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赫恩曼尼”,欢迎去豆瓣App关注Ta。
“请问你举报过群租房吗?这是回访电话,楼上的群租房已经被拆除。请对我们的服务做出评价。”
这是尤子这两个月来第三次接到这个电话。差不多一年多以前,她的确打过一个号码,反映楼上群租房的事,如果不是这一通电话,她就快忘记了。
“我已经不住在那里了。”每一次,尤子都忍不住问同样的问题:楼上的住户后来去了哪里呢?每一次,她都会得到同样的答复:这个不清楚,不归我们管。这座城市这么大,总会有他们的容身之所吧。
挂了电话。
下了班,走在回家的路上,吃完饭的老人家们牵着狗站在街角的寒风里聊天,不必偷听,尤子就能清楚地分辨出老北京人特有的腔调,声调里夹杂一丝不易觉察的骄傲。那些人(她喜欢称他们“那些人”)都是如何生活的呢?
有天因为胃病,尤子没去上班,闲来无聊,遛出门坐在院子里的长椅上晒太阳。上了年纪的老北京人三三两两坐在花坛旁边,聊一聊昨天吃的菜,今天买的粮;一个姑娘正在替一个老头理发,十块钱一次,剃刀刷刷响,顺便还聊了聊物价飞涨;午休时间,幼儿园的孩子们都冲到滑梯边上,只留下年轻的老师在一旁大喊;刚刚送过孩子上学的人,到附近的菜市场提回一兜兜菜,回家忙活午饭和晚饭。
那天,霾刚散,太阳透过清冷的空气洒来些许暖意,尤子就那样不合时宜地坐在一群老人中间,像一个无人管教的闲散人员。一个不必急着去上班的二十几岁的年轻人,听着抑扬顿挫的京腔和柴米油盐的抱怨,居然感觉到久违的安宁,开始隐隐期盼着衰老。
饭后遛狗闲侃的老人,街边给人剃头的穿着白大褂的姑娘,推着婴儿车一脸倦怠的年轻夫妻,牵着放了学的孩子叮嘱作业要好好写的妈妈,甚至连医院妇产科排着长队的准妈妈们,都让尤子嫉妒。那份细碎到令人厌烦的烟火气,于她,怕是太过遥远了。
一头钻进地铁的人潮,羽绒服底下又起了一层虚汗,地铁启动,尤子努力站稳,两只靴子卡在一双双脚中间,动弹不得。她忽而想起,刚刚电话里说的“拆除”——是什么意思呢?楼上的群租房是在五楼顶楼,不是当街的门店,怎么拆除得了呢?那一年沿街建筑改造,的确一口气拆除了大部分门店。家附近的螺蛳粉、西安小吃、格子铺、食杂店、老胡同,几乎一夜之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块块齐刷刷的灰黑色砖墙,崭新的。有的只留一扇窄窄的窗,送外卖的就从那扇窗取餐,窗里头的偷偷往外送餐,双方似乎达成一项秘密的共谋,勉强维持着生计。过不久,这些窗也变成了墙,沉默而崭新的墙,叫人看了说不出话。每次路过,尤子都暗自琢磨:用筷子挑着螺蛳粉的广西大妈、亲自将肉夹馍递到她手里的陕西大叔、食杂店里嗑着瓜子看球赛的老头,不知道现在还在不在墙后面?拆除……五楼……莫非是将整个顶楼用推土机铲平……如果真是那样,她可惜自己搬走得太早,错过了这戏剧化的一幕。
连滚带爬般挤出地铁,顶着寒冬里瑟瑟的风,和一对中年夫妻同时进电梯,12层,两根手指戳到一处。哟,你也住12层!咱邻居!房子租的吧?看你年纪轻轻的也不像能……男人扯住了女人的衣角。尤子抿着嘴,努力保持微笑。
回家了。尤子像一滩泥一样瘫在床上,连再爬起来的力气也消失殆尽,为了赶工作进度,完成审稿,白天连上厕所和吃饭的时间都不多。晚九点,她的晚餐才做好,隔壁的电视已经关了,关机音效隔着墙壁也听得清。十点,电视里尽是无聊的综艺,她就横躺在床上,哪怕再困,也不舍得睡,总觉得一天这么过去有点不值当。看综艺是她一天当中唯一的消遣,那些笑声分明是做出来的音效,却足以让她大笑个不停。就这么一直强撑到一两点钟,才去洗澡,吹头发。
自从搬到这里,远离了之前那个破旧的板房,尤子就时不时为自己拨出的那通电话感到后悔。在一家出版公司任职,起早贪晚地工作,薪水比做实习生时高了一倍,节假日帮人改改留学文书,赚点外快,攒了足足两年,才勉强能换个大些的房子租住。但曾经住在她楼上的那群人呢?拆除之后……他们又能去哪儿呢?
