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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家电维修洗衣机更新时间:2021-12-16 16:30:13

【编者按】

西海固,一个地图上找不到的地方。它原是宁夏回族自治区中南部西吉、海原、同心、原州(现属于固原市)、隆德、泾源、彭阳七个国家级贫困县的统称。如今没有严格的定义。可是了解西海固的人都知道,那是一片缺水干涸的土地。

解决当地人的饮水问题,一直是宁夏自治区各级政府的首要任务。2016年12月,澎湃新闻记者在西海固地区之一的西吉县李岔村及周边地区进行了为期二十天的调查。在采访中,记者发现,引水工程已于去年8月完成,但因地势复杂等因素,目前自来水却仍未进居民家中。

饮水难的直接原因是当地恶劣的自然条件:水土流失严重,极端气候日趋增加。为了改善当地居民的生活和生产条件,上世纪末,宁夏自治区开始了大规模的生态移民。

中国社科院社会学研社会学研究所农村环境与社会研究中心研究员王晓毅长期关注宁夏的生态移民。他表示,传统的以建设移民村和开垦农地的安置方式越来越不能适应异地搬迁扶贫的需要,不仅因为农业不足以帮助移民脱贫,而且这种安置方式还带来潜在的生态问题。

澎湃研究所以“生活在西海固”为专题,结合记者的调查和学者的研究(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1612858),在呈现西海固地区依旧不容乐观的生态环境外,更希望读者关注的是:移民安置后潜在的问题。

你知道

在异乡的我

至今仍在梦醒之后

我仍想

想深吻你布满皱纹的额头

想吮吸你早已干瘪的乳房

想徜徉在你粗糙干旱的怀抱

西海固啊 我的母亲

我的娘

我不想回头越走越远

却至今无法走出你的手掌

——节选自李海宁《西海固 我的母亲》

从银川驱车前往西吉,一路上多是干涸的河床。 澎湃新闻记者 康宁 图

从宁夏省城银川出发,沿着京藏高速驱车向南驶进,经过黄河哺育自古富饶的引黄灌区,颜色逐渐加深的黄土地出现在眼前。连接在地头远端肃静的山脉下,时不时出现巨大的沟壑,将平坦的田埂割裂开来。河谷上架着一座现代化的桥梁,但远眺深陷的河床,却寻不着流水的踪迹。十二月已入深冬,萧索的田地里偶尔出现懒散的牧人,守望着一群正在啃食荒草的羊。

这里便是西海固,一个在中国地图上找不到的名字,原是宁夏回族自治区中南部西吉、海原、同心、原州、隆德、泾源、彭阳七个国家级贫困县的统称。

西海固示意图。 澎湃新闻 孙瑞 制图

因深陷内陆而导致水汽难以到达,西海固是西北地区最为贫瘠的干旱地之一。宁夏自治区政府发布的一份精准扶贫的报告中描述,“地区环境脆弱,干旱少雨,80%的耕地为中低产田,雨养农业比重占耕地总面积90%。”

对于习惯潮湿的南方人而言,西海固干燥的空气好似一瞬间就能抽干去人皮肤毛孔中的水分。流水切割及千百年来的盲目垦殖导致当地水土流失严重,加上温带大陆性半干旱干旱气候和水源奇缺的自然条件,西海固大部分地区生存条件极差。

随着中国社会经济的快速发展和中央政府多年来逐步加大的扶贫力度,如今的西海固早已不是人们刻板印象中“苦瘠甲天下”、赤地千里的黄土坡,但如何适应水困仍是令人忧心的事情。

13岁的马莉娜家住在西吉县平峰镇的李岔村。这个村子深陷在西海固黄土高原的丘陵沟壑地带。李岔村是汉民聚居村,整个村庄的253家农户散落在两座隔沟壑相望的山上。她小时候曾听当地的老人说起,现在李岔这片区域的地貌源于一场年代久远的地震。

