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东站的站台边,停靠着一辆辆从四川、湖南、湖北、江西、安徽等地驶来的绿皮火车。来自广深、京广以及京九方向的十余趟普速中长途列车在此交汇,源源不断、往返输送背着大小包裹的旅客。
由深圳东站向北3公里,便是龙岗区布吉汽车站。在这里发出驶入的上百条客车线路,编织起连接深圳与广东省内外各个大小城市的公路交通网络。
由深圳东站向南3公里,就到了罗湖区草埔西社区。这块由东侧的广深铁路和深圳地铁3号线、西北侧的红岗路、南侧的清水河环仓北路分割出的“人”字型区域,位于罗湖区最北部,其北侧沿粤宝路与龙岗区布吉街道接壤。
在这个面积0.65平方公里的社区内,密密麻麻地排列着449栋楼宇,2.3万人生活于此,其中超过90%为流动人口。社区里由西向东依次分布着的鹤围村、章輋村、吓围新村、清水河村4个城中村,道路四通八达、路口连接内外,是许多来深务工人员的居住地。
这处位于城市边缘的“二线插花地”,却在本轮疫情中成为“焦点”。1月7日以来深圳累计报告的18例确诊病例中,有9名病例与草埔西相关。1月11日,因疫情防控需要,草埔西社区被划定为管控区,实行“只进不出”的围合式管理。
于是,这个流动性极强的“人”字型社区被红色塑料挡板严严实实地围了起来。卷入疫情旋涡之中,深圳草埔西的普通“打工人”,既面临着生活被按下暂停键的无奈,也在这场全民战疫中感受到城市的温情,同时对未来充满期盼。
回家的人
他连夜奔袭一千公里,照顾怀孕的妻子
14日凌晨2点20分,在辗转14个小时、跨越1千多公里后,刘华背着鼓鼓囊囊的黑色双肩包再次回到了草埔西社区。与他1个月前离开时不同的是,社区周围已经被挡板封住,通往社区内的村口也被栅栏围起,路边临时搭起的帐篷前,身穿白色、蓝色防护服的防疫工作人员正在忙碌。
但是刘华要回家。他的妻子已经怀孕7个多月,如今独自一人住在家里。
5年前,刘华从四川来到深圳做装修工作,不久就搬进了现在居住的清水河村。去年12月,因为工作需要他临时去往安徽。1月初,他回到达州家中举办父亲去世三周年的祭奠仪式。但就在仪式开始的7日当天,深圳出现了疫情。
刘华在村口与防疫工作人员沟通
11日,深圳市报告的4例新冠病毒阳性感染者中,有3人居住在草埔西社区鹤围村。当天,罗湖区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疫情防控指挥部办公室发布通告,封控鹤围村31栋至92栋,草埔西社区也被划定为管控区。
“因为她最近老是说有点不舒服,她怀孕胎盘也比较低,我不放心就赶回来照顾她。”刘华临时买了13日中午的车票,从达州乘坐绿皮火车至重庆后,转动车在深夜到达广州,随后他又打车回到深圳。
临近14日中午,在完成信息核对和登记后,刘华获准进村。在村口远远望见前来迎接的妻子后,刘华快步走过去牵起了她的右手,两人沿着村路往家的方向走去。疫情之下,丈夫的陪伴,让待产的妻子不再孤单。
送菜的人
父母已习惯深圳气候,今年春节陪他们过年
就在刘华和妻子走进村后不久,家住章輋村的赵伟背着包、拎着一袋子蔬菜来到了村口。
在福田一处建筑工地上班的他已经结束工作、开始放假。因为听说社区已经实施管控,他担心家里的父母吃不上新鲜蔬菜,便提前买上了二、三十斤白菜、包菜、土豆等耐放的蔬菜准备拿回家。袋子里放着的一大把湖南尖椒,让人一眼就看出他对辣的嗜好。
赵伟9岁时,便随父母一起从四川来到深圳,到今年已经是第21个年头,父母当年也与他现在一样从事建筑行业。如今,父母已经习惯了深圳冬天的气候,“一回去不适应那边的环境了,老是感冒”。但他们一家仍保留着迁徙前的饮食习惯,“不吃辣的话就感觉没有味道了”,四川特色的腊肉、腊肠也正好成为管控期间父母在家的“储粮”,“因为我妈喜欢吃,我每年回家都会带点过来”。
赵伟提着一袋子蔬菜准备回家
过去几年,赵伟一直在外地工作,直到去年3月才回到深圳、开始在福田上班,不过因为工作地离家远,也只能每周或十天半月回家一趟。前几年过年,他都是自己回老家,“他们说我这些年一直都在外面,没有陪他们过个好年”。今年,他答应了父母留在深圳陪他们过年,还计划带着他们出去走走看看,“人多热闹一点”。
当赵伟向防疫工作人员表示想要进村时,对方建议非必要情况下居民不要进入社区内。因为父母身体还很硬朗、可以照顾自己,他便把菜给父亲拿回家,并给工作人员留下了自己的身份信息和行程码,自己先回到福田的宿舍住下,等候可以进村的通知。
随着深圳疫情形势的好转,龙岗、罗湖多个区域陆续调整管控措施,赵伟看到了希望。赵伟心里想着,待草埔西也调整管控措施后,春节陪父母在深圳好好转一转,热闹地过个好年。
隔离的人
深圳更适合奋斗,他还想留在这里
1月10日晚上11点多,出租车司机李亮没有和往常一样收车回家。他将车开到车队办公室旁边的清水河充电站充满电,停好车后,他放倒驾驶座靠背躺下,把外套搭在身上睡着了。
