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汉客厅方舱医院里的灯,一直亮着。密密麻麻的病床,让人有些眩晕,全副武装的医护人员穿梭其间,查房、送药。
望着同事忙碌的背影,再低头看看同样被防护服包裹的自己,有那么一瞬间,李昕仿佛看见了奶奶。“那就让我替您,再一次守护这里的病人。”她喃喃自语,眼眶有点湿润。
李昕(右一)和战友在武汉客厅方舱医院内 新民晚报记者郜阳 摄
她是同济大学附属东方医院心内科主治医师,是中国国际应急医疗队(上海)核心队员,也是全国4万多驰援湖北的医护人员里,平凡的一员。
今天是个高兴的日子,已经一个月不怎么在意外表的她还是对着镜子,偷偷画了个淡妆。经上海援鄂医疗队临时党委批准,李昕光荣加入中国共产党。
在支部会议上,李昕朗读自己的入党申请书 采访对象供图(下同)
李昕爱笑,也和所有女同胞一样爱美。“能不能脱下口罩拍一张呢?”她很快否定了自己想法,又立即向站在一边的战友“求救”,“摆个什么姿势好看呀?”
需要严肃的时候,李昕也能马上收住。“能在抗疫一线入党,我感到无比光荣和自豪。”坐在移动帐篷医院里,她看向不远处的方舱医院,眼里满是坚定。
奶奶
武汉这个地名,存在于李昕朦胧的童年记忆里。小时候,她听大人们说,爷爷李公恕是眼科医生,也是武昌铁路医院(现武昌医院)的院长。爷爷兼顾行政工作的同时,在医疗条件十分艰苦的情况下为患者治病。奶奶胡佩兰曾是医院的妇产科主任,日夜忙碌,将所有时间与精力全都扑在工作上。“所有家务都由爷爷打理,任劳任怨的他很支持奶奶的工作。”李昕边回忆边说,那些片段像老电影般在她脑海闪现,时而模糊,时而清晰。
“医者,看的是病,救的是心,开的是药,给的是情。”李昕嘴里反复念叨着。她的奶奶胡佩兰是2013年度“感动中国”十大人物,当时的颁奖词正是这句话,只是这位在工作岗位上兢兢业业坚持了70年的“医生奶奶”,并没能等到颁奖这天。“奶奶一生最大的愿望是让穷人都看得起病。她开的药,便宜有效,很少超过百元。”李昕有些哽咽,“听父辈说,奶奶弥留之际,心心念念的依然是病人。”
有些记忆对于李昕来说,还是那么亲切、真实。“奶奶有次开着电轮椅去出诊,摔断了三根肋骨。在家修养的几天,她都无精打采的。可家人一推着她去给患者看病,她马上来劲了。”讲着讲着,李昕笑了,又哭了。她回忆,奶奶舍不得在自己身上多花一分钱,却经常给病人垫付医药费。“病人的诊费很少收,但是病人送她土豆什么的,她会欣然拿回家交给爷爷做成佳肴。”
李昕说,奶奶的一辈子,在家里就是一本活教材。在奶奶的追悼会上,病人悲痛欲绝的画面深深刻在了她的脑海里,也让她默默下定了决心:一辈子像奶奶一样做一个对得起患者、对得起社会、对得起自己良心的医生。尽管不是呼吸和重症方面的专家,可疫情一爆发,带着女儿在巴黎度假的李昕第一时间改签回国,递交了请战书,“上前线我们责无旁贷。”
“到达武汉后,我一定严格要求自己,吃苦在前,不辱使命,尽最大努力救治患者,帮助老百姓。”2月4日,在前往武汉的火车上,李昕向东方医院心内科党支部提交了入党申请书。
图说:李昕女儿给妈妈的画
女儿
“疫情结束之后,想快点回到家,抱抱我的女儿。”李昕用手撑着脑袋,似乎是想起了什么,赶紧补上一句,“看看她的学习!”李昕有个可爱的女儿,读四年级了,成绩很不错。
每天忙完工作,她又变回一个普通而焦虑的家长。看着班级群里家长发的“鸡娃”时间表,她有点慌。在她的判断里,四年级是个分水岭。对老人带孩子,李昕多少有点不放心。好在同济大学安排了志愿者,一对一辅导功课。
“您出征以后,我和外公每天都在收看电视新闻。当看到您参加搭建方舱医院的镜头时,我们一起在下面为您加油鼓劲。上海和武汉相距800公里,可我感觉我们的心始终是连在一起的。”读着女儿写给自己的家书,李昕鼻头一酸。
可李昕自己,也是爸爸眼中的宝贝女儿。看着女儿坚定的背影,虽然有不舍、有担心,但爸爸更多的,还是骄傲和自豪,毕竟面对生和死的考验,能义无反顾地挺身而出,不是每个人都可以轻易做到的。在他看来,用自家的分离换来天下人的阖家团圆,值!他告诉李昕:“奶奶天堂有知,一定会十分欣慰的。”
白衣战士,也是凡人。初到武汉,当李昕在新闻里看到有同仁因感染新冠肺炎离世,当洗澡时水洗着洗着变凉,当漫漫长夜不能开空调冻得直哆嗦,她怕了,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给女儿的班主任发了一条微信,“马上要进去打仗了,女儿您帮我照顾,万一我有什么,她以后就做你的女儿,我放心.....”
