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作家地带编辑部 作家地带 2022-02-12 19:03
大胖妞的幸福一生(六)
文/吴言东(广东)
(40)
虞家大院一派喜气洋洋的祥和气氛。新人大胖妞津桂金,从虞家接亲的八抬大轿里走出来,走到大门口抱起新郎虞富裕,双脚跨入虞家大院的门槛内。这一刻,一对新人才算是真正进入了“爱情的殿堂”!
皂角树下摆着两张小方桌。一张上面,放着一个盛满金黄烟丝的柳条簸箩和两个元青花瓷茶壶及六个神垕黑釉茶碗儿。一张上面,放着两个巴掌大小的方形木盒子,一个黄色盒子里攒着一个个系着红线或大或小外圆内方的铜钱;一个红色盒子里装着六个一沓、六个一沓串在一起的钱落子。两张桌子上都堆满了大枣、花生和西瓜籽。
桂金和富裕走到小方桌前,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
桂金提起茶壶,壶嘴一俯一仰往一个个茶碗里续茶水,水成抛物线状“哗啦……哗啦……”地斟入碗里不多不少恰七分,几蕊黄白菊花漂浮其上令人垂涎欲滴。富裕则抓起大枣花生西瓜籽往乡亲们和客人们的手里塞。
这些既想看热闹,又不愿进院子的本庄和外村的乡邻们,坐在树下乘凉、吸烟、喝茶、磕牙儿。他们看到桂金和富裕一举一动是如此的优雅得体,内心都啧啧称赞:“老虞家积德行善,娶这么漂亮的新娘子!”
那些乞丐爷们哥们没收到请柬,从四面八方也赶来贺喜。他们破天荒地洗了多日不曾耐心洗过的手和脸。有的手捏一枚拴着红线的铜钱,在新人面前摇来摆去,瞬间便投入了黄盒子里;有的囊中羞涩,双手抱拳“恭喜,贺喜”了之。
来的都是客,桂金都一视同仁,给每位讨赏者一落六个铜钱以示回敬,表达“来而不往非礼也”的人之常情。
虞家大爷还特意告诉帮忙的邻居,急于去别处赶场子的讨要者,馈赠两对夹着条子肉的对子馍;留下看热闹的,中午和客人们一样桌上请饭。
所有宾客,他们脚踏虞宅的那一刻,便被过道房大门上的婚联吸引住了。
念过一年半载私塾的大人和小孩,摇头晃脑地读起了喜联:
上联:路入桃源花灿烂
下联:桥横银汉水涟漪
横额:五世其昌
(41)
一条长长的红毯,从过道大门口,影壁左右两边直铺到堂屋门口。所有的门楣上都用一绺子红布绑着一束翠柏。柳条筐子、竹篾箩筐,茶壶、酒壶,扁担、扫帚,一切器物都用红丝线或红丝带绑着。就连那能叫会跳的,下蛋拉套的牛马驴和鸡鸭鹅,也知道披红戴彩。
主持大婚司仪的,是郝少爷家的大管家。大管家在堂屋门口左侧肃立,官话搀杂方言说道:
“哎,老少爷们!不,诸位!大热天大老远来了!一路辛苦了!卑人有礼了!”
言毕,向众宾客揖手致礼。接着轻咳两声,说道:
“子丑寅卯,此刻正好。新郎虞公子富裕和新娘津小姐桂金,他们人生的第二大排场——大婚典礼,现在开始了!
(42)
按照约定俗成的婚礼程序,应该是“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送入洞房”。今天,读过洋书、见多识广的郝家郝少爷在婚礼现场。这封建社会的陈规陋习显得苍白无力,而风靡全球五花八门的西式玩意却大行其道。大管家清了清嗓子,一字一顿:
“有请郝少爷致证婚词!”
“贺之贺之,喜哉喜哉!六合相应,今结秦晋之好;之子于归,宾朋载言载笑。主客同庆,新人天设地造;瓜瓞绵绵,子孙满院奔跑。书向鸿笺,恭祝白头偕老;红叶题诗,载明鸳谱昭昭。天地乾坤,是以为证!”
郝少爷目视宾客,不看文稿,字正腔圆,抑扬顿挫。稍停,向众人鞠躬。轻声细语地说:“致辞完毕,谢谢诸位!”
一对新人,毕恭毕敬,并立在堂屋门外七尺的地方,时而向屋内祖宗八代的牌位鞠躬,时而向爷奶爹妈叩头作揖,时而向满院的亲朋好友拜谢……
新娘,内着大红锦袍,外罩白色连衣裙;头戴凤冠,身披霞帔;凤冠上面,压着一顶黑色圆沿遮阳帽。新郎的西服上衣遮掩不住绣有麒麟的状元长服。
郝家少爷说,这叫中西合璧,更显新人的雍容华贵和威风凛凛。
“有请新郎新娘给太老爷、太老夫人行大礼!”
