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广恒
一
我蒙圈有十几秒，眼前一切成了幻觉，事情太离奇，离奇得怀疑人生，怎么会这样。儿子黄小亮和儿媳卢雅萍已经等在了医院门口。路上我给齐主任打过电话，他说你们来吧我这会儿正好在医院。去往二楼妇产科时，儿媳卢雅萍脸色明显有些惨白，人也明显憔悴许多。半小时前儿子在电话里紧张地说，他媳妇卢雅萍宫外孕了，大夫让尽快做手术，还说手术中大人孩子可能都有危险，保不准孕妇会出问题。儿子声音带着哭泣，听上去似乎有些夸张。你们怎么不早说，都这个时候了才想起来给我打电话。我知道这会儿所有埋怨都是多余和徒劳的。
妇产科离我们小区近，我以为没什么大问题就去了这个医院。儿子跟在身后嘟囔了一句，觉得挺冤枉。
宫外孕没什么大问题？你们是真不懂？还是真幼稚。我尽量克制着情绪和语气，但声音还是在楼道里回响着。
齐主任找了一位最好的妇产科主任，我认识，之前我们曾经在一起吃过饭，是帮朋友女儿做流产时认识的，朋友女儿生育能力正常但一直不想要小孩，老两口怎么劝也不行，小两口就是不想要。女儿和女婿说，我们养不了。话不多却字字铿锵有力。朋友说经济上我们可以帮你们，女儿说不是钱的事情，精力和精神压力不允许，996你们体会不到。什么996？朋友不解，他们早早有了代沟。
儿媳手术很顺利，一小时左右结束了，有位保洁大姐从楼道那头走过来看着我惋惜地说，哎呀，是个男孩，都成型了，头发好黑，太可惜了。她双手合十冲我念了一句佛语。保洁大姐的话让我本就糟糕透顶的心情变得更加烦躁，儿媳每次在社区卫生院做孕检，情况都非常好，今天怎么会一下出现这种状况？这次儿媳怀孕是我们和亲家一起做了大量细致耐心的思想工作，才勉强同意要二胎的。怀孕第四个月卢雅萍就做了B超，结果正是我们希望的男孩。那段时光，除了儿子儿媳，我跟老伴整天都沉浸在无比幸福和岁月静好的快乐期待中。
已经半夜12点多，老伴睡了，可我还是睡不着，齐主任，我请教你一个问题，我儿媳妇宫外孕石锤了吗？如果不做手术孩子和大人都能保住吗？我躲在厨房望着满天繁星给齐主任打电话。应该是吧？等我明天到医院问下妇产科刘主任再告诉你。我叹口气，那就算了吧，是不是宫外孕，能不能保住孩子和大人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再让你儿媳妇怀一个不就得了，你儿媳刚三十出头，按现在育龄妇女状况她算是年轻的。我说话好说，上下嘴皮一碰，有这么简单吗？怀这个孩子时你不知道我们费了多少口舌下了多大功夫。齐主任笑笑说，跟我比你还算不错了，我儿媳妇连商量余地都没有，知足吧，二胎你还有希望，我们算是彻底崩溃彻底完蛋了。你跟我不一样，你是个孙子，要不要二胎无所谓，我不行啊。你这个观念还这么俗，现在孙子孙女都一样。我说，其实我不是非得要个孙子给我传宗接代，一个孩子太孤单了，你还记得咱们小学同学陈建两口子吗？儿子二十五岁那年在厂里一个人生失误掉进上千度的钢水里意外死亡，整个人连骨头都没见到，虽然厂里给了非常可观的补偿金，有什么用，一个活生生的大儿子没了，光剩老两口每天在屋里大眼瞪小眼了。齐主任没说话，传来一声轻轻叹息。我说现在国家大力提倡生二胎，多好的形式和机会。齐主任说，问题是这件事由不得咱们，生不生二胎是儿子跟儿媳的事情，咱们无法代替啊，我说，要是咱们年轻那会儿赶上这个时候好了。你不是赶上了吗老黄！我说，你最清楚我跟马燕生二胎为此付出了多么大的代价，现在想想一肚子都是泪水呀。
二