1920年11月16日,西吉县相邻的海原县发生了里氏8.5级地震。《固原县志》(固原县位于中国宁夏回族自治区南部 ,北连同心县,南接泾源县,东靠甘肃省环县,西邻西吉县,西北与海原县接壤。)记载:“其始震也,由西北而来,往东南而去。状如车惊马奔,轰声震耳,房倒墙塌,土雾弥天,屋物如人乱抛,桌动地旋,人晕难立。”在美国《国家地理》杂志的一篇名为《在山走动的地方》的文章中,作者记录了当时的情形,“巨大的山体滑坡吞噬了无数的村庄,覆盖了肥沃的平原及谷地,淤塞了河道,山谷变成了湖泊,大山在一夜之间移动到了别的地方。”

本就干涩疏松的土地在这场地震后沉陷得七零八落。被地震扭曲而错开的山体,以及田埂、山谷、水系的错断塑造了西海固山区如今独特的地貌。

对村子地貌更直接的一次影响是2008年的汶川大地震,生活在这里的人们感觉到了强烈的震感。马莉娜的母亲陈芳告诉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记者:“地震发生的时候,屋子周围的土哗哗地往下落。”距她家不远的山坡,如今还能寻到地震留下的痕迹。那些被撕裂开的地缝突兀地出现,使得下坡的路变得异常惊险,而远处山谷间有些深不见底的沟壑里分明还可以瞧见几株上了年岁的老树。

地震后塌陷的山体。 澎湃新闻记者 康宁 图

如果说地震给当地人生存环境带来的影响是持久的,那么近些年异常的天气,却似乎正在成为西海固地区的新常态。

以西吉县为例。根据2016年1至7月份西吉气象局的统计数据,西吉县的一些地区降雨量较常年同期偏少6.9%至17.5%不等。自2016年7月下旬开始,西吉持续高温少雨。8月中上旬,气温达到了1961年以来最高值,而降水却为同期最低,局地出现了大旱。为此,当地政府不得不采取了人工降雨的方式来补给降水。

然而,有时突如其来的暴雨,非但没有减缓当地的干旱,瞬时而降的巨大雨量更像是另一种灾难。基于日益严重的水土流失,暴雨短时间积聚的水流足以将山坡划出一道道裂缝。

除了降雨异常,西吉县2015年的平均气温较常年偏高了0.9摄氏度。2015年夏季气温与常年持平,但春、秋、冬三季的气温都高过了常年的平均值。异常的天气使当年马铃薯减产了10%。

夏季的暴雨在脆弱的土地上留下的痕迹。 澎湃新闻记者 康宁 图

中国农业科学院研究员许吟隆曾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解释道,气候变暖导致降水在空间、时空分布上更加不均匀,这样更易造成旱涝灾害,尤其干旱会越来越严重,原因之一是时空分布更不均匀了,二是温度升高增加了地面水汽蒸发。

如果将西吉县气温和降水的变化放到更长的时间维度来看,这种气候暖干化正在以惊人的速度加剧黄土高原的干旱缺水。西吉县气象局的统计数据显示,自20世纪70年代末到21世纪初,西吉的年平均气温升高了1摄氏度之多。1950至2000年,这里的年均降水量却减少了100毫米左右。

《中国农业适应气候变化关键问题研究》一书中记录,经过科学家多年的研究论证,气候暖干化已经使黄土高原的土壤干层分布变广,干层缺水更加严重。这是对农作物产量最致命的影响。

日益恶化的农作物种植环境让当地人担忧,但令人更加害怕的是同时变坏的自然居住环境。

马莉娜的同班同学安晓康和她住在同一个村子,是一起长大的玩伴。安晓康回忆起,田埂间的深沟原本流淌着一条小河,前年夏天自己还在这里捉过蝌蚪,但现在站在田埂边缘,俯下身望去,干涸的河床已经遍寻不着水的踪影。

李岔村平坦的田埂下是几乎看不见水的河床。 澎湃新闻记者 康宁 图

顺着这枯水河道向北,谷底逐渐开阔,在近村庄一面深凹的地方有一处自然溢出的泉眼,积聚形成了一汪水池。十二月下旬,已入深冬,水面结了薄冰,呈现出抹茶色。远处山坡上,一名中年男子正赶着三头耕牛朝水池走来。在这里,如果农户家的水窖没能储上足够人畜的饮用水,他们便要在太阳落山前,赶着牲畜来这里饮水。这种水含碱、味咸,并不适合人饮用。

