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见
方 如
一九九七年秋天,父亲正式退了休。 就在那之后不久,他把吴为的联系方式给了母亲。
那是个傍晚。 一家四口刚陆陆续续来到餐桌前。 事发突然,朝向面无表情的父亲瞠目结舌的,不仅有母亲。 可晓月和晓星姐妹俩,很快都学母亲的样子,无声垂下眼睑,坐下来,默默开始吃饭。
那是他们家少有的一次沉默的晚餐。
晚餐从始至终,只父亲一个人的声音——不停吧唧嘴、噗噗噗地吹热粥、呼噜噜地扒拉着往下喝,饭碗一会儿被端起,一会儿又哐当一声放下来,椅子吱吱嘎嘎一会儿挪过来,一会儿又挪过去……若在平时,这一定会招致母亲的唠叨。 在母亲一贯的,陈芝麻乱谷子,明知说也白说,不说又实在忍不住,且一说就要没完没了的背景声里,这声音会略有收敛,或干脆越发肆意,临到末了,要由父亲猛敲一记桌子,或突然扔了筷子愤然离去,才会彻底安静下来。
但那天没有。 那天的母亲,仿佛什么都没听到,只埋头吃饭,神色恍惚,未出一声。
母亲再次开口,已是深夜。
十一点多了,晓星临关灯前去卫生间,发现母亲在里面照镜子。 她们彼此都被对方吓了一跳,尤其母亲,可怜巴巴地,眼里满满涌动着尴尬,她是想要跟女儿解释些什么吗? 表情的确是,可恍恍惚惚冲口而出的话竟是:“我这张脸……竟变得……连我自己都觉得……陌生……”
晓星不敢看母亲,更不敢贸然回话,匆忙上过厕所,逃也似地回了房间,压低喉咙,将这一切,细细都汇报给了姐姐晓月。
晓月竟笑了,斜斜地仰起脸,瘪着嘴,“嘁……”她那会儿讲话的音量,应该是跟平日并无两样的,但在妹妹小心翼翼的附耳低语过后,陡然响起,倒更像在发表演说:“小时候,我最怕咱爸和妈吵架时提到吴叔了,我总担心妈真会像她自己说的那样,有一天,不要我们,离家出走了。 可现在,嘁,现在我早都不怕了。 ”
“为什么? ”
“为什么? 人都很可怜的,你不明白吗? 喏,就像那些树……”晓月起身去到窗前,软软翘出食指在空上不停地画着圈儿:“你看,它们可以被挪动的时机,不过也就是那么几年。 再后来呢,根会越扎越深,那时再想挪一挪,恐怕,就要危及自身性命了。 ”
晓星照例亦步亦趋跟定姐姐,也走去窗前,俯身看那些树——是几棵丛生的紫薇,树干光洁纤秀,枝叶葳蕤婆娑,花开正好,且又多又大。 隔了窗,自上而下看过去,只见那一簇簇琐碎、俗艳的紫红,正在暑热氤氲的晚风里,如梦似幻、曼舞轻摇。 这树的花期极长,她已眼睁睁看着它,就这么个模样,从早春一直开到了晚秋,又听得不少南京本地人都叫它:百日红。 难道,姐在说它可怜? 看了半晌,晓星都一头雾水,便想,姐姐一定又在那儿故弄玄虚了。 于是,跟姐姐般如出一辙地瘪了瘪嘴,无声地,一笑而过。
1
如今想来,今天,距那个晚上,恰好十年。
已十年了吗?
