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高永翠
我至今也忘不了姨妈家那台12吋的黄山牌黑白电视机,木质的外壳,乌溜溜光滑滑的脸蛋儿,还拖着根晶亮的不锈钢“辫子”,像极了一个方方的的木偶脑袋。它永远神气地端坐在书房紫红色的书柜上,一副骄矜的模样。因为稀罕,它还专有件天蓝色外套,上面绣着热闹的花朵,除了工作,她的漂亮外套总穿得很端庄。就这样的一个木匣子,却给全家人的闲暇时光带来许多乐趣。
那时家里总订一份电视报,那些被姨父提前用红笔圈画的,都是适合我们小孩看的节目。每天放学后,我们三姐妹第一件事便是翻电视报,看看几时有我们的节目,然后抢时间做完作业。逢到电视节目要开始了,我们便急慌忙慌收作业、喝水、如厕,然后一人搬把小椅子进书房,椅子挨椅子排成排,扛着脑袋,紧盯电视屏幕,随着它一起喜怒哀乐了。
我在这里认识了铁臂阿童木——那个会飞的木头人,神通广大、无所不能,还会张嘴说话,每次一遇到困难,它就嗖的一声飞上天,后面的两条腿直喷火,两条胳膊如翅膀似的飞抵困境,而且总能战胜困难,我特别羡慕它。有时写作业碰到不会的,我就会捣着笔幻想着阿童木能来,可那个“无私无畏的阿童木”一次也没有光顾,让我眼巴巴地遗憾不已。倒是那个聪明的一休,会给人解困,碰到难题,我们就学着他边闭上眼,边在头顶画圆圈,嘴里念念有词道:“让我,让我再想一会儿吧……”嘿,还别说,好多次这么学着、念着,困难居然迎刃而解了。等到他脆生生地说:“今天,今天就到这儿吧!”我的心里就泛起留念,随着“咯吉、咯吉、咯吉、咯吉、咯吉”的片尾曲响起,我却赖在椅子上不肯动,可儿童节目已经结束了,剩下的节目内容也就和我们无关了。
我们一直挨完结束曲,不得不起身,却还不甘心,拿起电视报再瞅瞅,唉,密密麻麻的电视节目表一路蜿蜒到深夜,只是没有了红笔圈的影子,作罢,只有撤。我们起身慢吞吞地搬着椅子,眼睛却想在电视屏幕生根,人动眼不离,拐过门,还回头抢一眼。多数时候,我们小孩走了,电视也就关了;有时,大人们会来继续他们的节目,电视声音会一下子小下去,偶尔电视房飘来零星的模糊不清的细小声响,却那么清晰搅到我们的神经,竖起耳朵听,这许是外婆在看咿咿呀呀的戏曲,要不然就是热闹的电视剧。有时,那搬动频道的咔嚓咔嚓声,像锥子似的戳得人屁股坐不住,就会借喝水啥的,偷偷摸摸隔窗睃一眼,赶紧闪。唉,进城前就和小伙伴们吹牛的看电视,原来这么不尽兴!
