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爷爷的很多记忆,都与吃食相关。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爷爷在武汉老字号的老通城当学徒,老通城豆皮因毛主席的夸赞而名扬全国,这让豆皮之美名盖过了这一名店的其他佳肴。其实,老通城提供早中晚三餐,除了小吃也有当地菜肴。爷爷驾驭食材的功底在那时便已打下,后来他又去百年老字号的四季美打工,学得汤包和烧梅等许多小吃的做法。所以我们一家,是一个有口福的大家庭。
20世纪50年代,机缘巧合下爷爷进了公安系统工作,过去的学厨经历在他之后的“公务员”生涯中、在同事范围内形成了会吃会做的好口碑——他是那个年代的美食家。
作为长孙,家宴餐桌上最好的部分总被爷爷送到了我的口中。比如一碗鸡汤面,一筷子下去,撬起埋于碗底的鸡腿,我在爷爷慈祥的注视下眉开眼笑,而他似乎比我还开心。工作以后,在一些忙碌的日子里,面对一碗简单果腹的面条,我也会下意识地撬一撬面条,没有鸡腿的失落感曾伴随我很多个日夜。
20世纪80年代初,物资依旧短缺,鸡腿尤甚。一个人吃一只腿,两个人吃就需要腿一双,哪里够吃?那时的鸡腿全部取自自家养的鸡,在没有工业化养殖的年代,即便是逢年过节,鸡都是稀罕物。自家阳台上或院门口隔出的小栅栏里,养上几只鸡,平日取蛋,过年宰了吃肉。爷爷的做法是,卸下两只鸡腿卤了留着给我,鸡身炖汤。
图 | 钱若斐
鸡汤是爷爷的魔术袋,直接喝汤是舍不得的,于是有了很多用法。除了下面条,也泡饭,目的是让“吃饱”这个终极目标实现起来不那么无趣无味。湖北以前吃烫饭,就是把剩饭与剩菜一起煮,有时候,也将刚煮好的饭,切些青菜加盐去煮,加点猪油就已算是提高待遇,倘若能加一点带油的鸡汤,一碗稀松平常的烫饭会顷刻间变成至美之味。烫饭一般在冬天吃,吃得热乎乎的,寒冬就这样被打败了。
烫饭想必是因泡饭而来,在以省吃俭用为美德的年代,中午的剩饭下午吃,没有电饭锅、微波炉,加热饭稍显麻烦,开水泡饭最简单。这还要有点技巧,饭盛到碗里以后,倒开水泡一下,然后将水箅掉,再倒开水泡,通常泡两次,饭就泡热了,冬天可增加到三次。吃泡饭配着咸萝卜条,一点也不差,如果泡的时候有一勺猪油,就不显寒酸,也不会难以下肚了。
米饭不缺,但菜得细着吃,是当时每个家庭的普遍状况。这种情况下,菜汤是养育子女重要的营养来源,将菜汤倒入米饭中,小孩也因颜色的变化而将其一扫而空成为可能,这是长辈们对付不爱吃米饭的小孩的绝招。最美味的是爷爷做的红烧鲶鱼或红烧武昌鱼,家里人多菜少,鱼汤泡饭是解决方案。一条鱼,汤多一些,当天泡饭,第二天剩下的汤在冬天会变成鱼冻,成为一道可口凉菜,是我儿时明晃晃的记忆。
唯一一个不借助外力就能让米吃到令人难忘的,是锅巴粥。这在乡下的家家(当地对姥姥的称谓)那里吃得较多。早年人们用比较原始的炊具做饭,其中铁锅和鼎罐,是极易产生锅巴的。锅巴是贴在锅底的,坚硬无比。将锅巴捣碎,加水煮成锅巴粥,居然香喷喷的,比正常米饭好吃。锅巴的极品,则是用柴灶铁锅焖饭焖出来的锅巴,加米汤煮,吃时只需一碟腐乳,便是人间珍馐。焖锅巴里含有人生的平衡术,那锅巴焖起来少一把火不香,多一把火焦煳而苦不堪言,唯有火候适中,锅巴才会脆而不煳,颜色金黄,芬芳弥漫。
图 | 钱若斐