在缺水的李岔村村头,一口只能供牲畜饮用的咸水水池。 澎湃新闻记者 康宁 图

马莉娜和安晓康家所在的高山庄在这条沟谷东面的山坡,这面山打井,取到的水非咸即苦,很难见清泉。据西吉县水务局的调查,当地的地下水溶解性总固体和硫酸盐超过了国家生活饮用水标准的数倍。事实上,西吉县内的水库也多是不能供人饮用的“咸水”。

“以前村子附近有好几个这样的泉眼,但现在少见了,这里的水也变少了。”安晓康注视着从自己身旁经过被赶去喝水的牛群说道。

李岔村的一位农户赶着三头牛去村子附近的泉眼喝水。 澎湃新闻记者 康宁 图

水正在变得越来越少。兴修水利保住水源是当地政府应对缺水所采取的主要措施。在李岔村向南村头,2008年政府组织修了一座堤坝。堤坝能截住顺着沟谷南面流下的河水,还能在雨水多的时节储存山坡上顺流而来的水,但堤坝修好后却淹没了高山庄人曾经赖以生存的一口泉眼。当地村民观察,由于近几年自然的补给赶不上蒸发量,堤坝下的水池面积正在逐年缩小。

为了储存降水,李岔村村头南面2008年修建了一座堤坝。 澎湃新闻记者 康宁 图

气温升高、降水减少,李岔村村头南面堤坝的蓄水面积正在减少。 澎湃新闻记者 康宁 图

在安晓康家局促的客厅里,墙上挂着的一幅宁夏回族自治区的地图很显眼。安晓康的爷爷安建华指着地图上标着沙漠的地区说:“大西北好多地方都是沙漠,我们这黄土坡干得很,水少。”在他的记忆中,七八年前要比现在更加干旱,“有时候撒下去的种子,还不够收成”。

虽然如今的收成不至于像安建华口中所言的那般惨淡,但旱情给当地农业造成的影响仍然不可小觑。

“今年没下什么雨,马铃薯只有拳头那么大。”马莉娜站在自家的田里,比划道。在李岔村,村民除了种植胡麻、小秋杂粮以外,地里最主要的农作物便是小麦和马铃薯。

马莉娜的父亲马继峰告诉记者,他家十几亩地的马铃薯往年不仅有一万多元的收入,还能保住一家人一年主要的口粮。但2016年,气候异常导致马铃薯的成品不好,价格只有四角五分一斤,而以往品相好的马铃薯通常可以卖到八九角一斤。

因为当地工业发展滞后,西吉县大部分村民依靠农业为生。2015年,西吉县生产总值近50亿,农业收入12.7亿,工业贡献的占比不到一成。

宁夏大学资源环境学院戴海龙在研究气候变化对西吉县农户生计影响的论文中提及,当地“应扩大种植抗旱性强、水分利用效率高的农作物,增强农作物对缺水的适应能力,加大秋季作物的种植面积。”事实上,合理的农业布局,科学的专业指导,或许能给劳作在干旱田地里的西海固人带来多一点的收成。

2015年,安建华给一部分种马铃薯的地里蒙上了塑料膜。即使雨水少了些,那些蒙上了膜的地里收获的马铃薯个头也还可观。安建华想象着,如果能有更先进的引水方式,能把平日储下来的水引到山上,一层层地将梯田灌溉下来,那该有多好。又或者是,发展更适合更有经济效益的果树或者药材种植。

西吉县铺满山头的梯田。 澎湃新闻记者 康宁 图

2015年,西吉县人均年收入为6857.1元,而平峰镇镇政府的一份简介显示李岔村的人均年收入仅为2600元,低于中国2800元贫困线的标准。

在缺水的李岔村,传统农业的生产方式已经很难让村民摆脱贫困的命运。这样愈发恶劣的气候环境,使得习惯“靠天吃饭”的西海固人穷则思变。

西海固流传着一些关于龙王唤雨的神话传说。安晓康回忆起小时候听村里老人们说的神话,“离李岔村二十公里的震湖里住着能呼风唤雨白色的蛟龙。”因此,旧时一些当地人遇到大旱天,总不忘向天祈求龙王能施恩降雨。