马燕坐在床上有些紧张，早上我被厂长叫去马燕就知道不会有好结果，其实最坏的结局从一开始我们就想到了，那时马燕还没有怀孕，但我们深思熟虑已经有了准备怀孕要二胎的坚定想法，我没把这个想法跟父母说，马燕不让，她也没跟父母说，我们心知肚明，如果对双方父母说了，结果一定会坚决反对，不会有任何商量。要二胎意味着什么，代价是什么，我们彼此心照不宣。厂长对你说了什么？马燕看着我，双手环抱着隆起的肚子，眼睛依然充满了紧张，她的肚子已经越来越大，我说，跟咱俩预料的一样。马燕说，把你开除了？我摇摇头，不是把我开除了，是把咱俩！你我都开除了。不会吧？马燕不相信，抱着一线希望，他们不会把事情做得这么绝吧。这也是我预料之外的，我想最坏的结果就是把我开了。
你没跟他们闹吧？
我在办公室就差跪下求他们了。
马燕不说话，悄悄低头抹泪。
刚怀黄小亮时，有一天夜里马燕把我推醒，一脸兴奋说她做了一个梦，梦见很多小树苗，我说这有什么兴奋的。她说当然要兴奋了，你知道梦见小树苗意味着什么吗？意味什么？我看着她。意味着你们黄家有根了，我肚里怀的是你们黄家的根。
我们想要二胎愿望由来已久，盈盈三岁那年，我们抱着她从医院出来，坐在缓缓往家行驶的公交车上，我对马燕说咱们再要一个吧？盈盈这种先天性心脏病我怕以后会影响到她的生命。可能是公交车不停地轻微晃动，刚刚在医院还哭闹不止的盈盈，这会儿在马燕怀里已经安然入睡，马燕看着车外没说话。你想要吗？我问。马燕把脸转向我，我去问过咱们厂妇幼保健站马大夫，她说像盈盈这种情况，咱们是不可以申请二胎的。我说我也问过我的一个同学，他在咱们区计划生育办公室，跟马大夫说的一样。下车的时候马燕说违反计划生育不仅罚钱，弄不好还要把工作开除了。我姐单位就有一女同事怀了二胎被开除公职。我说那就有点可惜了，事业单位多好的工作。就是呢，我姐也替她惋惜。
厂里很快贴出了告示，告示是用一张大白纸贴在传达室显眼的地方，上面是对我们两口子开除厂籍的处理决定。每天上下班有很多人围在那观看，每个人表情不一，丰富多彩，这种情况持续了很久，直到被一场大雨洗刷掉。很多同事都说我们两口子老实窝囊，出主意让我们去找厂长闹，我也觉得应该去找厂长谈一谈，总不能斩草除根，起码也要给我们留一条生路吧。我的想法并没有得到马燕的认可，她觉得我太天真，她说你以为开除咱们两口子只是厂长一个人的决定吗？全厂那么多夫妻，凭什么咱们违反计划生育不受处罚就能生呢！谁不想要二胎啊！如果厂里不处罚咱们两口子，那些羡慕嫉妒恨的人都可以毫无顾忌地生二胎了。马燕的话让我茅塞顿开，我彻底放弃了找厂长的想法。
儿子就要出生的后两个月，我们的生活彻底被打乱了，没有了工作意味着我们就要没有了每个月的固定收入，压力无形中渐渐变大，有好长时间我们似乎都在恍惚中，有一天早上我还在睡梦中被马燕推醒，她挺着个大肚子站在我面前，着急慌慌地说，快起吧已经晚了！我从睡梦中瞬间跳到现实，迷迷糊糊匆匆穿好衣服，一切就绪后，忽然发现我已经没有了工作，马燕站在我眼前也立刻醒悟地看着我，我们已经......后半截话马燕没有说，她知道我不想听。窗外一片漆黑，这下我们每天可以尽情地赖床不起了。我轻轻拍拍靠在我怀里的马燕，她一声没吭，呆望着别处。
生儿子黄小亮之前，我们把女儿盈盈送到奶奶家，奶奶答应只给我们看到儿子出生一周岁，我理解，母亲不只我这一个儿子，身体又不太好，已经对我们很照顾了。马燕生产时儿子脐带缠颈差点夭折，剖宫产过程中又出了点意外母子险些一起离世，马燕说这就是命，我不否认，就像我不否认黄小亮砸了我们两个人的饭碗一样。黄小亮的到来我们一点也不后悔，虽然我们的生活非常艰难，但我们依然对生活充满了希望，马燕说儿子黄小亮就是希望。
三