猛然意识到这一点,让晓星都不由得心慌起来。 在她印象里,那似乎只是三年五载的事儿吧? 可细想,也该没错。 不是吗? 那时他们刚从老家搬来南京三年。 那年她跟姐姐都还只有二十五岁。 姐姐研究生刚毕业,婚期已定,将在一个半月后出嫁。 若按照她自己当年的关于“扎根”的说法,比照着连男朋友都没有的晓星,那会儿的姐姐,正走在主动去消减自己的生命,出现变动可能的路上。
除此外,放眼再向四周看去,还会发现,这周围世界的变化更是多。
远的不说,单看那些树。 如今,无论大马路上的行道树,还是公园小区里作为风景的树,品种越来越多,栽植、搭配,也越来越规整、讲究、赏心悦目。 当然了,最惊人的还是它们的神奇——常常地,你会看到,一片原本新近拆迁出来的空地,用不上多久,便会赫然呈现一派枝繁叶茂、蔚然成林的景象。 晓星有次在图书馆偶然翻开一本园林杂志,粗看目录,竟发现,那整本杂志都在大谈林木移植技术。 她这才意识到,此技术正在日新月异地发展。 近年来,越来越多的树木,都已通过提前断根、带原地土球起挖,或人工注射大剂量养分等技术手段,解决了异地移植问题。 就因如此吧? 如今,在她身边,树木的东挪西迁、南来北往,正变得越来越频繁、普遍。 普遍得,让生活在变化之中的大多数人,都无知无觉。
这段时间,父母家新居楼下,便正实施着此项工程。
新房子交钥匙时,爸、妈、姐、姐夫都沉着脸,整整跟物业交涉了一个上午,抱怨这个没兑现,那个不到位。 只晓星进进出出,常要对着门口的一大片土堆愣神儿。
她查了规划图,知道那儿是要做绿化的,可他们到底打算如何做呢? 至于要把土堆得那么多、那么高吗?
晓星和姐姐晓月,如今均已离开南京去外地工作,体恤到父母乔迁辛苦,她们也只能一周一回。 时间就这样一周一周过去,晓星也终于渐渐看明白了开发商的用意。 原来,树要高高地,一层层种到土坡顶上去。 树间空地,则用草帘子层层覆盖,过段时间,草帘子一掀,露出下面已焕发勃勃生机的茵茵绿草。 而绿草围绕下的树木,虽不过都是些本地常见的李、梅、玉兰、石榴……却大都正值妙龄,甚至有些还正姹紫嫣红开着花儿,便全被集体移植至此,规规矩矩植成众星捧月的圆环状。 被一环一环捧在最中央、最高处的那棵树,姗姗来迟,最后方登场。 晓星远观近瞧,打量好久,却只觉眼生——它并不粗壮,周身披挂的行头,倒是比别的树多出许多:捆了草绳、吊了营养液、树顶还系了根红布条……它叫什么名字? 从哪儿来呢? 它就是购房时开发商反复强调的,本小区有豪华园林配套的佐证吗?
这当口,捧着全家共度周末的这餐越吃越觉吞咽困难的饭,晓星好不容易在众人话语间隙里,寻得一瞬冷场的空当儿,赶紧起身,一边捡碗拾碟,一边故作轻松地问:“窗外那棵被种在最高、最中间的树,是什么树? 怎么我好像没见过? ”
迎接她的,是更长时间的冷场。 然后,是姐姐恶狠狠甩过来的一句呵斥:“一天到晚的,你都哪儿来那么多穷心思? ”
很快,母亲的叹息也尾随而至。 紧接着,铺天盖地的唠叨,便粘粘糊糊顺着刚才聊天时的主题,再度被重新启动:“晓星啊,说一千,道一万,妈现在怨只能怨自己,当初实在不该让你离开南京,我总觉得,要是你一直跟在我和你爸爸身边,可能早结婚了……”
晓星只低头洗碗,硬硬地梗起脊梁来应对背后袭来的一切,她对此经验丰富,知道只要不搭腔儿,这恼人的,来自家人的关切,很快就会过去。
果然,没一会儿,母亲的絮叨声里,父亲的动静儿突然远远地自阳台那里传来:“天知道这又是他们从哪儿淘弄来的? 肯定不是南京的本地树种,现在的人呐,就知道一天到晚瞎折腾。 等我拍张照片,发到网上问问这是什么树。 ”
父亲噼里啪啦的声音,很快惹恼了母亲,母亲起身迅速奔向阳台,大呼小叫地把满满的一腔愤恨全面彻底地都投射给了父亲:“疯了啊你? ”恨铁不成钢的抱怨,让母亲连声音都微微发起了颤,“晓星过了这个年就三十五啦,三十五啦,每次一想到这事儿,我的脑袋就嗡地一下,什么都干不下去。 我就奇了怪了,怎么你这个当爸的,一点儿不长心? ”
