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国立耀县中学是一所历史悠久的全省重点中学,也是当时铜川地区唯一的全日制中学。学校分初中和高中部,教学设备齐全,师资力量雄厚,在校学生近2000名,生源来自铜川、耀县、富平三个县市,学校影响力大,地位显赫。
学校地处耀县城内西北角,占地近百亩。校大门是个雕梁画栋很有气派的古建筑。东院是校领导的办公室,各科教研室、实验室、教师宿办合一的办公室、女生宿舍和高中部教室。西院是男生宿舍(包括顺城墙修建的窑洞宿舍)、初中部教室以及内外两个操场;外操场实际上还是耀县的体育场,县上一些重要活动,如庆祝活动、放烟火、唱大戏、文艺演出、体育比赛等均在此举办。
校内还有苹果园、苗圃园和上劳动课用的菜地。松、柏、杨、柳各种树木郁郁葱葱,由西河引进穿过城墙自北向南横贯学校的明渠,水清清声潺潺。如此优美的环境成了培养人才的福地。在北城墙根下,东、西院交汇处有一个大的开水房,供全校1000多名师生用水。在无电的年代,学校雇用一位强壮伙夫,手动辘辘靠皮带带动鼓风机烧水,锅的直径至少也有一米五。在上中学的六年里,此地便是我和同学们(用开水泡馍)吃“饭”的地方。
我们这一届(称为初六一级)新录取的学生共分甲、乙、丙、丁、戊五个班,每班60名。我和惠塬小学毕业的另三名同学分在初六一戊班,而且同住一个窑洞宿舍。班主任叫陈英华,陈老师家在西安,带体育课,据说是科班出身,有过踢足球的经历,不知是否与1957年“反右派”有关,才被发配到了耀中,当然不止他一人。听高年级同学讲,学校有好几位资深教师被打成了“右派”。我们这些小学生娃隐隐感到了“政治”的威力:冒犯政治就可能丢饭碗。
头一个学期,1958年的秋天。大跃进如火如荼,虚夸冒进比比皆是,豪言壮语不绝于耳:"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乘飞机、驾火箭超英赶美能实现!”…人们被卷进了狂热的漩涡,老家的青壮年劳力被集中起来大炼钢铁。成熟的柿子烂在树上,玉米、谷子烂在地里。学校停课了,高年级学生在耀县城北门外架起了炼铁高炉,个个成了土炼钢"工人”。初中部的学生则准备原料碾制坩埚陶土。老师让学生腾空本班教室,留出水泥地面,再放上两个碌碡备用,然后带我们步行二三十里路,在黄堡镇一个山沟里背回陶土(将土装在用腰带扎了结的裤筒里),并将陶土砸碎平铺在教室地板上,四个人合拉一个碌碡,来回滚动,直至碾成面,而后过筛、装袋。天天如此源源不断供应炼钢炉用(陶土做成坩埚装铁矿石高温下冶炼)。学生的待遇是每天免费供应一斤熟红苕。头一个学期就这样结束了,啥也没学下。
学校不知得了什么文件,从第二个学期开始,一下子恢复了正常教学秩序,之后再没搞过大的没名堂的事。毕竟是名校,学习任务一下子繁重起来。我学习上的巨变竟然来自一次不起眼的副科考试。地理授课老师名叫刘景山,是旧社会耀县城内的三山“(一名是成逊山,一副县长,耀中教导主任成秀云之父,还有一“山”记不起来)之一,知识渊博、治学严谨,是学校里有名望的老教师。
在一次考试中,我们班多数同学没考好,唯独我考了最高分:5-(当时学分实行5分制,“5-读作5减),相当于百分制的90~95分。刘老师当堂夸了又夸,奖了又奖。也许老师的用意是激励大家的学习兴趣,而对我来说,那简直是一次无比光彩的露脸,虚荣心、自信心、上进心油然而生。连我自己也没有想到,由此开始,我便登上了耀中优秀学生的塔顶,成了耀中历史上从初中到高中唯一连续十一个学期获得“优秀学生”称号的学生。
耀中优秀学生的标准是:各门功课成绩优异,德智体全面发展。具体硬杠子为:主科(语、政、数、俄物、化)成绩90分以上,副科(音、美、体、生)85分以上。每学期期末评选一次,够硬条件者,全校几千多名学生中仅有3~4名达标,我始终占有其中一席,其他2~3个席位不断变换着别的学生的名字。在全校师生大会上,受到表彰并上台领奖、介绍学习经验的时刻,无不是我激动而荣耀的时刻。正是:一次做成一件事并不难,但次次做成一件事就难了。
我学好功课的最大秘诀就是,上课特别专心听讲,做好笔记,认真做作业,举一反三、活学活用、不开夜车。所以学习效率高、成绩好。当然也得益于学习动力足,学习目的明确。我知道我是穷人家的孩子,母亲、哥哥给我这个学习的机会是多么的难得,我要不好好学习,对得起谁?!良心安在?