那天晚上李亮看到其他司机在群里发出鹤围村出现疫情的消息,虽然自己住的楼栋离封闭楼栋有5、6百米,但他没敢回去,直接在出租车上凑合了一夜。第二天,他来到车队办公室,队长给他提供了一张床铺,李亮自己买了被子,就这样在这临时住下了。同事看他没法回家,就将自己随身带的一身衣服借给他换洗。
65年出生的李亮是一名老资历的出租车司机。他是梅州客家人,1989年他搭乘汽车来到深圳,在一家设计院找了份临时司机的工作。2年后他转行开上了出租车,后续便一直留在了深圳。
2010年,李亮开始为深圳的一家电动出租车公司开车,同年他和妻子、孩子一起搬到了鹤围村,在那处一居室的房子里租住到现在。“刚开始(房租)是750,现在涨到1850。” 2012年前后,因为家里老人年纪大了,妻子便回到梅州老家开了个小商店顺便照顾他们,孩子也已经独立工作不再与他一起居住,他便独自一人住在这里。
从那时起,在罗湖、福田等地开出租车几乎成为李亮生活的全部内容,他自己估算平均每天要开上300公里。数十年的经验也让他知道跑哪些地方更有生意。深圳北站、机场是他常去等待拉人的地点,而附近的深圳东站、深圳站虽然客流量也很大,但这里愿意打车的人并不多、他通常都只会载人过去。
李亮说自己在村子里很多朋友,“都是开出租认识的,还有老乡”,但是因为工作很忙,平常都没空出来聚聚,他自己也很少出门闲逛。他每天早上9点出门,路上顺便买些包点当早饭,中午在公司食堂吃饭,晚上10点多收车前就在外面随便吃点东西,回家之后便赶紧冲凉睡觉,“勤快一点,每个月就有7、8千到1万块左右的收入”。
李亮在车队办公室的临时床铺上睡了5夜,到了15日晚上,他接到来自社区工作站的电话通知他进行集中隔离。16日下午3点多,在办完手续后,李亮和其他类似情况的村民一起被安排住进了招商中环大厦的集中隔离房间里。
集中隔离的李亮在客厅睡的临时床铺
两人一间的房间是一居室,李亮再次住到了在客厅里临时摆放的床铺上。不过好在隔离期间的一日三餐和生活用品都有人提供。“每天吃的饭菜都不一样,都挺好的。”李亮说道。
以往春节,李亮都要回家与家人团聚,但今年恐怕没法回去了。李亮跟妻子说了后,她也表示理解。妻子之前曾提过,希望李亮离开深圳回梅州。但李亮认为,他年纪还不算老,深圳是一个适合奋斗的地方,他还想再干两年,日后再做打算。
路过的人
防疫人员安排住宿,供应一日三餐
想要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解除隔离的,不止李亮一个人,目前正在社区草铺小学体育馆集中隔离的徐成与其他11个人也都在等待走出去的那一刻。而他们,其实只是草埔西社区的过路者,但从10日晚上开始,他们就成了社区的“隔离村民”。
10日晚11点多,深圳地铁1号线会展中心站保安徐成和其他3位同事下班后,乘坐地铁到达草埔站下了车,准备和往常一样穿过清水河村、走回位于草埔西社区南面的宿舍公寓。
到达村口后,工作人员告诉他现在村子“只进不出”、进去需要考虑清楚,徐成以为自己只是路过、明天上班可以走其他路,便和同事一起进了村,没想到在离公寓还有1公里左右的地方“还有第二道闸口”。就这样,他们一行4人被困在了草埔西社区里。
徐成回忆,那天晚上“小雨不断”,村内的店铺基本都已关门、“没地方吃东西”,唯一还在营业的是一家小宾馆,但是想到“住一晚上也要1、2百块钱”,他们就在宾馆门前的走廊上待了一夜。
次日中午,防疫工作人员找到了他们,给他们拿来了面包、泡面等食物。当晚,他们被安排住进了草铺小学体育馆。后面几天,还有其他类似情况的人陆续住了进来,总共有12个人。工作人员给每人发了2件棉大衣,同时供应一日三餐和其他生活必需品。
徐成拍摄的草埔小学体育馆临时集中隔离点
他用手机记录下在这里的隔离生活,每天的餐食不尽相同。“早饭有面条、糯玉米,中饭、晚饭都是大米饭,有肉有菜。”徐成觉得,能提供餐食自己已经很满足,他向工作人员表示了感谢,并说自己“不讲究(饭菜)好与坏”。
来自河南驻马店的徐成生于中国改革开放政策开始的1978年,1999年他就曾经来到深圳观澜的一家电器厂做电饭锅。不到一年,因为父母耕种田地吃力,身为独子的徐成离开深圳、回家务农。
后来徐成觉得,种地是“靠天吃饭”、收入太不稳定,便将家里的十多亩地承包给了别人,自己到各地打工。去年4月,经在深圳当保姆的老乡介绍,会“刮腻子”的徐成来到深圳为一户人家帮忙装修,半个月后徐成拿到了6千多元的工钱。在深圳火车站准备坐车回家时,他正好遇到地铁工作人员招聘保安,他就这样留了下来。
每天在宿舍和会展中心站两点一线生活工作的徐成,基本没离开宿舍楼超过100米。他每周给家里打两次视频电话,有时会因为宿舍太吵,就上到6楼的楼顶打。他常常去那里吹吹晚风,在这个楼顶上他能从高处俯瞰到周围的房子、汽车还有行人。
如今在草埔小学内隔离的徐成,希望疫情能尽快结束,在平安度过这段时间后,再回到宿舍楼顶去吹吹晚风。
(应受访者要求,刘华、赵伟、李亮、徐成均为化名)
采写:南都记者 焦明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