当初如果不打那通电话。会不会良心上说得过去一点。无解。
两年前的一个早上,尤子起床后推开卧室门,发现客厅的瓷砖上散落着白花花的墙皮。她蹲在地上研究了一会儿,忽然闻到一股烧焦的胶皮味,起身,沿着墙壁望上去,听到洗衣机上方的墙壁里呲呲地响,像是火炉里哔哔啵啵的火焰。在天花板和墙壁的交界处,一块巴掌大的窟窿里冒着火苗。几乎是出于本能,她敞开房门,站在走廊里拨通了火警电话。五分钟后,消防员赶到。墙壁里的火苗早已熄灭,整个客厅飘着薄薄的烟。
尤子和消防一道,敲开了楼上的门。一股洗衣粉混杂着浓重汗味的气息呛了她一下,她躲在房门后面偷瞄了几眼。客厅的旧式洗衣机正轰隆隆地工作着,一旁的大洗脸盆里泡着乳白色的大褂。左手边的花帘子裂开一条缝,两张木板床。右侧卧室里是七八个人的上下铺,一个男人正光着膀子叼着烟,窝在暗蓝色的被子里。前来应门的人一口东北腔:“咋的啦?我们等会儿还得上工呢。”
一连几晚,尤子都能在凌晨两三点时听见楼上的响动。夏夜,窗外的虫鸣此起彼伏,耳边的蚊子哼哼地叫,依然盖不过楼上的铁床频繁撞击地面的窸窣声响,还有一群男人的笑声,酒瓶倒在地板上乒乒乓乓。因为失眠,尤子蹑手蹑脚走到楼上,站在漆黑的楼道里,她听见门里的人摔着扑克牌,赌钱,哄笑,骂脏字。她的手悬在空中,迟迟不敢敲门。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上工也不行,赶紧把洗衣机关掉,先别洗了,楼下电线都冒火了。”消防员说,洗衣机的水渗下来,原本老化的电线短路了,搭在一起,烧了起来。东北男人不太情愿,挠着头拔掉了洗衣机的电源。不等我们关门,就又窝回了床铺里,闭上了眼睛。大概是太困了。
继那次悬而未决的敲门之后,尤子想了很久怎么治好自己的失眠。一连两周,她都不能合眼,陪伴她的除了蝉鸣,就是楼上的笑声和骂声。上班校对书稿的间隙,她眼前的字一重多过一重,亢奋到快要晕厥。她感觉自己快要坚持不住了。
于是她写了一张字条,几乎以恳求的语气要求楼上夜里12点之后安静一些。趴在自家的房门上,等楼道完全安静之后,尤子踮着脚爬上楼,把那张纸条轻轻粘在房门中央。纸条上写:“家里有老人,旧楼不隔音,可否夜里12点之后稍微小声些?多谢了。邻居。”
她自己就是那位老人,也是邻居本人。语气还算客气。他们不会把她怎么样吧。尤子想过把买来的西瓜放在楼上的门口,好平息那张字条带去的叨扰。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怕什么。他们又不会吃掉她。不敢和人提要求,学不会拒绝,明明在意到要死,也憋住不讲。这是她多年的顽症。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养成的。大概是中学时父母的离异让她学会了将自我存在感降至最低,恨不能下一秒就从全世界面前消失。身上的棱角还在,除了这么与自己顽抗下去,她想不出其他办法。
当晚,入夜,酒瓶、扑克牌、床板的咯吱声、笑声、骂声,一件没多,一件没少。如果消息准确,楼上住着附近一家餐馆的服务员和帮厨,都是从外地来京打工的东北人。饭店包食宿,饭店老板租下了这间40平米的房子,够八九个人住,算起来平均一个人的租金也就500左右。在北京三环,是相当便宜的价格了。老板看起来是个体面人,装修的时候曾经来监过工,尤子从猫眼里看见过他一次。
白墙里的电线接上了,窟窿还在,修电线的说,他们不管糊墙。糊墙要找物业。尤子找来物业,一个长成球型的肥硕男子怎么都爬不上借来的木梯子,只能作罢。他连连道歉,点着头离开了。她想找中介说说糊墙的事,又觉得没那个必要了,下次再烧,省得刨开了。上一次是卫生间渗水,维修工人掀开整张隔板才修好;这一次是客厅渗水,墙壁上留下一个洞。下一次呢?
消防记录了一下,让尤子签了个字,就离开了。
“请问可以举报群租房吗?”恐怕只有这一条办法了。举报电话是朋友发来的,说是效果不错。朋友家隔壁也是群租房,每天夜里回来,几双脚在楼道里重重踏着,通宵喝酒打牌,隔着房门能闻见烟味。朋友家的孩子还小,房子又是新买的,几次沟通无果之后想到了举报这一招。“他们抽烟抽得可凶了,说也不听。”朋友和她叹气,“可能是白天太辛苦吧。”最后,她还是拨通了电话,不到一个月,他们搬走了。
这样也好,说不定老板“良心”发现,能给他们多租上一间房,只要这里留三个人,就不算群租,也能过得体面一点。
打完电话,她就后悔了。他们不会猜到那张纸条是她留下的?万一是全部清除,他们会不会没处可去?会不会报复?
“请问您举报过群租房吗?这是回访电话,您楼上的群租房已经被拆除。请对我们的服务做出评价。”第一次接到这通电话时,尤子已经搬离那个小区了。搬家那天,她遇见了楼上窝在暗蓝色被子里的男人。她微微点了点头,他望向她,眼神空洞。他大概早就不记得她了,虽然他们曾经对视过两秒钟。
直到最近,她才明白,拆除的意思,就是彻底消失,不管以怎样的方式消失。那个叼着烟的男人,他现在会在哪里呢?
又一年入夏,新小区安静了很多,蚊子、蝉鸣、醉酒的男人,大约是因为楼层的缘故,都不大听得见。尤子的失眠也治好了。
左邻右舍都是安家在此的本地人。他们曾在电梯里谈起这一带的房价,纷纷感叹:多亏买得早。躲在电梯角落里的尤子听得很安心,也慢慢忘记了那通电话和那个男人无神的眼睛。
一天上班,尤子在房门上发现了一张字条,字迹微微颤抖:
“老人睡眠不好,麻烦夜里12点之后小声看电视,谢谢。邻居。”
(全文完)
本文作者“赫恩曼尼”,现居San Francisco Bay Area,目前已发表了113篇原创文字,至今活跃在豆瓣社区。下载豆瓣App搜索用户“赫恩曼尼”关注Ta。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