02
随着学习成绩的稳定表现和社会工作的增多,我获取的荣誉越来越多。1959年6月加入共青团,初二开始任团支书,高中三年连续任校团委委员兼任高64甲班团支书。1962年3月被选为人大代表出席县人代会,1963年出席县团代会,要不是党内紧缩政策,1964年高中毕业前差点入了党,连助学金也享受到优待,每月七元钱~当时同等条件下最高的,对我来说是最实惠、最重要的。
我的名气越来越大,似乎有点一骑绝尘的味道。起码在学校里、在东塬上,知道我名字的人越来越多,母亲和哥哥虽不看我的“通知书”,但喜悦总是埋在心里,挂在脸上。他们知道:六儿书念得好。家乡知书达理的老人甚至会宣扬:东塬上要出人才了,六儿和七老(指我父亲)一个样!在我高中毕业之后,耀中还开展了向我学习的活动。
其实,在我求学的那个年代,学习好只是一好,德智体都好才是全面的好。所以学习之余,我还积极参加各种集体活动,并成为文体活动社团活动的骨干。作为团委委员、支部书记的我带头参与文娱活动是份内职责。学校每学期要举行全校汇演,各班自编自演,经筛选上台演出。由我和一名女生分别扮演老汉、老婆共同演唱的《老两口今年五十八》,获得满堂彩。这个节目还代表学校在县礼堂参加了演出。
热爱体育活动是我的一大爱好,也是对学习紧张情绪的放松,我有一定的优势,个头虽不高,但动作协调,有耐力,有速度,有一股不怕摔打、不惧吃苦的拼搏精神。刚上初一时,就被高年级同学精彩的篮球比赛所吸引,并暗暗学着他们。吃罢晚饭便和同学们练运球、过人、投篮、三步上篮,分组比赛,玩得如痴如狂。这些竟被陈英华老师看上了眼,并选进校少年足球队,专职培养守门员(老师可能看上了横冲直撞,不怕死的一面,其实这不是我最长处)。
1959年寒假,铜川市在市体育场举办了全市少年足球运动会,参赛队伍是铜川、耀县、富平的中学少足队。我作为耀中足球队的守门员参加了比赛,并一举夺冠,获得了代表铜川市参加全省比赛资格。1960年暑假、1962年暑假分别在凤翔县、兴平县参加了两届全省少年足球运动会,西安市一队夺得冠军,我们的成绩一般。到风翔参赛是第一次坐车出远门,返回时第一次到了省城西安,还冒着蒙蒙细雨游玩兴庆公园,印象最深的是划船。借机到西北眼镜行第一次配了近视眼镜(150度),从此再没离开过近视镜。
1964年暑假,高考刚一结束,渭南地区举办区运动会,以原耀中少足队为基础组建了耀县足球队,我司职前卫参加了比赛(从1962年那次少足会开始,我已改作前卫)。我理解进球时的狂热,自已头球攻门得手的那一刻,至今还喜不自胜!