毕竟是老同学，齐主任跟我说出了真相，早上他在办公室给我打来电话，他说你昨天半夜问我的事我今天一早就问了我们那位妇产科刘主任，不过你得答应我两件事。我说没问题，你说吧。我似乎隐约有一种预感，我被儿子骗了。在听吗？对方问。我说，听着呢。第一件事你听完不能生气；第二件事听完不能找你儿子跟儿媳妇质问。我说，快说吧保准做到。他说，其实你儿子跟儿媳妇做流产这件事完全是合谋骗你们的，你儿媳根本不是什么子宫外孕，胎儿发育非常正常，没有任何问题，如果不做下去会是一个很健康的男孩，我都为你们遗憾可惜！现在的孩子们都怎么了？
我脑子一片空白，过了一会儿，我说，一开始我就觉得有点蹊跷好像有问题。电话里说，你可千万别去问！问了你把我们都给出卖了，我跟妇产科刘主任保证过的，不然我是不会告诉你的。齐主任的担心我能理解，我只能跟儿子儿媳装傻充愣什么也不知道。老伴一早去市场买了一只乌鸡和一堆营养品，气喘吁吁进了屋，我说你有必要买这么多营养品吗？用得着吗？我的口气显然带着很大情绪，被儿子儿媳欺骗的怒火还没有消去。你这是怎么了这一大早的？老伴莫名其妙两眼质疑看着我，是不是还在为做掉的孙子痛苦伤心？我说是的，孙子本来不会被她们做掉的，这混蛋俩口子。你说什么？老伴两只眼睛眨了眨，更加疑惑。我在犹豫，但最终还是没把实情告诉她。我说一会儿你去儿子那我就不跟你去了。昨天晚上不是说好的一起去吗？我说我一会有事。你这个人怎么说变就变！
我心不在焉漫无目的的在公园里溜达，我从未有过这样的心烦意乱，在公园我遇见了一位朋友，他好像也是来公园闲遛，他问我怎么一个人在这里没带老伴？我说这两天心里烦。他说你脸上都写着了。我把孙子被做掉的事情跟他说了，儿子儿媳的骗局我没对他说，家丑不外扬，我没那么傻。他叹口气深有同感地说，他也很烦，女儿三十八了还没嫁出去，亲戚朋友介绍一火车一个都不中意，说一辈子都不想结婚，结婚没意思。把我们那位急的头发都白了。我说我们小区一个闺女都四十多了也不嫁人，三天两头跟她父母犯脾气。朋友说，这是为什么？其实这也是我想知道的。朋友说，你儿媳妇这次流产还可以再怀，有什么愁的，我们不一样，八字还没一撇了，比你们愁啊。我苦笑着说是啊是啊，比我们愁啊。
朋友把电话留给我再三嘱托让我们两口无论如何也要帮他女儿介绍对象，我顺口答应下来，哪有那心情。老伴来电话说中午在儿子家吃，让我在小区门口吃碗拉面就乎一口。她不来电话嘱咐我我今天中午也想在小馆子里喝口小酒，我给大刘打电话让他中午跟我在外面喝点酒，大刘爽快答应并说，你别买酒我带瓶好酒去。我看着大刘低头倒酒时说，你头发好像又白了很多。大刘哀叹一声说能不白吗哥们，每天睁开眼就是一个愁，没一天不愁的。我说，想想我都替你愁。他说那怎么办？去去吧过一天是一天。我说上次你打电话说你儿子要疯了到底怎么回事？我想起那天晚上十点多他打给我的电话，跟我还没说上几句电话就被人为地挂断了。哦那次啊，他恍惚了一下，好像习以为常了。刘冬又他妈犯病了，跑厨房要举着菜刀要把我们两口都砍死，要不是我反应敏锐速度快把他搂住，我们两口子非得有一位出事。我早跟你说过带你们刘冬去医院看看心理科。不用看，大刘说，他脑子没毛病也没有抑郁症，就是成心的，看我们两口好欺负。我说你们刘冬到现在不搞对象不是条件不行，还是他自己就是不想搞。
大刘说我跟他妈也是这样想的，马上四十了，天天跟我们在家犯性，唉，养了这么一个孽种。我说是不是之前那个对象坑的？大刘点点头表示认可。他跟刘冬拜拜就是因为你们刘冬没有房子？大刘说就是嫌我们刘冬没有房子，当初我跟女方父母说，先让他们跟我们住在一起凑乎一两年，如果一两年后刘冬没买上房子，就把我们两口子住的这套两室一厅户头过户给他们，他们不同意，说刘冬现在就要有自己的房子他们才能让女儿嫁过来，这个条件我们做不到，就这么简单，他们的闺女跟我们刘冬完了，其实刘冬对这个女孩特别好，是他最喜欢的，那会儿两个人都要准备结婚登记了，女孩花了刘冬不少钱，这都不重要，大刘说，关键是女孩对刘冬的感情打击受不了，我们知道，刘冬搞这个对象时，他们俩就已经搞了三年多了，你说我们这傻王八蛋是不是被坑了？