缺水在西海固的历史上就像是一枚代表身份的标签。对于西海固人而言,摆脱贫困的现实一步是有能喝的水。

安晓康家供牲口饮用的水窖。 澎湃新闻记者 康宁 图

在黄土高原干旱地区,国家曾为推广家庭集雨工程提供了充足的财政支持,政府出钱帮助村民修建水窖。打开水窖的盖,里面是沉淀陈杂后清澈的水源。马莉娜家的水窖能存二十立方水,除此之外,她家还有一口三十立方的水窖专供牲口用和一口地里的水窖。在外人眼中,三口水窖让这个生活在水资源匮乏地区的家庭显得颇为富裕。

现在,李岔村家家户户的院门口都立着一个自来水龙头,水管旁压着一块刻着“宁夏西吉县城乡供水公司”的井盖。据村民介绍,为此每户人家向村委会纳了500元钱。水管已经安上许久,村民却没能用上自来水。李岔村的一位村官解释,通水计划深入山区的主体工程都已完工,但地势复杂,仍有需要完善的地方,才能实现全面通水。

这位村官口中的“工程”指的是宁夏中南部城乡饮水安全工程,耗资40亿元。2016年10月8日,宁夏自治区政府在西吉毗邻的原州区举行了盛大的庆典仪式,宣告这项工程建成通水。

西吉县水利局饮水办的官员告诉记者,至今李岔村未能通水的原因很复杂,其中之一是由于2016年县区整体干旱少雨导致中庄水库迟迟未能蓄足水量,就目前情况来看,仅供城区的蓄水都并不充足。他所提及的中庄水库正是耗资2.3亿修建的一座主调节水库,也是实现和保障宁夏中南部城乡饮水安全水源工程正常供水的“核心咽喉”工程。

将甘甜的泾河水引来缺水的西吉县,通过水资源的空间调配可以解决干旱地区暂时的水困。对于李岔村的村民来说,“南水北调”进山区值得期待,只是农户院落前除了管道和蒙着灰层的水龙头,始终未见有自来水流出。

李岔村农户院门口立着自来水龙头,但却迟迟没有供水。 澎湃新闻记者 康宁 图

利用巨型工程将水资源进行空间调配是人为解决水困最直接的设想。作为一项国家战略性工程,南水北调工程试图将南方充沛的水资源引至干渴的北方地区。在这项工程的构想中,西线即是期望通过在长江上游筑坝建库,开凿输水隧洞,将长江水输送到西北水资源短缺的地区。但由于工程所及区域的地形复杂,工程耗资巨大,现在仍处于可行性研究的规划阶段。

安建华觉得自己有足够的耐心等待水来。倘若十年前,当地人绝不敢相信有一天城里人才能用上的自来水会来到这片山角旮旯。

因为自来水迟迟未进居民家中,目前,马莉娜家的日常生活用水需去老屋门前的水窖里挑,新房没有修建水窖。储蓄降雨来抵御干旱的日子是当地人十多年来赖以生存的办法。她家老屋的门旁有个半米长宽的蓄水池,一头连接通往屋内的水槽,一头连着水窖。每到雨天,地面和屋顶的雨水会顺沿注入蓄水池,再经过水槽流入水窖,储存起来供人畜使用。

在自来水进家门之前,李岔村村民的日常生活用水都和马莉娜一样。

马莉娜倒了刚没过盆底的水,清洗蒜苗上的泥土。 澎湃新闻记者 康宁 图

除了修建引水工程解决水困外,宁夏自治区各级政府试图通过更大型的修复工程恢复当地的生态。

近十几年来,宁夏自治区政府强制执行退耕还林使部分植被得以恢复,生态修复工程逐渐改变了黄土坡的面貌。

2003年5月1日,宁夏回族自治区开始在全境推行封山禁牧,成为全国首个实行全境封山禁牧的省区。宁夏自治区政府公布的一份数据显示,禁牧十年当地森林覆盖率由不到10%提高到了12.8%,沙化土地净减少79.5万亩。