运动会期间,大约在8月20日前后,传来了我被西北工业大学录取的准确消息。终于好梦成真,哪有不喜之理!激动、喜庆平静之后,不由人回首漫漫苦学之历。
03
在上中学的六年里,我和所有农村学生一样,饭食靠馍和炒面。周六放学回家,周日背上母亲新蒸的馍赶7点晚自习前准时到校,风雨无阻。从惠塬到耀县城共20里路,翻两个沟,雨天土路泥泞,走起来十分艰难、吃力。吃饭简单快捷,将馍掰成块,用开水冲两遍,调些盐,连馍带水一吃一喝,就算顿饭,多数无菜可就。春夏两季装在袋子里的馍挺不到一周就发霉变质,不吃就得饿肚子,于是用开水多冲几遍,算是消毒,吃后竟然啥事也没有,要放到现在,准拉肚子,真是“人咋惯咋来”。
大约在1959年的某一天早晨,在“狂热”的大背景下,校长竟然在全校师生大会的上宣布,我们已进入共产主义了!不长时间,人们便发现太幼稚、太可笑。这个时候,我们的户口便迁到了学校,成了城镇居民,在新办的学生食堂用餐。好景不长,粮站供不起粮食,无米下锅,便把户粮关系重新迁回农村,依旧背馍上学。也就是同一个时期农村实行了食堂化,馍得从食堂领,像讨饭似的,得看管理员的脸,自尊心受到了极大伤害。食堂化的政策是短命的,大约一年半载之后便关了门,因为粮食越来越少,饭越做越稀,肚子越来越饿。
接着一场席卷全国的三年(1960年~1962年)自然灾害来临了。这是我上学最困难的时期,一句话,饿肚子。学校临时取消了早操和晚自习,组织师生捡拾菜根菜叶,甚至到北塬上开荒种地,全民实行瓜菜代。学校将我们捡来的菜叶和玉米芯子分别熬成了菜汤和蒸成了芯子“馍”,限量供学生充饥。芯子馍太难吃了,红萝卜叶子汤如同中药太难喝了。难吃也得吃,难喝也得喝,否则得饿死。家里也经历着同样的劫难。
哥哥于1959年到了铜川煤炭运输公司当普工(可能是亦工亦农式的工人),干重体力活,定量高,但缺油水,虽吃不饱但也饿不死。当一家人揭不开锅的时候,母亲派我跟随焦德功大哥步行40里路到铜川找到哥哥,记得哥哥在食堂买了一口袋馍,坐火车回到耀县,给我分了一小部分去上学,其余背回了家。母亲将自己的细软、父亲留下的值钱东西交给哥哥上北山里(估计是耀县的柳林、照金山区)换粮,讨个活路。不长时间,形成气候,连泾阳、三原的人也加入北上换粮的行列。开始官方还设堵,后来据说习仲勋副总理回故乡富平了解实情并向中央作了报告后,换粮通道才得以畅通。人们把换来的救命粮同麸、糠、苜蓿、野菜等掺合起来做成稀汤苦度日月。
有个周六,我照例回家,不想家中空无一人,听说嫂子回了娘家(我猜想她拿不出东西给我吃,选择了离开),母亲不知去向。我一咬牙忍饿倒在炕上,待天亮之后再说。这时候,对门焦氏二婶端来一碗菜汤,救了燃眉之急。近50年后的今天,我依然记得当时的情景。要知道,这碗汤菜比金子还贵重。第二天,哥哥带着干粮陪母亲回来了,原来母亲一看家揭不开锅又上铜川找哥哥了。
三年困难时期,国家不知多少项目下了马,多少工人回了乡,多少学校停了课,我们班至少有五分之一的同学弃学回了家(受不了那个饿),同学张景国、焦兴正选择了回家,焦占盈、焦玉琴甚至远赴内蒙投亲找活路去了。不敢想象,整整三年,都咋熬过来的?但是那个时代的人,虽然艰难、困苦,甚至饿肚子,却始终坚信这只是暂时的困难,好日子会很快到来。
到了1962年下半年,允许农民有自留地,可种三线拾边地,允许开放自由市场。说来也怪,经济生活一下子活了起来,吃的、喝的、穿的、用的都可以在市场上交易。起初一个白馍一块钱,一碗煮萝卜五角钱,一斤猪肉7-8元以上。到了1964-1965年连困难的痕迹都找不到了,而且人们的生活几乎恢复到了五六年以前的水平。
1964年7月,收获的时节到了。我们耀中三个毕业班150余人集体坐火车来到三原县南郊中学参加高考,时值炎夏,酷热难耐。考生们住通铺、吃食堂,条件较差,也许苦惯了,也没觉得不习惯,何况第一要务是考好试。三天六门大考于7月14日结束。虽然没有实现考取清华的愿望,但被第二志愿~西工大录取,也算是一个圆满的结局。
“黄金非宝书为宝,万事皆空善不空。”六年的耀县中学学习生活,虽然经历了清贫和难熬,但凭着一口气,凭着母亲、哥哥的支持,学校的爱护,仍然挺到了最后并获得了成功,应该说是自己在成才道路上最为重要的一段经历:一些优良的品质、风格就是在这个时候逐渐形成的,百炼成钢并让我受益终生。
作者简介
侯彦瑞:(1944年~2013年)陕西省铜川市耀州区孙塬镇惠塬村人,1968年12月毕业于西北工业大学,高级工程师,曾任陕西省国防工委组织局局长,陕西省国防科工委总工程师(副厅级),2005年3月退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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