三叩九拜之后,爷奶给孙子孙媳每人三块带有孙文头像的银元。
“有请新郎新娘给老爷夫人……”
司仪“行礼”二字还未出口。忽然,从灶屋里跑过来一个大妈和一个大婶。这妯娌俩把公公婆婆抹了个大花脸。任人抹着老脸,谁也不躲避,为的是给喜事再添喜气。这一抹,公爹长顺可以直面儿媳妇了。不过也没啥直不直面的,因为这儿媳妇已经以干闺女的身份,一口锅里搅勺把七八年了。
这圆房啊,按现在的说法叫补个婚礼。再细想想,同居试婚还是有历史渊源的,并非今人的奇思妙想!
(43)
这郝少爷不愧是读过省城大学的莘莘学子,策划出一部闹房新剧。这戏法的名字叫“猴子摘桃子”。
郝少爷用标准的官话讲道:“亲朋好友,诸位乡邻!这白果树枝上悬有一颗露水白桃。现在有请我们的主角金丝猴来摘桃子。”
“好,好!”众人以为是在耍猴戏呢!
“猴呢?狗呢?没有啊!”
只见两个和郝少爷年龄相仿的男娃子,推推搡搡把新娘子推到了树下。
“啥鳖龟孙叔还来闹侄媳妇!”一个小花奶打趣这俩小叔子。
“也是啊,三天没大小嘛!”
这俩鳖龟孙叔是虞庄西北角虞篓子家的双胞胎儿子。
这时候,人们才恍然大悟,原来是新娘摘桃子,不是猴子也不是狗子。
郝少爷从上衣口袋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了怀表,看了一眼,伸出食指中指,发话了:“两刻钟,摘不下桃子,新娘新郎要罚酒三碗。”
“中!中!中!”宾客们附和着,他们不少人不知道“两刻”啥意思。
富裕抱着桂金,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吭哧,吭哧”,折腾了一刻多,也没有把大胖妞抱起来。富裕比桂金小了整三岁,力气小。
“真笨!摘不到桃子,要喝酒,辣死人,你喝?”桂金催富裕。
富裕无奈,环顾四周。
“俺来了,中不中?”王掌鞭的娃子狗旺来帮忙。
“可以,可以!”郝少爷那个乐劲。其实,狗旺是他选的戏子托。
狗旺时常跟着掌鞭爹在田地里摔打,四块瓦子身板蛮劲挺大。他,站在桂金身后,悄无声息,双手揽腰,身子一猫,头触臀部,紧咬牙关,把桂金顶了起来。这姿势,犹如玩把戏师傅,头顶贵重的元青花瓷高脚瓶一样,一样的稳而雅。所有的欣赏者被吸引被折服而目瞪口呆,继之啧啧赞叹,而后鼓掌喝彩。
桂金顺利地摘下了露水白桃,脑子还没回过神儿,心想富裕哪来的神力?这时的狗旺龇牙咧嘴地傻笑。桂金醒了神,屁股狠狠往下砸。狗旺张大了嘴,轻轻地“啊,啊”了两声。
在旁边的大胖妞的弟弟大胖娃不高兴。
“哼,王狗旺狗娃子,舅爷晚上收拾你!”大胖娃说着话,还不忘用三角眼朝狗旺脸上狠狠地剜了又剜。
(44)
桂金一手持桃,一手微掀盖斗,启动红唇,牙齿咬桃几口,啐几口唾沫,递于狗旺,轻轻几句:“狗娘养的,早上对火,中午摸臀;小狗崽子,一个院里,你真中啊?叫你占光,赏你白桃,堵狗嘴唇。”
狗旺自觉理亏,接过桃“咯喳”咬下一大口,囫囵吞枣下了喉,那唾沫星子味和口红味儿在舌尖久久滞留。
那边在热热闹闹的闹新娘,这边在认认真真的上礼记账。书记员自然是郝家的管家,在瓦甸铺管药铺生意的账房先生虞二爷收礼金和礼品。
在所有来客中,礼金最重的是唐河县城西南小虞庄的一笔,共二百现大洋,有孙文头像的,也有袁大头的。
一个虞庄,家家户户都来贺喜。最多的三串钱,还有两串、一串和半串的;甚至一二十个铜钱的。钱不管多少,多少都是情,是情都要还。
郝少爷把一个黑漆木匣子郑重地呈给虞家二爷。宾客的目光“刷”一下子,投在了这一尺见方的盒子上。虞二爷虔诚地双手接过,点头哈腰,一连几声,说道:
“破费哉,破费哉!受之不起也!”
