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郁
用文物之华美来愉悦观众,还是用文物之内涵来引导观众?近期清华大学艺术博物馆和中国国家博物馆分别推出“山西古代文明精粹”和“浙江上山文化考古特展”正好切合了问题的两端。
来自文物大省山西的文物即使不做注解,也熠熠生辉。但上山文化作为新石器时代的文化类型,其出土的文物在艺术上并不夺人眼球,如何让观众读懂展览?策展团队扬长避短,从现代考古研究思路出发,邀观众一同去发现。
这两个古代文明展各自的侧重,探索不同的策展思路,也给人以启发,尤其如何通过展览让晦涩的史前文明被了解更考验功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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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夏之华:山西古代文明精粹
地点:清华大学艺术博物馆
时间:2021年9月28日—2022年1月9日
点评:因相对封闭的特殊地理环境,作为华夏文明的重要发祥地之一的山西拥有全国首屈一指的古代遗存与文物。来自山西省11家文博单位共计300余件珍品汇聚一堂,辉映着从旧石器晚期至明清横跨5000年的历史华光。六个单元打破通常的历史轴线叙事,更多强调文物本身所呈现的静穆的庄严与沉静的瑰丽。
评星:三星半
“山西古代文明精粹”展出的造像。
超过半数的一级文物产生的威压会让所有参观者在踏入展厅大门前交织起强烈的期待与紧张。晋侯鸟尊的雍容,龙形觥的精巧,鸮尊的可爱,金饰金器的富贵,神兽纹玉戈的华美,昙曜五窟造像的悲悯,娄睿墓壁画的生动,每一件赫赫有名的文物在云山雾绕的布展中独自闪耀,无不令人陶醉。此等壮阔规模足以免去绞尽脑汁布置的烦恼,瑰宝重器只需简单分门别类,再留心规避光源干扰,便可风姿尽显。无奈,这种疏忽却成为这场展览美中不足之处。
北齐 鞍马游骑图(局部)
晋侯鸟尊
青铜器鸮尊
展览名曰“华夏之华”,初衷就是让观众真切感受“华夏文明看山西”。特意制作的导览册详细解释各个单元的历史背景,多次强调山西的“在场性”,不断起到一个提示“主题”的作用。但是在具体的展陈中,却似乎只是让文物“其义自见”,美则美矣,观众很难读懂这和山西有着什么样的关联。既然展览的副标题是“山西古代文明精粹”,就应该用众多生动物质实例回应“何以山西”这一问题。比如,展览之初援引王仁湘先生所做的示意图中,揭示了彩陶是如何重组与融合了多种文化区系,如何通过纹样辐射四周,如何在不同地区演化出多种新的文化类型,如此观众方能理解山西彩陶背后的西阴文化在文化和地理的空间格局上为后世以中原核心地带的中华文明的形成与发展奠定下基础。
山西出土的彩陶说明
可惜,其后的器物很少有如此用心良苦的解说,甚至还有相互龃龉之处。比如在介绍玉器的展板中,采信了玉器起源于大约9000年前的学术观点,显然是考虑到黑龙江小南山遗址的最新证据;而导览册中却引用更传统的说法——“玉器在中国的起源可早至距今约8000年”。而且,以清凉寺为代表的诸遗址显示了史前玉文化的扩散路线,出土玉器模仿其他地方流传已久的器物造型,并开始了中原地区最早的玉石器制造业,沟通了东南的良渚文化与西北的齐家文化,启示了其后的二里头文化。单纯的精美线图与简洁的展签描述很难勾连起重要的历史想象。顺便一提的是对于玉器的展示,目前依然很难调试到合适的灯光效果和摆放角度,光强则吞没雕琢细节,光弱则影响器表质感。青铜器一单元似乎借鉴了《晋国青铜艺术图鉴》中的线描成果,将繁复变得直观,彰显晋地青铜风格的高贵纯熟,却也失掉了参考系坐标,只余下孤立的绝美。
展板上,采信了玉器起源于大约9000年前的学术观点,但导览册上引用“约8000年”的说法。