“长心就得像你这样,孩子好不容易回来一趟,让她连顿饭都吃不好? ”
父亲的声音不高,但依然可以很好地起到静音效果。 只是效果难持久,母亲的声音没一会儿又响起来:“喏,你的三脚架,不长脑子啊你? 这么沉的东西我还能给你举那么高? 要供起来? 就这个柜子,你给我记住了! 用完了,记住给我放回去! 不许一找东西就像要抄家似的,到处翻得乱七八糟,不尊重我的劳动。 你想想,你什么时候……”
母亲远远的,一如既往的抱怨声中,晓星松了口气,这才发现自己连脖子带后背,都僵得生疼,仰起脸,想活动下,不想,正撞上姐姐晓月的目光。
正擦拭灶台的姐姐,显然是故意扭头来望她的,这会儿望到,姐姐便把脸一拉,眼一瞪,长长地朝外吐出尖尖的红舌头,目无表情地耍弄起来。
晓星会意,也抿嘴笑了,这笑让她都有些心神恍惚,这场景她多熟悉啊,熟悉得都要让她产生错觉,觉得自己依然没长大,依然还是当年那个日日面对头顶上一溜儿家长,随时随地准备接受耳提面命的小姑娘……
多好啊,眯起眼睛,晓星甜甜地沉浸在自己的错觉里,心想:十年了,爸爸、妈妈、姐姐,还有自己,不觉间都已老了那么多,周围的世界,更是每天都在令人惊恐地变来变去,可怕什么呢? 世界再怎么变,怎么不合逻辑,自己多幸运啊,自己身边,挨自己最近的,家、亲人,相见时,都还好好保持着从前的样子。 这一切,让人多舒服,多踏实啊。
2
“下周我不回来了。 ”
晚上临睡前,姐姐晓月告诉妹妹晓星。
妈不舍得花钱,这次换房子,跑来跑去跑好久,嫌贵,说不要大的,偏又自设需三间卧室的底限。 晓月陪妈跑,四处找不到中意的户型,就劝,两室行了,反正自己一直跟晓星住一间。 妈便冲她发火,说你已有老公儿子,晓星将来一定也要如此。 等以后过年过节,你们都回来,可怎么住?
此刻,晓月洗漱完毕,翘起二郎腿,斜坐床上,对着大衣柜上的镜子,摘自己那串繁复的长耳坠,眼睛却不肯老老实实盯着耳朵,只顾滴溜溜一刻不停满屋兜圈子,太小了,这房间,晓月越打量,越为自己当初的先见之明没得到母亲重视而忿忿不平。 干嘛一定要三间卧室呢? 她恨恨地想,搬家快俩月了,自己的丈夫不就在交房当天,象征性地来点了个卯吗? 真正在家里住的,还不就只是她和妹妹? 不是就只住了这一间? 妈倒好,三间卧室,全给塞上了大双人床,搞得人来回走,都不得不时时侧身。
“是不是小宝这段时间总交给你婆婆带,老太太又不高兴了? ”
只觉眼前有片蓝光一晃,晓月眼前的镜子里,又多出一个人的面孔,那是她的妹妹晓星。 晓星走路跟说话一样,总安安静静、轻轻悄悄的,此刻她的眼睛瞪得又圆又大,正换睡袍的动作也僵在那儿,整个人,都呆呆地朝向姐姐定格出一副体己、关切的表情。
“呦,”晓月夸张地瘪嘴笑妹妹:“你这家伙,不也挺通人情世故的嘛? 不过啊,”她又板起脸交待妹妹:“要是妈问,你就说我在忙活那个造价师考试的事儿,别让她跟着瞎操心。 啊? 听到没? ”
她看见镜子里的妹妹正冲着她点头,表情似乎并不情愿,却也还是瞪着大眼睛,很乖、很郑重地冲她点头。 这让晓月的心,不由得一热,不错,一直都是这样的,从小到大,无论交待妹妹什么,总是错不了,妹妹总能让她全然放心,咳,她的妹妹,她的双胞胎妹妹呵。
小时候,在他们老家兴安岭的小镇上,她们双胞胎的身份,常要被人提起。 晓月也因此常能感觉到自己的特别。 是的,她、她的妹妹,还有她们全家,都是特别的,值得那些凡夫俗子去瞩目、仰视。 及至渐渐长大,她才渐渐知晓,那不过只是因自己父亲在林业局局长的位置上,才给她造成的错觉而已,懂得是那些为数过多的敷衍巴结她父亲的人,让她对那原本早该看清的一切,浑然不觉而已。
事实上,她,和她的妹妹,其实一点都不像,不仅五官,不仅身材,连脾气秉性都丝毫不搭界。
换上别人,可能任何一种不同,都会让晓月觉得不屑,但对妹妹,晓月却发现自己总难如此。
