯高级执行副总裁兼社交网络事业群总裁汤道生。汤带着贾佳亚逛了一圈,给他讲了讲公司的愿景和期待,希望能引入一些新科技在公司各式各样的应用场景上。贾佳亚展示了几个新技术Demo。腾讯最高层,包括腾讯CEO马化腾和腾讯总裁刘炽平,也觉得有意思。
贾佳亚早就想把技术变成产品。他告诉《晚点LatePost》,在学校的时候,他曾经想做一个美颜软件,但学生都不愿帮忙,“他们说你就别想了,你又没有人,就我帮你做了你又怎么样呢?你推销你推广吗?”
当时修图应用还没普遍加入人工智能技术。一个更典型的创业故事里,创业者会选择雇人把软件做出来。但贾佳亚被学生说服了,继续从事研究。将研究转化成看得见、用得着的产品停留在他心底的一个愿望。
贾佳亚在腾讯把这个愿望付诸实践。“就是一个埋藏在心里深处的小愿望,但是一旦变成现实的时候,很快就能实现。”2017年,贾佳亚带着两个想要跟着自己去外面“闯一闯”的学生来了腾讯。
“刚来的时候可以说是从零开始。”思谋CEO沈小勇便是2017年跟着贾佳亚来到腾讯的两个学生之一,他是与贾佳亚一起工作多年的博士生。他告诉《晚点LatePost》,与外界理解的相反,三个人刚去腾讯的时候其实是比较困难的,第一没有团队,第二不清楚方向。贾佳亚用了将近半年的时间组建团队,在腾讯内部频繁“刷脸”帮同事解决五花八门的需求来推销自己的团队。
2018年底,腾讯进行了近年来规模最大的一次组织架构调整,贾佳亚带领的优图团队被划分到腾讯云与智慧产业事业群(CSIG)。腾讯进军产业互联网后,贾佳亚带领的团队接到了第一个企业大单——来自TCL旗下液晶面板生产子公司华星光电。
华星光电的液晶面板生产涉及上百道工序,生产过程中可能出现的面板缺陷种类则多达120种。不同工序、不同产品的缺陷特征也不尽相同,工人识别面板缺陷类型难度高、效率低。
生产产线搭载上贾佳亚团队设计的人工智能质检设备后,可以在5秒内识别出面板缺陷,产线需要的质检人员可以减少六成。通过对面板不同缺损的分析,团队还帮工厂找到问题的源头,调整特定环节的生产工艺,使得良品率更高。
第一个企业项目完成后,更多的客户找到贾佳亚团队,够他们忙上好几年。但这个时候,故事不再按照原定的剧本发展。
通常情况下,大公司的研究部门只有算法研发人员,而完成一套完整客户项目所需的销售、产品经理甚至工程人员则分布在各个业务线上,这给研究院与业务部门的合作与项目分成都带来了极大的困难,“几个月的项目,光扯皮就花了一个月的时间。”
“公司说要让科学家到前线去,听见炮火声,可现实反过来了。”一位腾讯研究部门员工告诉《晚点LatePost》,基于人工智能的解决方案对技术要求高、产品迭代速度快,但销售和产品人员分散导致团队决策链路长、沟通成本高,以至于团队很难集中炮火去打一个点。
华星光电项目完成之后,贾佳亚渐渐萌生创业的想法。虽有腾讯高层的极力挽留,他最终选择离开。
稳重的创业2014年,香港中文大学信息工程系教授汤晓鸥带领一行学生创立商汤科技。商汤科技CEO、联合创始人徐立是贾佳亚的学生,他第一个找到贾佳亚,试图拉他入局被拒。2016年,徐立继续找到当时即将博士毕业的师弟沈小勇,想邀请他加入做联合创始人。二人婉言拒绝。
回忆起这段经历,贾佳亚感到有些遗憾,“除了商汤,还有一些上市、没上市的公司也来找过我。当时你看不懂,你不知道这家公司到底能不能走下去,走多远。”因为担心自己对于商业的认知不够深刻,当时几乎所有公司的邀约都无疾而终。
贾佳亚佩服四五年前那批创业者的热情和勇气,“像徐立,他当时很有激情,就孤注一掷把全部的事业理念投入到公司里面,真的很难得。”但多少有些遗憾遗憾,遗憾自己当时没能加入一家创业公司,没能帮一个团队在早期做一些事情。
商汤与思谋,汤晓鸥、徐立与贾佳亚、沈小勇这两个团队,是技术创业的两个典型样本。一个极端激进,敢为天下先;一个极端稳重,不做好全面准备,不等到合适的时机就不会轻易行动。
“我比较稳重。”贾佳亚告诉《晚点LatePost》,这是他身上一个明显的特质,不敢轻易冒进,这个特质体现在他作为一个教授和一个创业者的方方面面。
上课的段子都是提前准备的。遇到特别枯燥的技术课程,贾佳亚通常会准备几个笑话调动学生的兴趣,为了讲一个名叫Blue Screen(蓝屏)的电影特效技术,贾佳亚在课件里放了两张图片,一张是电影特效,一张是电脑死机的图片。Blue Screen在英文里还有一个解释是死机。“我们现在学习Blue Screen,”打开那张电脑死机的图片,大家瞬间被逗得开心。
2017年加入腾讯,同样是出于稳妥的选择。第一次进入产业界,在高校待了近二十年、习惯独来独往的贾佳亚希望能去一家成熟规范的大公司。