值得赞赏的是,娄睿墓壁画真品出展获得了非常优秀的打光效果。展品背后似乎是放置了一面均匀的发光背屏,光线柔和将画面的线条细节完美展现。对比之下,几幅挂立在旁的明代水陆画则待遇不公,亮丽的色彩被一片灰暗阴惨减了七八分美感。
此外,关于山西最引以为傲的“古代建筑”部分内容几乎没有涉及,甚是遗憾。
北齐 娄睿墓壁画 鞍马游骑图(局部)
北齐 娄睿墓壁画
稻·源·启明——浙江上山文化考古特展
地点:中国国家博物馆
时间:2021年11月21日—2022年1月21日
点评:最早的栽培稻米、最早的彩陶、最早的定居村落遗迹,令上山文化在世界文明史上熠熠生辉。国博的这场考古特展在充分保证学术性的基础上兼顾表现的趣味性,以场景复原、展板描绘、视频解说等手段,铺陈出大量文字性的内容,既可让一般观众直观感受到考古学的深邃魅力,又能令爱好者与专业人士纵览植物考古的研究进路并从中大受启益。
评星:四星
如果单从审美角度而论,估计少有人会在一堆破陶烂罐中流连忘返。上山文化的彩陶固然最早,红若焰火与灿阳,但器型无非几类,很容易引起视觉疲劳。展板上的优美言辞,似乎要挑逗观众遐想——“当末次冰期的寒意逐渐退去,稻花香飘散在钱塘江两岸的河谷盆地里,摇曳的稻穗在风中等待着成熟,等待着走出洞穴的第一批人群,他们在采集狩猎的同时,还将捧着稻米,收获、繁衍、生息”,却会让挑剔的观众略微尴尬。面对以“万年上山,世界稻源”高度概括的上山文化,展览到底应该用什么线索串接起一个精彩的故事呢?
展览中,对于“考古学文化”的介绍
其实无须刻意编纂,让考古发现自我彰显,这就足以铺陈出最原汁原味的故事了。展览先以“何谓考古学文化”引入问题,介绍了从仰韶到上山的中国考古学基本知识。如此一来,观者便被赋予了探索真相的使命,上山文化究竟有何独到之处?大问题被拆解成了六个单元——“那一个脚印”“那一群人”“那一粒米”“那一缕炊烟”“那一抹红”“那一个时代”其实分别对应了文化源流、人群聚落、稻作驯化、陶器使用、彩陶工艺、时空定位六大问题。单元化的叙事有时会打散展品,落入“多宝格”似的陈列俗套,该展览却由于控制展品规模(不足200件)而显得逻辑十分明晰,串珠成线。
最早的稻米
对于考古主题而言,策展团队总要做出选择,到底是要通过文物之华美来愉悦观众,还是用文物之内涵来引导观众。上山文化特展显然扬长避短,坚定地拥抱了后者,大量的展板图示与中英文字解说即是明证。该展重点突显现代考古的分支——植物考古的重大议题与研究思路。尤其是在论证万年稻米确实经过人类驯化这一问题的时候,顺带介绍了植物考古的核心方法“浮选法”与实验考古(或称模拟考古),并且单辟互动区域,可让参观者以眼见为实的经验识别“小穂轴”“植硅体”“粒型长宽比”等证据,自己推导出信服的结论。考古就如同探案,观展也就成了冒险。
展览对于考古的流程
其他一些更加开放性的题目其实应该平实的叙述给观众,比如上山文化的米酒酿造与存放,这其实是一个争议颇大的判断,涉及到残留物分析和标记物的判别与认定。又如稻米的炊煮是否真如同展板猜想那般,是用烧红的石头投入容器内从而加热食物使之熟化,这都可以留出空间供人猜想。
米酒的酿造
展览整体还是相当用心,甚至用力过猛,把一些当前的部分学术意见急切表露出来施加给观众。考古的魅力就在于会不断用新的发现修正以往结果,如果太像教科书一样言之凿凿,也会适得其反。
考古学毕竟也有人文关怀,展览中不时出现的抒情论调也能切中观众对于远古的怀想。我们驯化了稻谷,我们也被这片土地驯化,从黄土而来,又归于黄土。
责任编辑:黄松
校对:张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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