如果说小时候是双胞胎这身份在作祟,让她觉得妹妹是自己永远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那长大后呢? 这些年,就业、创业、结婚生子,晓月在自己的日子里经历的事越多,却也越会发现,自己常常要在妹妹身上,看到自己——连自己都有些陌生的她自己。 这就是至亲骨肉吧? 如今晓月常常要在训斥妹妹、打击妹妹、哀其不幸恨其不争之时,越来越清楚地发现,自己心疼妹妹。
是的,现在,正是这心疼,让晓月变得周身温软。 回头去望妹妹,晓月努起嘴,尽量柔声去安慰她:“星儿,下周你自己回家,妈要是再唠叨你,不许再瞎琢磨哈,听到没? 妈就那脾气,你呢,也该懂得,大家这都是为了你好……”
“不是啊,姐。 ”她看见妹妹急得直朝她晃脑袋。
在晓月眼里,妹妹实在是个过于呆板无趣的人,她都不记得自己训过她多少回了,但妹妹还是积习难改。 这么多年,连发型,妹妹都常年一成不变——那头如今已需靠定期焗油、拉直来维持的黑黑长长的清汤挂面,依旧被妹妹一本正经地从正中分开。 这会儿,让她自己那么一晃,硬硬直直早成了横七竖八,衬得她那张本来就苍白干瘪的小脸儿,越发显得楚楚可怜,“吴叔,吴叔下周要来的呀,姐,那你也不回吗? 剩我一个人,怎么办呐……”
“哪个吴叔? ”晓月一时不知所以。
“还有哪个吴叔? ”
“他不是去美国了吗? ”
“回来了呀,刚回来的……”
晓月一时语塞,很快又觉出不对。 “这么大的事儿,连你都知道了,怎么我会不知道? ”
“也没跟我说,”妹妹越发委屈了,“我也只是听到爸接了电话。 当时,妈和我都在的,爸放下电话,跟妈说,吴为,下周六,要来我们家做客。 ”
“再没说什么啦? ”
“妈就问了声,他什么时候从美国回来的? 爸说:刚回。 然后,他们俩就都不再提这事儿了。 ”
乱了! 一切都乱了! 晓月低头发现,自己手上只捏了一串长长的耳坠子,另一只却也并不在耳朵上。 她埋头烦躁地胡乱翻腾了阵儿被子,反身又想去地板上找,却因突然意识到妹妹还在看着自己,立即停了动作。
“有什么大不了的? ”晓月有些火,索性不再找,扭头拉开床头柜抽屉,“哐”地一声,把手上的坠子摔进去,反身直接钻进被窝,“不许瞎琢磨哈,听到没? ”躺下前,晓月扭头目光定定地看着妹妹,仰脸正色道:“没事儿,不用怕,那我下周就还回来! ”
3
厨房里,母亲正在数豆子。
早在母亲正式退休前,自打她在心底主动认领了家庭妇女这个身份,认定自己的全部心思都该放在全家人的一日三餐、四时衣裳上之后,母亲便发现,自己已变得越来越无法煮白粥、白米饭。
她一个个地四处收集、尝试、确定了好多滋补方子,一点点地用各种豆类、杂粮、中药材,把家中的主食调理成五颜六色。
在那些颜色里,倾注着她满满的情感、心思、时间和精力。 然而,她的丈夫,却不买账。
“你能不能不加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只考虑味道,给我做顿饭? ”
为丈夫的这句控诉,母亲在心里斗争了很久。
她建议他多去关注一下目前被频频曝光的食品安全问题; 她提醒他多考虑下自己如今已每况愈下的身体; 她尽量耐心地用自己也承认自己是一知半解的养生保健知识,为他解释那些添加材料的益处、功效,试图让他能认同并共享她为此遵循的“防患于未然”“药补不如食补”。
丈夫对此未置一词,却用一成不变的厌倦表情,让她到底让了步。
母亲如今时不时就要戴着老花镜,拿着一杆笔,在台历上勾勾画画。 那是她在迁就自己的丈夫,在试图折衷处理。 如今,她需要让自己所推崇的营养食品,在占据餐桌主导地位的大前提下,力保让丈夫每周吃上他喜欢的饭菜,不少于两次。
至于女儿们,母亲知道她们也不喜欢。 但她们大了,已懂得在母亲面前为自己的不喜欢打哈哈,她们的表情,会在掀开饭锅的那一瞬间,一波三折:“啊? 又是……好漂亮! 妈,这次是干嘛的? 补肾,还是养肝? ”
“你们俩啊,怎么气色看着都不好,月经最近怎么样? 对了,妈明早就给你们煮暖宫的糖水喝,一早,空腹,效果最好……”
这是今天晚饭前,她跟女儿们的对话。 现在,她就在为明早要煮的糖水,准备材料。