马莉娜从抽屉里取出一包塑胶袋裹好的照片,抽出了一张。那张照片是去年夏天在她家新房门前拍的。相比于此时屋外枯黄色的荒山,照片里存着一派郁郁葱葱的景象。“这就是夏天的样子,可好看呢!”她一手指着照片,带着骄傲的神情说道。她家对面山坡的田地里种着几十株杏树,一到夏季便绽放出翠绿的色彩。

冷寂的冬季,虽被抹去了颜色,但仍可以在田间寻到植被好转的影子。一些废弃的田地因许久无人耕种,裹满了浓密的荒草,这给野兔提供了绝佳的藏身地。现在,逐渐消失的野生动物又开始活跃在田间偷食庄稼。

冬季里,地里的冬小麦是李岔村唯一的绿色 。 澎湃新闻记者 康宁 图

借助自然的力量恢复生态似乎初见成效,但改变传统的生产方式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李岔村的一些村民并不理解政府禁牧的用意。在偏僻的山坡上,还能瞧见放牧的人。安晓康指着村头向南的河谷说:“现在在山上放牧有人会来罚款,村里的人只能找隐蔽的地方躲着放羊。”沿着沟壑向南望去,在陡峭的山坡上,两三位扎着头巾的妇女围坐在一起,身旁散落的羊群正在啃食坡上干枯的草料。

李岔村山头,偷牧的羊群。 澎湃新闻记者 康宁 图

西海固的土地本就供养着超负荷的人口,而阻止人类对自然无节制的索取是一件困难的事,因此将人迁走成了双赢的选择。自1983年起,宁夏自治区对西海固村民实施过四次政策性移民搬迁,腾出来的土地进行生态修复。

2011年5月6日,宁夏自治区人民政府颁布了《宁夏“十二五”中南部生态移民的规划》。规划指出,“包含西吉县在内的9个宁夏中南部扶贫开发重点区县处于我国半干旱黄土高原向干旱风沙区过渡的农牧交错地带,生态脆弱,自然灾害频繁,水土流失严重。由于中南部地区生态环境问题与贫困问题通常表现为相互制约、互为因果的关系,因此对生活在这一地区的农民实施搬迁,对恢复和保护生态环境具有重要的作用”。

因为这项生态移民政策,西吉县一些村庄的村民搬迁到了宁夏北部靠近水源的地方生活。人走后,田地荒了,漫过成年人小腿肚的荒草在地里肆意生长。一些废弃多年的院落,已经长满了灌丛。

苏家塌山庄子里老人喂养的羊群在废弃的堡子边觅食。 澎湃新闻记者 康宁 图

相较而言,李岔村7.5平方公里面积,拥有耕地近5平方公里,地广人稀,加上基础设施相对齐全,已经能算上西海固中“一方水土勉强能养活一方人”的土地。所以,李岔村并没有出现在宁夏自治区人民政府中南部生态移民的清单中。

马继峰并不想搬走,他觉得一家人“习惯了这里半打工半种地的生活,离开这里没了地,日子不好过。”可是如果有的选,安建华希望一家人可以搬去平坦靠近水源的地方,这样的话,等孙子们离开家后,不能干重活的儿媳还能在城市边缘找到轻松的活计挣钱。

像安建华这样想离开的人走不了,但有的人能迁走,却不曾离开。生活在另一个村子的李有福就是这样的人。

李有福家祖上三代人都生活在王庆村苏家塌山一个破败的庄子里。这个庄子,被列在官方搬迁清单上。除了山坡上一所年代久远的堡子和他家的院落,庄子其他的土屋都已经破败不堪,有些被削去了屋顶,只留下断壁残垣。

苏家塌山被搬迁后,废弃的庄子。 澎湃新闻记者 康宁 图

李有福告诉记者,除了他和老伴,如今邻里乡亲都搬去了政府规划的移民村,往常没有人会再来这。

从2001年开始,宁夏政府提出“生态移民”,按照政府的规划迁出地要实施生态修复,要求自然村或行政村整体搬迁。为了让村民尽快搬走,政府会在期限到达的时候把他们的房子推倒。宁夏移民局的一位官员曾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拆房子是为了不让村民两头摇摆,一些移民在迁出地和迁入地两头生活,给人口管理和生态修复都带来了困难。