回顾在腾讯两年的经历,贾佳亚觉得自己获得了最多的启发与最快的成长,“怎么去管一个技术团队,怎么跟业务团队合作。我如何去教育人才,帮助他们从研究思维转换成公司需要的业务思维和合作思维。”创业之后,他也常常想起在腾讯学到的经验。
在从学术界踏入工业界的过程中过分求稳,这让贾佳亚错失先机,但他也避开了泡沫的破灭。泡沫高涨时期,人工智能创业公司可以没有成型产品、没有客户,拿到数百亿的估值。
到2019年,人工智能投资笔数比前一年骤减1/3,但商业化路径也基本清晰。切入企业服务领域后,一批公司活了下来并开始走向上市。贾佳亚启动了一家自己觉得可以掌控、能清晰洞见未来走向的公司。“今天我努力去做一个新的自己喜爱的事情,我也不觉得是遗憾,就是当我以前看不懂的东西,现在看懂了之后,我觉得做的事情应该不一样。”
贾佳亚选择了技术难度高,同时大小巨头也没有深入涉足的工业。工业的难点在于市场碎片化程度高,在这样一个高度碎片化市场里打磨产品,也面临着产品难以统一,难以规模化的问题,这正是贾佳亚最想解决的问题,“思谋构建的系统不会以一个单点的算法为核心,而是系统化的。”
每个行业内的每一家工厂,都会有自己的一套细分工序。贾佳亚以一颗芯片的生产过程为例,有做芯片设计的公司,也有做芯片检测的公司,做芯片检测的公司中又有做光学设备的公司,就这么层层分类下去,“每一间工厂都是不一样的,没有可比性。”
碎片化也导致了系统化的难题。刚接触客户时,贾佳亚以为检测就是一个简单的、找到瑕疵的过程,“但你回过头来看瑕疵有非常多的种类,特征也完全不一样,在这个过程中会不断地出现新的问题,当我们以为解决了一个问题的时候,后来发现还有新的个别种类是没有囊括进去的,所以我们要不断地去更改我们的训练数据,不断地调试。”
贾佳亚相信自己在学术界的成就和影响力能帮助公司吸引足够优秀的算法人才,而团队也能够通过帮一家家客户解决问题以积累经验,将一个个琐碎的问题总结分类,最终形成一套标准化、系统化的解决方案。
工业检测是贾佳亚创业的起点,他对思谋科技的定位是一家企业服务公司,“不只是工业,也不只是检测,不会定得太死。”他认为思谋科技的定位和传统的企业服务又完全不同,“不是说我要分析你的财务、物流、物料,我们关注的是制造业技术能力的升级,怎么把成本降低,把良品率提高。”
被贾佳亚对标的IBM、SAP并不是科技先锋经常提及的名字,但它们靠着为全球各类企业、政府客户提供软件、硬件或者咨询等服务屹立不倒,市值各超过千亿美元。这也是贾佳亚的愿景——做高门槛、能形成规模效应的企业服务生意。
一流大脑的选择这个世界上有两种科学家,一种寻求基础技术的突破;一种负责把基础技术转化为商业社会中的实际应用。只有极少数人能做到两者的完美结合,将科学研究与工程落地结合到极致,Google高级研究员Jeff Dean是被公认为数不多的一个。
贾佳亚并不认为自己具有在两个方面同时做到极致的能力,现在的他更倾向于后者。“实不相瞒,我一直的技术梦想就是把自己做的技术给别人用,最低限度也是把自己设计的图像处理能力写成个软件,给大家用来美妆、去噪、图像增强等。”
而要实现这个梦想,通过创业来将自己的研究更好地转化为产品是一种最好的选择。在图形、图像、视觉这一类领域,说得出名字的早期奠基型教授都有自己的公司,或者有在大公司任职的经历。比如1988年提出Level-set的分割鼻祖Stanley Osher教授很早就有自己的公司,著名的SIFT发明人David Lowe也为SIFT申请了专利和创立了公司。
在硅谷,科学家创业并不罕见,在中国,这个趋势在最近几年开始出现。贾佳亚觉得,一个教授,能开玩笑,能接地气,能在学术界和工业界之间自由切换,才是更加合理的状态。“在中国这个状态特别奇怪,大家觉得一个学者或者科学家创业也好,或者进一家公司也好,都会觉得是一个非常特别例外的现象,或者是一个好奇怪的事情。”
在贾佳亚看来,在中国,科学家进入工业界后想要回学校并不难,难的是出来本身。甚至不是风险高低的问题,而是出来的人无法对风险进行预估和判断。“你要出去了,有没有一个成熟的孵化环境,能够保证它的成功率,不要说成功率是高还是低,就说现在中国成功率这个数据可能都不知道,就导致不确定性太高了,其实很多人是不太愿意出来的。”
每当有青年学者前来咨询贾佳亚要不要全身心投入商业,他给的建议也是他自己的路径:先进一个有成熟商业环境的大公司,让学术人员对商业能有一个基本的了解。
“假设中国科学家去到工业界的难度跟美国是一样的,你会怎么选?”《晚点LatePost》记者问贾佳亚。
“我就把美颜美妆的专利给申请了,可能就做一个小的产品,在2010年之后的某个时间点。”贾佳亚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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