她还不放心。
她把两张银行卡的密码告诉了父亲,叮嘱他留给女儿上学用。“妈妈如果不在了,要照顾自己,钱留着上学时候用,不要乱花。”
元宵节那天,父亲发了张他和李昕女儿的合照
战友
直到列车开出上海,李昕和坐在身边的高彩萍都觉得,只要带够了物资、做好了防护,就不会有事。可当广播响起“前方到站,武汉站”的时候,两人一下子坐直了身子。那一刻,她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在武汉的第一个夜晚,她没睡踏实,队伍里不少和她一样。还有人为了保存精力,服下了安眠药。次日早晨,在武汉客厅方舱医院外不远处,李昕和战友们开始搭建帐篷移动医院。1.5公里外,就是武汉最早接诊新冠肺炎患者的定点医院——金银潭医院。她忽然想起新闻上看到的专家分析,“轻症的病人一旦病情恶化,能非常便捷地转到附近收治重症的医院。”摇了摇头,她想把这些沉重的东西甩出脑袋。
在大家的齐心协力下,二十多顶帐篷在3个小时内搭建了起来。李昕走进了彼时的方舱医院,舱内的电路和通风设施还在改建,隔板也没有,放眼望去都是密布的病床,让她感到头皮发麻。
人生地不熟的异乡,李昕最想感谢的,还是身边的战友。“比如负责后勤的队员。”李昕说,“穿着隔离服在舱里一会儿就满身大汗,可出了舱又特别冷。后勤的战友们从没让我们等过一次车。”李昕也感激大厨,他清楚地知道队员们爱吃什么,牢牢抓住了大家的胃。热腾腾的油淋茄子、番茄炒蛋、红烧肉……他贴心地为大伙儿改善伙食,消解长时间离家产生的思乡情。
“还有我们领队。”她又想到了什么。刚刚抵达武汉,防护用品还是很紧张,方舱医院的医用N95口罩第一天就宣告断货,只剩下耳挂式口罩。像李昕这样耳朵比较软的人,戴久了会脱落。这可把领队急的,连夜找了一家乳制品企业,拆了牛奶箱上的提手,用提手两端勾住口罩带子固定。“现在防护物资充足了,可我屋里还有很多提手,看到就觉得很温暖。”她又不好意思地笑了,“但也想着赶紧给人家还回去。”
李昕在武汉客厅方舱医院里工作
病人
对李昕来说,2月8日凌晨在武汉的第一个夜班,终身难忘。
凌晨2点的班,李昕原本应该提早一个半小时出门。临走时,有战友突然找不到某样防护用品,耽搁了半小时。看着在驻地楼下等了大伙儿近半小时的领队,李昕的心里多了份勇气。可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给一瞬间涌入的近200名患者冲刷得无影无踪。“这是我当医生16年来,从未遇到过的场景。”她告诉记者。她默默祈祷“方舱无战事”,但意外还是划破了安静的夜。
她记得很清楚,凌晨2点35分,当大多数患者已然进入梦乡,A区24床的患者突然呼吸困难,喘不上气。李昕的神经绷紧了,她立刻为患者测量了氧饱和度,87%的数值拉响了病人的生命警报。李昕的第一反应是,能不能马上转诊到定点医院?