物质匮乏时代的吃食,很多都是围绕着让米饭吃起来不那么单调而来。剩饭和雪里蕻,加个鸡蛋一起炒,起锅前放一点葱花,一碗油盐葱花鸡蛋炒饭就做好了,这是贯穿我整个童年的美食。武汉人将炒饭裹上两层蛋皮,在锅上刷油煎一煎,切方块,取名豆皮,就成了一个好吃的点心了。为了更好吃,有人将米换成了糯米,和炒好的榨菜丁、肉丁、香菇丁配在一起做馅,裹在蛋皮里煎时菜籽油换成猪油,这就成了后来商业化的豆皮。
豆皮是我们家传承下来的美食,爷爷做的豆皮在街坊四邻有口皆碑,母亲和姑姑继承了下来,它成为家里过年餐桌上的主食。姑姑后来在一个1平方米的小摊位上卖豆皮,竟也成为一方地界上一段短暂的传奇。
爷爷还擅长烹制鸭子,烹制前先让鸭子喝一点白酒,为的是让它加快血液循环,毛孔扩张,便于煺毛。爷爷宰杀鸭子是不用刀的,用手指点穴即可,鸭子的翅膀下有一个穴位,点一下,鸭子弹动几下就牺牲了。不放血的鸭子炖汤味道更好,且营养更丰富。
抓龙虾、泥鳅、鳝鱼、青蛙,是童趣,也是食材的来源。小时候我常坐在脚盆里,拿着两块简易木板滑进荷塘,采莲子揣兜里当作零食。碰见挖藕人讨要几块藕回家交给爷爷,会被称赞好几天。
有了藕,爷爷就会想办法变出排骨,红泥小炭炉上煨一锅排骨藕汤,这是平日里家族聚会的理由,很多家庭也是如此,久而久之,排骨藕汤成了家族记忆的图腾。所以排骨藕汤总被寄托着无限的期望,它不仅祛寒退热解乏生津,还十分神圣,在滋补身体的同时也滋补着记忆。
爷爷能分辨出适合煨汤的粉藕和适合做菜的甜藕,前者藕丝多,吃起来粉,能增加汤的浓稠度,适合煨汤。甜藕脆嫩,在没有排骨的日子里,它在爷爷手中变成糖醋藕片或藕丝炒肉,过年的时候则被用来做藕夹,上下放藕片中间夹肉馅,外面裹上面糊糊,油炸了吃。
小孩子是盼望过年的,腊月二十六前后,家家户户要为年三十准备吃食。炸肉圆子、炸鱼、蒸鱼圆子,以及卤牛肉和卤猪的各种部位,是必不可少的,这也是在告诉街坊四邻,这一家过的是一个丰盛的新年。做菜时,奶奶会责备我偷吃,爷爷则会鼓励说,多吃点。
大年三十的年饭,在自家陋室,一家人一起操办才有味道,家里人一起打下手,生火、做饭、择菜、洗碗……争着忙、抢着干,炉火锅铲的铿锵声,热闹蒸腾的烟火气,家长里短在充满饭菜香的空间里,交织成温情脉脉的画面。
排骨藕汤的藕粉不粉?红烧蹄髈火候够不够,是不是炖烂了?大家都爱吃的炒菜薹和腊肉炒泥蒿要不要多准备点?昨天准备好的蒸肉米粉咸淡不知是否合适?主食要不要准备,要白米饭还是炸点欢喜坨?要不要准备玉米羹或伏汁酒当甜品?压轴的红烧武昌鱼翻个的时候表皮是不是破了……爷爷张罗的年饭,菜肴的配制是一个整体,有序幕,有高潮,有结尾。荤素搭配,甜咸相间。
图 | 摄图网
一切需要周密安排的细节,在爷爷的脑子里高速运转。他哪里知道,以他为核心的年饭家宴,大家是满心期待、偷偷欢喜的,没有人会因为差错而埋怨,即便省略若干也没关系,只要该在的人都在一起。
人对味觉一定是固执的,坚守着的故乡味觉也希望传到下一代,下下一代,在潜意识里,味觉维系着乡土亲情。过去这些年,我对学做香肠、腊鱼腊肉、豆皮、鱼圆子这些家乡吃食兴致盎然,如今我也能独自操持一桌传统菜肴。
我的儿子,想来也是脱不开这样的味觉系统的,在未来某个时刻,我想他也会像我眷恋爷爷一般思念我。
我总在想,如果爷爷能吃到我传承于他的味道,是否会比看到我发现埋于面汤中的鸡腿时还要开心呢?
《吃和远方》
程磊著
中信出版社,201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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