母亲这辈子只生了晓月晓星这一对双胞胎女儿,她亲手带大了她们,眼睁睁看着她们从两团红红的小肉疙瘩,一点点长成今天这个她怎么爱都爱不够的小模样儿。 可如今,她那两个原本毕业都留在南京工作的女儿,一个因结婚,一个则嚷嚷要调去单位的分公司,先后去了上海和杭州,都离开家,不在她身边了。
最初,这变动曾折磨得母亲寝食难安。 后来,慢慢地,自个儿安慰着自个儿,她也就慢慢接受了下来,这是没法子的事儿,她只能如此。 虽嘴上承认自己老了,但母亲从不认为自己糊涂,她清楚自己面临的问题,正是如今大多数母亲面临的问题,清楚如今社会上,信息、观念、知人论世……都变得很快、很多。 而不断衰老、落伍的母亲们,还试图要维持自己在孩子们小时心目中的形象和地位,几乎是没可能的。 这些年,母亲不断发现自己对女儿们影响的降低,经历着女儿们对她态度的不断转变——开始还有解释,慢慢地更多不耐烦,后来渐渐成了远远地、客气地亲热,只报喜,不报忧……
但母亲还是固执地以自己的方式惦记着女儿们,唠叨她们、干涉她们,不管有没有效果地指点她们。 这是因为,母亲认定只有到了自己这个年龄,才会彻底知晓:过日子最根本、也最易被忽视掉的最重要的一条规则就是:有一天,女儿们会如她一样衰老。 所以,既便现在讨女儿们烦,她也要尽全力去帮她们,让她们在老时,老得比她自己现在好。 如今女儿们还体会不到这些,但这无所谓,因为母亲能理解她们,因为,她也曾跟她们一样,不知天高地厚地年轻过。
是的,年轻,母亲是南京本地人,文革前大学毕业,她是家中最小的女儿,人也长得娇小,但支援边疆建设,她可是一毕业,就自己主动去报的名。 追随着自己当年的同班同学,后来的丈夫,去了冰天雪地的兴安岭林区。 气候、饮食、工作,一开始她都非常不适应,可她好强,她把这一切都视作对自己的磨练,积极响应号召,同天斗、同地斗,现在想来,那其实不过都是在同她自己斗,她的身体,不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坏掉的吗?
八十年代初,知识分子到领导岗位上来,她的丈夫开始仕途得意,她呢? 那些年,又悠闲、又自在,工作上主动让贤、靠边儿,家里又总有人上门来帮忙,她便慢慢陶醉于四处观光、考察、游山玩水。 那时她自己的母亲还在,只要回南京,回到母亲身边,母亲总会训她:“什么时候你才能真正长大啊? 你懂不懂? 自己的家,全家人的健康,才是女人最重要的事业……”那会儿她最反感听母亲如此败兴。 可现在呢,她老了,新的、近期发生的事儿常常糊里糊涂记不清,从前的、过往的一切,倒总是无比清晰地浮现出来,折磨她、困扰她……在其中,她进进出出,不断承受煎熬,发现自己对自己人生的种种不满,发现自己对衰老的隐隐不甘,更发现,自己如今正一天比一天活得更像当年那个总唠叨败兴话儿的母亲。
一代一代的人,就是如此这般彼此照面,相携成长的吧? 母亲如今常常以此纾解自己。 一有机会,就不停跟女儿们念叨着衰老的恐怖,不停地提醒着她们要多爱惜自己,提醒她们凡事不可过于苛求完美,没必要把自己搞得太累,以至于,没成家的,她总催她赶紧成家,已成家的呢,她便告诫她,多放些精力在家里,多和家人在一起……
只有在跟女儿们唠叨这些时,母亲才觉安心,她认为这是自己在维护自己作为一个母亲尊严的一种方式; 觉得正是这些内容,在保证着她可以在自己女儿生命中的永不退场,这是自己作为一个母亲,唯一可固守到生命最后一刻的永远的阵地。
“怎么摸黑干活儿? ”
头顶上的灯突然亮了,是她丈夫开的,丈夫一定是刚从卫生间出来,手上还扯着一本摊开的书。 顺手摁亮了灯,丈夫正抻着脖子朝她这边儿张望。
毛病! 她白了他一眼,都不记得跟他讲过多少回了,上厕所看书这习惯不改,他的痔疮就别想好! 可现在,来不及跟丈夫啰嗦这个,更急切的内容已声势浩大地从母亲的喉咙里喷涌而出:“谁让你开的灯? 啊? 谁不会开灯,还用你开? 我不是怕浪费电吗? ”