我看着大刘没说话，如果当初黄小亮没房子卢雅萍会不会也像刘冬对象那样跟黄小亮拜拜了？
四
黄小亮不到一周岁我便开始做起了买卖，这是我们唯一的生活出路。奶奶一年后让我们把女儿盈盈从接回来了，姥姥姥爷身体有病不能帮我们，两个孩子只能让马燕一个人在家里带。姥姥用二百多块钱赞助了我们一辆三轮车，我在市场租下一个七八平米的临建房用来卖早点，我什么技能都没有只能做这个。我和马燕去五金商店买来一个豆浆机，是那种不太大可以夹在折叠方桌上的铸铁手摇豆浆机，每天晚上我们都要把泡好的黄豆磨出来，因为手摇豆浆机小，五斤泡好的黄豆要磨上一个多小时。每次马燕把盈盈和黄小亮哄睡后都要帮我一起磨，五斤黄豆能出十斤豆浆，这是一个辛苦磨人的活，早上三点来钟我还要去一家馒头房和一家炸馃子铺上馒头和馃子。
早点铺让我每天很辛苦，收入很可怜，每个月只能挣到我和马燕以前两个人工资的一半，但我们只能这样别无选择，我有时酒后会跟马燕发牢骚，我说，你看，儿子黄小亮给我们生活带来了什么？除了辛苦就是不易，一点快乐和幸福都没有。马燕说，你别这样说，这话对儿子不好，我们生活是不容易了，可我们有了儿子，有了两个孩子，这一点别人跟咱们比不了，你没看到院里人对咱们羡慕的话和羡慕的表情吗？等儿子大了你就知道什么叫幸福了。
早点干不到一年我就撑不住了，每天晚上磨豆浆，凌晨三点起床，蹬着三轮车带上一桶磨好的豆浆还有三大桶自来水（临建房没有自来水），顶着月亮吭哧吭哧往市场苦蹬，这还不算完，我还要放下这些东西赶紧去馒头房和馃子铺，这一通不停的忙碌下来，多牛的人也頂不住。马燕说不行咱们就不干这个买卖了。
我说那我能干什么呢？
我看着马燕，马燕看着我，她眼里流露出茫然和无助。
还好，没多久朋友老徐给我们介绍了一个在家就能挣到钱的活儿，他有一个干劳保服装厂的老板朋友，给我们揽了一些活儿：在家熨烫劳保服，每烫一件挣八毛钱，一批活一结，最初我和马燕熨烫没经验，每天最多只能熨烫二十来件，干着干着就有了经验，手头开始快起来，方法也变得简单了许多，一件医护人员穿的白大褂我们只需七八分钟就能熨烫好，这种活儿我跟马燕基本上都是在晚上等两个孩子安然入睡后才开始干。白天马燕在家照顾黄小亮，我还要到一家具商店蹬三轮帮人家送半天家具，送家具活儿有忙有闲，忙时一个上午不歇脚，闲时一趟没有，这样的生活我们勉强维持着。黄小亮一天天在长大，我和马燕的压力一天天再加重，两个孩子学费以及平时吃喝拉撒所需费用，越来越让我们难以为继，仅靠我每天半天送家具跟我们晚上熨烫劳保服挣的钱，每个月花销根本不够，我必须还要找一份兼职来弥补生活所需。
老徐非常热情善良又托人给我找到一份报社送报纸活儿，老徐说你们两口子真不容易，我说句不该说的话，你们当初吃饱撑的非要怀老二，本来两口子上班养一个独生子生活还算过得去，这样一弄两口子正式工作都没了，你说你们当初怎么想的。老徐的话让我们无法解释，他应该知道我家盈盈的身体状况，万一有一天盈盈突然离开了我们，谁来为我们养老呢？盈盈心脏病这几年逐渐加重，大夫跟我们说过，你女儿这种心脏病随着年龄的增长病情会越来越重。孩子身上的一些变化也能证明这一点：嘴唇比以前黑了许多，十个手指盖也都变成淡黑色，整个身体与同龄女孩相比消瘦很多，学校体育课已经不能上了。