想想其实也很满足。毕竟在家就能看电视,不用买票,也没有人挤来挤去,避免踩着脚磕破头。那时,我们小孩看的节目基本上都是动画片或者儿童题材的片子,什么《小兵张嘎》《孙悟空三打白骨精》《宝莲灯》……最记得一部外国电视剧叫《加里森敢死队》,好像讲的是冒险类的打打杀杀,并不是小孩看的范畴,不知道怎么居然给我们看了,而且还看上瘾了,每天就盼着晚饭后的那么两集,看得如痴如醉。突然有一天,电视报上再也找不到这个名字了,我们几家的小伙伴互相奔走相告,焦急得很,后来听说是因为生活中有小孩模仿剧里人甩飞刀,危险至极,禁播了。从此那些有棱有角的外国面孔就消失了,但我们没少念叨,好久都不肯忘记。想必是剧中人那一项项出手不凡的绝活,契合了最初我对英雄的全部理解。
这种按计划看电视的时代,不知从哪天起,突然就被搅乱了。是《霍元甲》《上海滩》还是《射雕英雄传》惹的祸?我记不清了。只记得那时,全民都在看港台剧,我们小孩也顺理成章跟着看上了。为了看这些电视剧,那些红线画的儿童节目也顾不上了,每天放学后,可着劲赶作业,为的就是能心安理得看八点多的电视剧。只要新闻联播结束的音乐响起,心里就莫名热切起来,飞快安置好一切,用不着大人喊,我们就早早入座,一大串广告,我们也不烦。大人们好耐心,总是踩着片头曲来,书房里空前的满座。我们看霍元甲用他的霍家拳打败洋人“大个子萝卜”,激动不已,也为他的深陷囹圄,愁肠百转;我们记得了那个围着长围巾,笑起来魅力无穷的许文强、纯情美丽的冯程程,也为他们的悲情故事而莫名难受着。更记得每当充满玄妙色彩的《射雕英雄传》片头曲一起来,我们的心就被紧紧揪住,脚下生风似的往家跑,恰恰这个时候,外婆的书摊子要收。太阳还在天上,平时这时候,书摊上还有看书的人呢,而只要逢上《射雕》开演,很快街上的人就少了,那些看书的人,一到时间,书一扔就跑,赶着回家看电视了。我们恨不得长到电视机里,无奈,只有跟失火似的,一趟趟从书摊一路小跑着往家搬凳子、椅子,有时候,射雕的片头曲都快结束了,可东西还没运完,那心里急得跟猫抓似的,脚下一刻不停,呼啸着往家赶,一路上从各家“异机同声”的射雕插曲,虽然缥缈,却似夏日的雨点,总能那么真切地淋着我们干巴巴的渴望。
用万人空巷来形容当时看电视的狂热,一点也不为过。大家的茶余饭后,都被这些电视填满了,先是唏嘘下昨日的剧集,然后又急急猜测下今晚的故事发展,你一言我一语,多半,当晚的精彩总是出乎大家的想象,于是,那想追根刨底的欲望,就那么悬在心中,间或闪过脑子,让你忍不住期待、遐想。这不,想着想着,想极了,新玩意就出场了。班上时髦的主儿,开始备了专门抄录这些电视剧插曲的歌词本,一段段歌词分成国语版、粤语版被工整收藏着,又被手绘的花红柳绿打扮着,逢到下课,大伙儿三五成群汇在一起,会唱的唱,不会唱的跟着哼哼学,唱得山高水长,意兴盎然。其中会纯粤语演唱的最受人崇拜,不会的人边瞟着歌词本,边专注看着她的口型,像初学英语那么生涩拗口,可还乐此不疲。终于学了那么几句,就熬不住了,半粤语半普通话切换着唱完一首歌,倒也没有人介意,就那么一起模糊着、混沌着,快乐不减,兴致不衰。
被电视剧激起的花样还在不断翻新,渐渐有电视剧里演员的剧照、生活照的照片被买来传看,那些照片都是黑白照,约莫四、五吋大小,一角钱一张、两张的。俏皮的黄蓉、憨厚的郭靖、柔媚的米雪、潇洒的周润发……厚厚的一大叠看完了,还不过瘾,也想着攒点钱,买些据为己有。于是,早餐省了、坐公交改步行、打油的跑腿费……攒足了,约着一起到街头小摊上买画片,哇,摊上片片更多,一头扎进去,一气儿翻,这个好看,那个也好看,同一个演员,剧照各种各样、生活照不计其数,穿旗袍的、穿裙子、西装的,伸腰的、嘟嘴的、站着的、躺着的……瞬间看花了眼,不知挑哪张好,抓了一大把,左挑右看都不舍得放,想想口袋里从各处抠来的钱,囊中羞涩,只好忍痛割爱,暗暗劝自己:再省,再来。
如今回忆起那些让我们无比狂热的电视剧时代,莫名怀念。现在电视机早由黑白转为彩色,屏幕越来越大,频道越来越多,速度越来越快,节目花样数不胜数,似乎很难激起我们当年的那幕热情。那时的港台剧如一缕春风,撩醒沉睡的万物,如一道洪水,冲入我们的黑白生活,一入眼就被它五彩斑斓的曲折所深深吸引,欲罢不能。
我们终回不到过去的岁月,而那些失去的,将会变成美好的回忆,活在我们今天的样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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