郝少爷回敬,“不成敬意,乞望笑纳。”
一番客套之后,虞二爷左手摁着匣子,右手掌心向上,秀颀的无名指指甲轻轻刮开黄纸封条。
“结婚……喜联……一幅……”
(45)
虞家大院好多年没有这么热闹过了。
晚上,虞庄周围的村民们都来看大戏。有的人看一会戏,进到虞家大院,目睹刚成为新娘子的窈窕淑女。红枣花生、烧酒黄酒和青黄草烟摆放在茶几上,敬请品尝。不知道是酒味纯正,还是枣甜花生香,还是地道的烟叶太过瘾了,还是新娘子太吸人眼球了。闹房的人们走了一拨,又来一拨;走的少,来的多。年老的,年少的;大姑娘,小媳妇;他们羡慕新娘子大胖妞如同戏里面的花木兰、穆桂英那样美丽漂亮!
(46)
不甚明亮的上弦月,如约而至来到了西山之巅。闹房的喜剧节目仍在上演着。
桂金的异母弟大胖娃,虽然只有八九岁,但不是个省油的灯。他吆喝郝少爷和别的孩子一起玩“锯葫芦”游戏,报复白天欺负他大姐的王狗旺。
这游戏其实是做算术题:一个葫芦,锯开,二扇瓢;二个葫芦,锯开,四扇瓢;三个葫芦,锯开,六扇瓢……
甲说“一个葫芦“,乙接着说“锯开”,丙续说“二扇瓢”。几个人,依序接龙,一个,二个……答错或答慢,都罚酒三碗。
这看似简简单单的游戏,王狗旺光输不赢,喝了个一塌糊涂。狗旺喝迷糊了,输赢与否,端起就喝。因为大胖娃有点不讲道理,动不动就揪他的辫子。他碍于桂金的面子,从不驳津小舅子的面子。
还是桂金有心计,设巧计解狗旺的围。她说弟弟:“去把郝少爷请来,教训教训这狗旺。”
郝少爷把一本书递到狗旺手里,说道:“狗仔王,读给大家听!”
狗旺也多少识几个字,能认出书面正中“诗经”俩字。他打开书,捧于郝少年面前,不好意思地回敬道:“还是少爷读给俺们听吧!”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这篇《桃夭》诗,不识字的人当然不会读,但这诗句表达的意思,人们还是能听明白的。
“红红火火的桃花,密密麻麻的桃子,郁郁葱葱的桃叶,一派兴旺发达的景象。”
大胖妞津氏桂金心里想着,“不就是这个意思吗?”
此时的虞家奶奶吩咐厨师煮饺子给新人吃。饺子是娘家人包好放在箱子柜子里陪嫁来的。一百个饺子,即“百个骄子”,寓意新娘新郎日后要生许多孩子。娘家嫂子们也是一片好心,故意把辣椒面子包进饺子里,辣辣姑娘和姑爷的嘴。这样,两嘴“对火”的时候,才不至于羞得难于启齿。
饺子吃完了,闹房继续进行。
(47)
早就疲倦的上弦月已经挨近了地平线,黑漆漆的夜空更加幽静了。郝家寨的更声趁着万籁俱寂传进了虞家大院里。院子里,银杏树下挂的夜壶灯,灯光摇曳,壶嘴下的灯花足有二尺长;树上高高挂起的红灯笼格外的亮堂。
郝少爷又掏出了怀表,借着红蜡烛的亮光看时间,“诸位,再有一刻钟就二十四点了。”
他瞟一眼二位新人,富裕已经在母亲的怀里“呼噜呼噜”睡着了。
这时,虞二爷的儿子,比富裕还小三岁的堂叔长进来劲了:
“我要看郝少爷送的联子是啥东西!”
富裕的父亲长顺把赠联纸轴展开,挂在正间右边界墙上:
上联:大大月刀乞
下联:旦旦牛王了
横额:
一笔一笔
大家近前围观这庄重沉稳的魏体喜联,有的不知其意,有的抿嘴一笑。
大家敬重的目光,纷纷投向学问最高、年纪最长的虞大爷。大爷习惯性地捋了两捋银须,“呵呵”两声。
“虞大爷,归安吧!小心夜寒着凉啊!”
郝家大管家疑似老人在“咳咳”咳嗽呢!
“还是二弟批解为好,俺真坐不下去了。”
“那好,听大哥的话,二弟献丑了!”
二爷深情地望着兄长走出屋门的驼背,继续说道:
“一笔一笔添一笔,笔笔都是好生意。”
不少人等待二爷批解。
“遵大哥之命,蠢弟批解完毕。”
众人先是哗然:“啊?啊!”俄而“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声越来越大,带着对一对新人的美好祝福和希望,飞出了大院,飞出了村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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