刚才母亲是开着油烟机上的LED灯,的确不亮,可不过找些豆子出来泡,应该够用了。 只是今天这方子有点不同,竟精确到了粒。 母亲老眼昏花,但却为这精确越发信心百倍。 一粒一粒认认真真地数好六十四粒黑豆、五十六粒黄豆……马上就要搞好了,让丈夫这么突然一开灯,加上自己又冲口大喊,顿觉一阵头晕目眩。
扶着冰箱,闭上眼睛,母亲屏息凝神适应了好一阵儿,才又睁开眼,却发现灯又灭了。 “你这人! ”她更气了,更控制不住自己了,简直想扑上去,冲着丈夫的耳朵大喊大叫:“就你勤快啊? 啊? 都打开了,你又关上干什么? 知不知道节能灯一开一关,最损耗……”她的喊话没能进行下去,因为发现丈夫已走了。 卧室的门,被丈夫砰地一声带上了。
只能叹气,只能耐着性子自我调整,母亲继续把方中所列的豆子挨个儿数好,再剥红枣、砸核桃,然后一样样洗净、泡好,又去门口,检查入室门是否已反锁。 再依次查看水、电、燃气是否已收拾妥当。 最后,慢慢地,母亲一个一个地,把客厅、厨房里的所有窗户、柜门、抽屉全都打开——新装修的房子,她得趁着眼下天气还热,尽量多让甲醛挥发。 白天人多,开柜门不便,今晚她是刚采纳的丈夫的建议,将之仅安排在夜间执行。
独自面对自己陷落在晦暗中全然四敞开来的家,母亲忽然觉得一阵不安。 这场景让她陌生,更让她心慌。 呆呆地愣了会神儿,她终于反应过来,她的大脑为此火花一闪,心也紧跟着怦怦怦狂跳不止,不行,不行啊,她越发觉得心慌气短,觉得沉不住气了……一刻都不能等,反身她就奔卧室,是要赶紧找丈夫商量。
4
“老林,跟你商量个事儿。 ”
“哦,怎么了? ”
“下周六,不是吴为要来吗? 我们请他出去吃吧,别到家,好吗? ”
“为什么? 我们刚搬的新房子,你又总把卫生搞得那么好。 要是懒得做,可以提前去餐馆里预订几个招牌菜。 ”
“不是,不是的,我是想,让孩子们见他吗? 你想,晓星,她,连个男朋友都没有,三十五了她都……”
“这有什么啊? 再说了,老同学间都有联系,你不让见,人家吴为也不见得就不知道吧? 不过,当然,无所谓,都随你,你觉得怎么合适就怎么来,我都支持。 ”父亲知道,妻子一定会跟自己谈吴为的事。 可他更知道,妻子不过是心绪难平,来跟他念叨念叨而已。 静水流深,波澜不兴,好多年了,父亲一直在如此这般尽力敷衍自己日渐衰老的妻子。 因为,他很清楚,自己的意见,早已左右不了妻子的任何念头。
“世道变了,女人正在家里变得越来越飞扬跋扈,尤其老太太们。 ”搬家前不久,父亲有次上网偶遇从前一位老同事,聊天时曾经如此揶揄对方。 不想,那个比他还要老的同事,对此却有比他更为老到的见解:“我不像你,老领导,我早认命了,你想啊,咱现在是既不能给子女做饭、带孩子,又没本事学老太太那么喜气洋洋地演节目、串邻居、热心公益什么的让子女舒心、省心。 现在,咱们这些啥用都没有的老头子,想进步,也就唯有服从老太太领导,积极向老太太靠拢这一条路好走了,不是吗? ”
父亲苦笑,心里觉得老同事这说法不无道理,具体到行动上,他可是绝对做不来。 父亲才不要成为自己寻常见的,那些牵着老伴儿的手进进出出买菜做饭的老头儿,推着婴儿车嬉皮笑脸哄涎水一流二尺长的孙儿们的老头儿,公园里凑成一堆儿洋洋得意吹拉弹唱的老头儿,马路边袖着手下棋或抻着脖子看人家下棋的老头儿……那些人,让他觉得衰老真是一件肮脏、龌龊、破败不堪的事儿。 他才瞧不上他们。 哪怕闷在家,他也不能容忍自己成为他们中的任何一个。
父亲的仕途生涯,结束于一场安全生产事故,从林业局一把手位置上下来得非常仓促,措手不及。 当然,最让他措手不及的还是那些从前像向日葵般朝向他绽放的面孔,突然之间变色、转向,心高气傲的他,哪受得了这些。
恰赶上那年他的大女儿晓月大学毕业,于是,他便同妻子打着不放心两个女儿均在外地读书的旗号,把家搬来了女儿们读书所在的南京。 他自小在北京长大,大学毕业后去了东北。 标准的北方人,来到南京之初,不仅有突然不再重要,一下子闲下来的不适,更有对气候、饮食、水土人情的不适,那是他生命中一段最低谷。 他是怎么熬出来的呢? 现在回头想想,那次算命,该算一个分水岭吧?