我跟老徐说，我们不要二胎不行啊，说句不好的听话，我们家盈盈生命不会太长，这是一个无法改变的现实，我们要为我们以后考虑。老徐说那是那是，你们家盈盈的情况我知道，挺可怜的孩子，难道一点医治的办法都没有吗？我说我们已经跑了好几家大医院，要能有治我们还要二胎干什么，这是万般无奈毫无选择的办法，我想换了任何人可能都会像我们这样做的，其实我们这种情况跟其他要二胎被惩罚的夫妻还不一样。我给老徐讲了一个同学表哥的事，我说，同学表哥是个警察，已经有了一个漂亮健康的女儿，但表哥两口子为了要儿子又让媳妇怀上了二胎，他们家是男孩单传，他父母只有他这个儿子，怕他这代家姓失传，传宗接代想法一直给他灌输着，当然也是他的一个心结，媳妇怀孕期间局领导多次找他谈话，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翻来覆去讲明厉害关系，其中最重要的一条是扒掉警服开除公职，同学表哥不为所惧，为了二胎能生一个儿子毫不犹豫丢掉了公职。
老徐听后唏嘘了一声说，这要是换了我打死也不敢这样做。
五
我在报社送报纸那几年，认识一位跟我岁数差不多的老张，他也在送报，他跟我说他在单位干电工，上四歇三天，休息这三天他就来这送报纸。我说你有正式工作，生活够吃够喝的还干这份工作干什么？老张说不行啊，我媳妇身体不好，一直在家休病假，每月我那点工资不够花的，我不出来找点活干不行啊，这种情况他一说我就能体会到，生活不容易。我说那你也比我好多了，我把我的情况跟他大概说了一下，他频频点头看着我，要说你比我生活要艰难得多啊老黄。
有一次我们话聊得有点多，聊到了孩子的事情，他说他有个闺女都三十多了还没处对象了。我说动员亲朋好友帮忙介绍介绍。他说动员了，动员了一大批，也介绍了不少，但都没成，其实也有我们两口子原因，有几次，男孩挺好，我们跟闺女都很满意，可是家庭条件不行啊，没车都不要紧，关键是没有房啊，我们这种家庭也是工薪家庭，找一个没有房子的家庭让闺女日后怎么过啊，让两个人婚后一起贷款买房？然后再一起还贷？别说闺女受不了，我们也受不了！再说了，现在的老百姓哪有那么多钱还。
我想起了大刘，我说我有一个朋友儿子跟你闺女遇上的情况一样，对方女孩家里也是因为朋友儿子没有房，最后两个恋爱了几年的年轻人彻底放手分道扬镳了，事后，朋友儿子轻度抑郁了。
那个朋友是不是就住在你们旁边那个小区里？
没错，就是住在我们旁边小区。
姓刘吗？
姓刘！
儿子叫刘冬？
对，叫刘冬！
老张轻叹一声，唉，你这个朋友的儿子就是我跟你说的那个男孩。
我说，太可惜了。
老张不再说话，两眼不好意思在我眼前游离了一下，似乎做错了什么。我也有些尴尬，朝他笑笑说，其实挺遗憾的。他点点头马上又摇摇头。
回到家我把这件事对马燕说了一遍，马燕说，女孩这样做没错啊，换了我也会这样的，嫁给家里有房有钱的女婿，以后生活就不会受罪。我说那得有多少没房的男孩娶不上媳妇。马燕说没房那就不娶了呗，我表姐儿子你知道吧，都三十六了也是因为没有婚房娶不上媳妇。我说，其实你表姐儿子事业编完全可以公积金代款。马燕说，不行，我表姐两口子都是下岗职工，收入很低，每年要自己缴纳养老金，儿子每月还要贴补他们。我说这孩子从小就孝顺。
马燕说，不孝顺又能怎么办呢？他跟我说不结婚了。
我说，表姐夫郁闷了，传宗接代延续烟火在他这代断了。
马燕说，不结婚不见得不传宗接代了，表姐儿子说，他到时花几万块钱找个代孕女孩替他完成这项任务，事后各奔东西，井水不犯河水，谁也别跟谁联系。
有这么简单吗？女孩会不想自己孩子吗？