现在,李有福夫妇都是没有当地户口的“移民”。73岁的李有福是王庆小学的退休教师,每月可以领到4000元左右的退休金。喂养着十九只羊,耕种着十来亩旱地。村里号召大家搬迁的时候,他们跟着办了手续,但至今没离开过。这两年当地政府推进扶贫工作,给予村民改造房屋的补贴款,每户平均可以领到两万多元,但这项补助搬迁的村民不能享受。

迟迟未搬到移民村的李有福。 澎湃新闻记者 康宁 图

李有福还住在土砖墙的老屋里。走进屋内,昏暗狭小的空间里除了一旁的炕头和炉灶,堆满了老旧的家具,一台14寸彩电摆放在正对大门的柜子上。炕头的砧板上放着三个削了皮的马铃薯,这是他自己种的,也是当地人家饭桌上常见的主食。

“人总有份故土情,不愿离开的。”李有福摩搓着布满茧子的双手,面露尴尬,有些拘谨地说道。关于为什么不搬走这件事,他不愿解释过多。

附近庄子上的人都搬走后,这儿成了黄土坡上一座孤岛。村里一直没断电,维持了他们基本的生活需求。饮用水靠打电话叫人开车送来,一罐三、四立方米的水需要支付80元钱,足够两人用上半个月。家中几个孩子也已经各自成家,生活在海原县,不常回来。往日里,老两口就以羊为伴。

即使留下来生活孤独清淡了些,离开却需要更大的决心。李有福的老伴坐在一旁的土炕上,皱着眉头小声嘀咕着:“我都没去过那个新村,坐不得车,离家太远了。”

她所指的新村是位于银川市贺兰县的欣荣村,老两口的邻居如今都生活在那里,他们不再种地和喂养牲口,过上了另一种截然不同的生活。

从银川市北边出城,沿着京藏高速驱车40分钟,穿过一片平整的水浇田,就能到达贺兰县洪广镇的欣荣村。社区四四方方铺陈开来,整齐划一的平房,统一的白墙蓝顶,街道上每隔十米是一盏太阳能路灯,文化广场上布置了健身器材。除了门牌号便于区分,每间院落几乎有一样的外观。

欣荣村整齐的安置房。 澎湃新闻记者 康宁 图

住在三区的马艳梅,一家七口人从西吉县搬来欣荣村已经三年多了。刚移民来这里的时候,他们领到了一套54平方米二室一厅的房子。后来,自己花钱扩建,在旁边添了一间屋子,又在院内砌了一间灶房,才足够一家人使用。

屋子的客厅不大,地板铺上了乳白色的瓷砖,两间卧室的门用门帘遮掩着。屋内除了沙发、茶几、电视这些必备品,靠里的墙壁上还装上了烧煤气的暖气管,墙上安装着净水器。马艳梅形容自己是“过着城里人生活的农村人”。

欣荣村供移民休闲的文化广场。 澎湃新闻记者 康宁 图

“这里交通方便,吃水方便。”马艳梅对新的生活还算满意,她已经很久没有回过老家了,亲戚邻里也都搬来了这里。比起靠水窖生活,通到家里的自来水方便许多。她家的院子里摆放着一台双筒半自动洗衣机,旁边放着一盆刚洗好的衣物。每家平房的屋顶上都摆放着一台太阳能热水器,她说:“在这洗澡很方便”。

参与生态移民计划的村民有些没有分到田地,马艳梅算幸运的。她那批移民多数分到了地,每个人头四分地,他们一家得到了面积不到两亩的水浇田。但在西吉县的老家,她家曾经耕种着七十亩旱地,即使一年雨水不足,广种薄收也能有一家人足够的口粮。现在,政府统一将地承包给了企业规范种植,他们每年能拿到2000元左右的回报。

在欣荣村的文化广场附近,几家小摊贩支着货架,在售卖水果、干果和日常用品。两排门面房开着各式小店,店主多数是搬迁来的村民。在一家水果摊前,一位中年男子坐在货架边抱怨道:“以前种四十亩地,养不少牲口,现在却只能守着破摊子,什么也干不了。”

在欣荣村,所有的生活必需品都得花钱买,对于移民来这里的西吉人,养活一家人唯一的出路就是外出打工。据媒体报道,欣荣村目前居民1.1万余人,全部是从固原市原州区、西吉县搬迁而来的村民,在这当中外出打工的人员近3000人。