“夜梦金银醒来空。 ”父亲至今都记得那算命者对他讲出的这句话。 记得那是在一座旧写字楼的十八层,在门口标有某某易经工作室的小屋子里,那个看上去不见得比他年轻,却把头发染得跟小伙子一样油黑锃亮的算命先生,问他要去了生辰八字,便在一个黑皮本子上划拉来划拉去,沉吟许久,方煞有介事地向他道出此言。
那当然不是父亲第一次如此,否则,他也不会想到要去找那种地方。
从前在任上时,父亲断断续续经历过那么几次。 为父母身体、迁坟祭扫及个人搬家、升迁之类的事儿。 那时他在个小地方权倾一时,这种事儿都是由老友或秘书带着,偷偷摸摸一对一地聊。 当然了,聊,只是他开场时的说辞,开过场后,他便一言不发,只静听对方讲。 他那时总是笑眯眯地听着,因为对方基本上都是在用好话捧着他,不是说他过去积过阴德,便是他将来要宏图大展。
然而,那次,他是先上网打听,再提前预约,耐心等到事先约定的时间,付清了酬金,方上门相见,却先得规规矩矩忍受对方目空一切、居高临下的盘问,这让父亲颇不爽。 他还记得,起初,自己一直是仰着脸,用坦荡冰冷的目光在接应对方的打量,金银,哼哼,他心想,太小瞧人了吧? 当然了,他很快又宽慰自己,这也好理解,这也就应该是以他那算命者的胸襟能想象得出的,时下普罗大众最普遍的追求了吧?
“兄弟,听我一句,奢望太多,必定徒增烦恼。 一个人,命里,哪那么多好事儿? ”
父亲记得,不久,那算命者就不阴不阳一字一顿地跟他套开了近乎,“好事儿,你懂吗? 它们常凑在一起来,钱、财、名、利,当然,有时候,还有女人,女人说起来也是男人的好事儿……”
是最后那句话,让父亲像突然被蚊子叮住一般,怔在了那儿,然后,便目光涣散,不得不像忍受蚊子吸血般忍受着对方的大放厥词了。 那算命的后来又说了什么? 父亲如今一点儿都不记得了,或许是当初就没听清吧? 如今他能记得的,只是自己后来的努力坚持,就像已知蚊子上身,只稍一动,便可逃脱,甚至侥幸都能碾死那嗡嗡嗡扰人的蚊子,但他却没有,却不能,他坚持着让自己在那屋子里坐下去,坐下去,一边在心里急急地盼着对方赶紧结束。 一边又在暗暗告诫自己,别慌,你可不能慌……
是的,那算命的说得没错,好事儿常一起来。 从前,当被那所有的好事儿裹挟、淹没,浸淫其中时,父亲欣然消受过,荒唐过,对此他是颇有心得的。 更何况,那会儿他还正实实在在地从相反的方面感知着这一观点——坏事儿,难道不也同样如此吗?