她急了,跑进医生办公室,墙上贴了很多联系电话。她找到了转诊电话,可拨过去,却是忙音。她更急了,只要是墙上的数字,她都尝试了一遍,但唯一接通的那个电话里,对方告诉她晚上无法转诊病人,让她自己处理。
时间不等人,她火速跑回病人床边,此时病人已经无法躺平,情况越来越严重。“我问他是否有高血压、糖尿病等其他疾病,他都否认了。”李昕回忆。当时,方舱医院里没什么有效的药物,那一刻李昕有点泄气,她觉得自己像个没有子弹的战士。
一位武汉当地的护士长“救”了她:护士长从仓外滚着一只100多斤的氧气瓶进来。在折腾了快1个小时,患者吸上了氧。一开始,李昕想保持患者的清醒,可病床上的人已经难受得不想说话。吸氧后,病人的情况有了好转,他开始恳求李昕帮他转出去。“半个钟头后,再次测量血氧饱和度,当看到已上升到94%,我才松了一口气。”
李昕在方舱医院里照顾患者
那一夜,李昕真实体会到了什么叫“一波未平一波又起”。36床的一位患者又出了问题,那是个年轻的小伙子,血氧饱和度显示98%,也没有呼吸困难,可体温一度升至39.9℃。当时很多药物还无法及时拿到,李昕立刻为患者进行物理降温,万幸的是,小伙子体温慢慢降了下来,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救人时顾不上其他,歇下来,李昕才感到了寒冷。第一夜的方舱没有暖气,李昕找来一个油汀,和两名战友一块取暖。“一不小心有位战友的裤子烤破了,赶紧找来胶带贴上,不然就暴露了。”看得出,李昕有点后怕。
那几天,武汉阴雨连绵。早上8时,李昕结束了第一个夜班。等到交接完班准备脱防护服时,她又正好赶上了换衣服的高峰。刚开始那会儿,大家脱防护服都格外小心,一个人就要将近半个多小时。李昕等了两个钟头才卸下了“装备”,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有10个多小时不吃不喝不上厕所。
她用惊险形容自己的第一个夜班。“回到宾馆已经快十二点半了,一开手机,都是家人和朋友关心的微信。他们见我这么久没有回消息,有点担心。”
可她终究还是个爱笑乐观的姑娘。“你知道吗?”她马上切换了“频道”,“前两天我们有好多病人出院,他们都说方舱的伙食好,有人临走还带了几桶方便面!”
【记者手记】
我能想象,李昕的女儿童年一定有听不完的故事。李昕的外公外婆分别是八路军、新四军的老革命了。李昕的外公在卢沟桥事变后和几位同学决定前往革命圣地延安追求理想和信仰。他们风餐露宿,长途跋涉,终于在山西临汾遇见了八路军,从此走上了革命的道路。李昕的外婆在抗日战争时期不幸被敌人抓获,面对严刑拷打宁死不屈,后地下党组织趁敌人不备,在监狱外挖了个洞把她救了出来。长篇小说《越扑越旺的烈火》里,主人公张英就是以李昕外婆为原型塑造的。“从外公外婆的革命生涯中,我感受到了理想的伟大精神推动力。”李昕这样说。
她也有放心不下的病人。有位阿姨神情沮丧,一直躺在床上哭泣。上前一打听,原来儿子在外地没法回来,丈夫被隔离在酒店,家里还有年近九旬的父母。阿姨自己患有糖尿病,但入院时胰岛素用完了。李昕只好一边安慰她安心治疗,一边联系指挥部,好不容易找来了胰岛素。“我带给她那天,她放声大哭,一个劲地谢谢我。”
她也有过无助。出舱要在缓冲区换新口罩,遇到被拿完的情况,那真是进退两难——没法退回污染区,也不能把病毒带到清洁区。有一回,李昕穿着单衣被困在没有新口罩的缓冲区,直到半个小时后,负责清洁的阿姨到来才救了她。
“多希望按下一个快捷键,快点到胜利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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