对于没有搬去靠近城市移民村的西海固人,鼓励村民外出打工,实行劳务输出是宁夏自治区政府解决西海固人贫困的主要方式之一。

为了还上盖新房欠下的六、七万债款,和给即将升高中的孩子攒下读书钱,马继峰每过了农忙,便会独自一人去离家400多公里远的银川打临工。

但在西海固真正通过外出打工改变贫困的人并不在多数。以西海固地区劳务输出最集中的固原市为例。2009年固原市人口近150万,其中常年在外务工人员为24万人。到2015年,外出务工人员约30万人。尽管当地农民年收入近一半得益于外出打工收入,但从务工人数上看,当地外出打工的积极性并不及中部省份城市。

影响西海固人外出打工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清真的饮食习惯。西海固是中国最大的回族聚居区,回族人口约100万。

52岁的王有住在西吉县兴坪乡庙湾村一个回民庄子,庄子上的人都姓王,是同宗亲缘。前些年,村里外出打工人还不多。他跟着亲友去了新疆,在工地上干苦力,每月能挣四五千元。在那有生活习惯相近的回民,这对他来说是最合适的选择。

2016年,王有没有外出务工,守在家耕种着五亩地,放养了五头羊。他住的仍是破旧的土砖房。屋内除了炕头,陈列着简单的家具,一个木质矮柜和一张做饭的木桌,墙角放着一只水缸,储存日常饮用水。炕头的墙上贴着一张村里给贫困户的告知书。王有是村里这个年纪少有念过书的人,前些日子,村干部告诉他,村上推进精准扶贫,贫困户每家可以申请五万元的无息贷款来投资搞副业。

自治区政府发布的《宁夏特色产业精准扶贫规划(2016—2020年)》提及,将实施以转变农业发展方式、增加贫困群众收入为核心的扶贫政策。政策保障将通过财政、金融、税收支持三个方面来实现。宁夏自治区政府期望利用五年时间将全区贫困县农村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由2015年的6818元在2020年提高至11000元。

王有赶忙递交了申请,寻思着领到钱能谋划着做点事。去年,他考了机动车驾照。这两年正逢县里大兴修路,村村间通了水泥公路,因为公交车的班次极少,当地人开始习惯叫车出行,跑出租的生意变得红火起来。王有筹划盘下一辆出租车,留在家乡跑车赚钱。

回到家乡,年长的人想依靠政策优待,顺应时势凭借一己之力改变贫困,而一些年幼的人则期望通过走出干渴的丘陵沟壑改变命运。

期中考试,马莉娜考了班里的12名,按以往学校的升学情况,她的成绩能顺利考上县城的高中。“努力读书,就有机会去外面看一看,以后就不用下苦力了。”

安晓康和安晓龙的成绩离考上高中仍有很大差距。安建华在心里筹划着,如果哥俩考不上高中,就送安晓龙去学厨,把安晓康送去当兵。“等他们都走了,田就不种了,没人了,这山坳坳里没法种。”安建华一边抽着用稿纸刚卷好的烟,一边看着电视说道。在老一辈人的心里,这里的年轻人似乎只有走出大山才能寻到未来。

安晓龙正在整理抽完水的水管,这口水窖里的水浑浊,平日只给牲口饮用。 澎湃新闻记者 康宁 图

安晓康家只有院子里一口水窖。“这不是一口好窖”,窖里储的水浑浊不清,平日只用来给牲口饮用。每周,他和安晓龙离家前,都要拉一辆二轮车去李岔和潘家沟交界的泉眼运两桶50公升的水回家,作为家人一周必备的饮用水。

12月24日,夜里下了一场“冰粒子”,安晓康觉得这不算一场雪。但天亮后,土坡路结冻后铺着还未融化的冰粒子,特别得滑。第二天是周日,是村里念中学的孩子回校的日子,也是往常安晓康和安晓龙例行帮家里拉水的日子,可是结冻的路面却让原本步行三十分钟就能抵达的取水路变得遥不可及。

(本文得到了“中外对话”气候适应报道项目支持,文中部分人名使用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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