怎么不会？你还是不了解现在女孩，她们跟咱们这一代人思想和感情完全不一样，楼下小叶跟我说过这样的话，她说，我真不明白你们这代人为什么一方去世后，另一方还要伤心痛苦的死去活来，还要死心塌地的为对方殉情，我不明白，你们这都是什么操守和想法！一方死了，另一方应该庆幸，更应该好好地活好自己，因为你需要为对方付出的责任已经不复存在了，这对另一方是一个多么好的事情。
小叶这话让我大吃一惊。
六
老伴来电话说晚上不回来了，要在儿子家住几天，说儿媳身体非常虚脱，这些天需要好好补一补。老伴若是知道了真像还会这样做吗？我说你也要注意身体，差不多就行了，那还有你儿子呢。老伴说儿子每天上班很累，下班又没有个准点，昨天晚上加班到十一点多。我说现在年轻人不都是这样吗？你好好心疼心疼我和你自己吧。老伴说，你以前不这样，今天怎么了？我的冷漠和情绪化她一定听出来了。你心里有事吧？她问。我说什么事都没有。她说，其实做掉这个孩子我心里比你难受，想开些，儿媳还能怀上。我说别指望了，儿媳已经生不了二胎了。老伴说你这个破嘴尽瞎胡说！我说我没有瞎胡说，不信你就看吧。老伴说好了好了，我炉子上还给儿媳煲着乌鸡汤呢。电话挂掉了。
盈盈出事那年我记忆犹新，那年盈盈13岁刚上初二，早上我送她去学校，她还跟我说，等她以后上班了就把挣的所有钱都给我和马燕，我说为什么？她说，不让我们再为生活劳累了，说我和马燕每天太累了，我们每天不停的忙碌盈盈都看在了眼里。不到中午学校给我打来电话说黄盈盈出事了，我和马燕赶到医院后盈盈已经没有了生命迹象，急救室里，盈盈躺在床上，两眼紧闭，嘴唇如茄子皮紫黑紫黑，大夫说，突发性心律骤停，送来时这孩子已经不行了。我一句话没说，呆呆看着盈盈，马燕抱着盈盈头已经泣不成声。其实这个结果我早有心理准备。盈盈还不到十三，再有二十一天我们就要给她过生日，他一直盼望要一个芭比娃娃我和马燕早就给她提前买好了，还没有给她看，想在她生日那天给她一个惊喜，芭比娃娃就放在她床底下，她不知道每天还有一个他梦想中的芭比娃娃一直陪伴她，我眼里有热乎乎的东西滚下来，盈盈在我眼前变得越来越模糊......
又梦见盈盈了？一天夜里我看着坐在床上默默抹泪的马燕，睡吧，孩子就这命。
马燕忧伤地看着我，芭比娃娃为什么那天没给盈盈带走呢？这句话马燕问了我许多次。每一次我都会后悔得要命，那些日子悲痛让我忘掉了所有，但这不是理由啊，那会儿我什么都可以忘掉，唯独这个是不可以的，我知道女儿盈盈不会在天国埋怨我的。在失去盈盈的悲痛中我还稍有一些安慰，如果我们没有生下黄小亮现在会是怎样一个情景。我想起了二十五岁儿子掉进钢水失独的陈建两口子，有好些年同学聚会都没有看到他们，有同学说两口子离婚后，陈建一个人出家了；也有同学说媳妇疯了，后来跳河了，还有人说看到过穿得脏兮兮的陈建在一个小区里捡拾垃圾，几种说法我一个都不希望成真。
儿媳卢雅萍小产后又换了一个新单位，我问儿子薪水挺高的单位换它干什么？儿子说老大把她解聘了。我说什么原因？儿子说什么原因也没有就是不想用了。我说告他去，上仲裁。儿子淡淡一笑说，告人家什么呢？我说无任何正当理由辞退员工法律是不允许的。怎么没有正当理由，儿子说，你平白无故不去上班，在家歇了快一个月了还叫无正当理由吗？我说歇产假不可以吗？儿子说可以呀，人家老大说了，不管，你随便，在家慢慢歇吧。我就想不明白了为什么你们非要我们生二胎？一个还不够累吗！你们都太自私了，只想到你们自己，替我们考虑过吗？咱们两代人时代不一样了，我们这一代人活着太累，您跟我妈命好遇上了一个好儿媳，没房人家雅萍还跟我结婚和我一起还房贷，您好好看看现在有几个女孩能这样？
黄小亮是一种发泄，针对的是我们让他们生二胎的不满。
我们自私了吗？我不想接受他的误判，我跟你妈都是为你们好，将来以后你跟卢艳萍老了指你们现在女儿照顾，你觉得她一个人有能力照顾你们吗？
那是以后事，我们现在考虑不了那么远。
那不行，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您总是一套一套的，您觉得有用吗？
当然有用。我说，当初我跟你妈就是因为想到了以后，要不是想到以后把你生下来，你姐走后，我们现在生活会是什么样你想过吗？
那我们现在的生活你们想过吗？你们不是看不到，你们把我带到了这个世界，给了我生命，觉得很自豪很伟大是吧，现实不是这样的，我们活得很累很难很苦很不容易，您应该知道我每个星期歇班的两天为什么还要去兼职送外卖，我不是因为喜欢这个工作，爱这个工作，我没有这个习惯，我不是神经病，不是吃饱了撑的，送外卖是个什么活儿？是个用命挣钱的活儿，有多少外卖小哥在送外卖的路上挂掉了，我不兼职干这个又能干什么！我只能说，你们不该把我生在这个时代，也不该把黄盈盈带到这个世界，你们错生了我们。
七
一条让我惊掉下巴的消息，五十多岁的梁艳怀孕了。我在电话里问齐主任，是初二六班的那个梁艳吗？。齐主任说，没错就是她，特别文静又不爱说话的梁艳。什么个情况？太屌了，我笑着说。齐主任说，很简单，闺女结婚六七年了也不要孩子。我说，小两口生育有问题吧？齐主任说，检查过，都没问题。我说，他们想做丁克？
不清楚，年轻人可能有自己想法。
我说，梁艳两口子肯定着急。
那还用说，这不亲自上阵了。
我说，你怎么知道的？
昨天上午她来我们医院做的孕检，已经四个多月了。
我说，我真佩服她们两口子，都这岁数了还能怀孕？真够屌。
梁艳不是正常受孕，是花了三千多块钱做的人工授精，梁艳说她非常幸运一次就怀上了。
我说，就因为闺女不给生孩子？她这样做闺女乐意吗？
齐主任说，已经闹翻了，说如果把孩子生下来就跟她们一刀两断，从此死也不认她们。
我去，她这事情都能上热搜了！要不是你亲自帮她找人做的孕检我死活都不会相信。
梁艳怀孕这件事在她们小区里闹得沸沸扬扬，老伴跟我说，不怪闺女跟她断绝关系，你让人家脸往哪搁啊。我到觉得这件事情没什么丢人的，五十多岁怎么了？五十多岁就不能怀孕了吗？老伴说我可做不到。我说你没有亲身体会，理解不了人家那种心情。
我有个想法一直没跟老伴说，老伴说你不说我也知道，你一直对小亮他们不生二胎耿耿于怀，其实我也着急，也希望能给咱们再生一个，甭管男孩还是女孩，生一个就行。我说，所以我有一个想法想跟你商量一下。
啥想法？老伴看着我。
我说，我想一两天把他们小两口叫过来，我当着卢雅萍面把咱们这套单元房过户到黄小亮名下，条件是他们必须再生一个孩子，否则咱们死后这套房子也不会给他们，这个想法可以吗？老伴愣了一下，似乎没明白。
我说，没听明白？简单说，就是用这套房子换个二胎孩子！
老伴说，着什么急，早晚都是他们的。
不对呀，现在这是个条件，答应了就给，不答应就不给。
老伴担心起来，那要是答应了咱们就没有房子了。
咱们还住着，只是提前过户给他们。
不成！老伴一口咬定。我不同意，不能这样做。
我背着老伴给儿子打电话，问他晚上下班有没有时间。我想约儿子在一家小酒馆把我的这个想法跟他说说，看他同意不同意，如果不同意我会把宫外孕真像摊牌。儿子说，有什么事情不能在电话里说吗？我说不行，这件事情很重要，咱爷俩必须当面说。儿子说，那好吧，我今天加班可能要很晚。我说，没事，老爸等你，到时发个位置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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