就是在那一刻,父亲终于意识到,那么多让自己陷入低谷的坏事儿里,自己最难承受,最无处可逃的,其实,是来自自己的家庭。 是的,已好长时间了,他只是一直不愿,也不敢正视。
其实,早在父亲仕途失意前,他的家就变了,他的大学同学,跟他一起在荒山野岭摸爬滚打建功立业的妻子,为他养大了一对可爱的双胞胎女儿,赤手空拳地把家中的小日子越过越红火的妻子,好长时间以来,一直在跟他闹。
“老林,你知不知道你变了? 我怎么发现你这个人现在越来越让我觉得恶心? 守着我们这么个家,你是不是觉得委屈自己了? 这日子,你是不是已经过够了……”
从前,在他印象里,妻子是个典型的南方小女子,爱美,好玩,易满足,尤其是,对他绝对崇拜。 然而,那段时间,这个小女子突然反目相向,常常莫名其妙地冲他发火,指桑骂槐,甚至还晕了头,有一次,隔壁还睡着两个女儿呢,她就不管不顾地跟他吵起架来,甚至还翻出老黄历,拿吴为出来说事儿,说什么吴为当初对她是如何如何好,说什么吴为当年同现在,都如何如何的比他对她要好——妻子难道晕了头了吗? 吴为,吴为算个屁呀!
吴为是他们大学的同班同学,也是南京人,据说吴为家同妻子家是多年的老街坊,俩人从小青梅竹马,但那又能怎样? 大学毕业时,他不过只对妻子表达过暧昧的好感,妻子便主动放弃返乡,义无反顾地,跟着他去了边疆。 后来听人说,吴为当时为此气得都要发了疯,也是从那以后,跟他们夫妻二人,彻底断了联系。
父亲自觉自己一直都是谨慎、稳妥,遇事头脑格外清醒、周全的人。 在父亲看来,自己事业有成,那些年里做下的荒唐事儿,以妻子的心机和手段,应该只是被一句半句有影儿没影儿的风言风语搅乱了心肠,不至于真正掌握到什么具体的足以制服他的把柄,否则,以妻子的个性,早对他实施公开摊牌、正面控诉了,何至于拿个八竿子都打不着的吴为出来说事?
并且,很快,父亲又发现,妻子的心,也没那么狠。 尤其到后来,在他的仕途突然现出危机的那些日子里,父亲惊讶地看到,自己小小的妻子竟站了出来,站到他前面,表现得简直像个要将他牢牢揽于羽翼之下的老母鸡。
那时的妻子,一讲话,比他还要敢于大鸣大放,还要头脑清晰冷静:“你们讲不讲理啊? 他手里又不是只管那么一个厂,每个厂里都有厂长,是那个厂长管得不好,出了事儿,凭什么要他一个人承担这么大责任? ”“但凡管点事儿,谁不得罪人? 这个时候你们应该多到下面去听听各方面的意见,不能只听几个别有用心的人,一面之词……”
后来,事情略有些缓和,父亲却已心灰意冷,不愿等待重新再被安排工作,刚生出一丝退意,妻子立即就让那念头落到实处:“行! 那你就早点提申请,就说身体不好,承受不了这么大的工作压力,提前二线,我们去南京。 老林,尽早处理好这一切,尽早走,到南京,我们重新开始! ”
妻子把话讲得气壮山河,也把到南京后的日子过得气壮山河。
先是租房,后来又是买房、换房,鼓励两个女儿自己凭本事四处求职找工作,换工作,以至大女儿后来自己融资创业……时时都得陪笑脸,处处都需求人,条件当然跟从前没法儿比了,但妻子却变得比从前更敏感、好胜得多。
在家里,妻子常常数落他:穷讲究,放不下,太拿自己当回事儿,不懂得自我调整、找乐儿……然而,一出门,妻子却时时不忘替他争口舌、摆面子,和从前的老师、同学、同事、丈母娘、小舅子……这么多年了,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妻子——当年那个他背后的、娇娇滴滴的小女子,一点点变成了今天这个他头顶上的、当家做主的老太太。
是那个算命的一语点醒梦中人? 还是彻底脱离从前的环境,让父亲得以重新冷静审视自身? 父亲说不清,但却很清楚,他自己,就是从对妻子、对家人的愧疚出发,真正开始对自己前半生的重新打量的。
那些打量让父亲心惊。 有段时间,他常暗自感慨:人是多可怕、多复杂、多容易自以为是、容易被异化的动物! 他是独子,年少失怙,家境清贫,是读书改变了他的命运,在荒寂、苦寒的异地他乡,他是从林局技术员开始,一点点走到林业局局长的位置上去的。 他这人,从小就心肠热,加之勤勉、仁义,又最懂知恩图报,一直以来,人缘总是很好的,到哪儿,他都很容易就能和周围人打成一片。 最初,对一些事,他也不屑、看不惯、洁身自好,后来,先是不愿太不随和,太与众不同,再后来,已面目全非,自己却还洋洋自得……
还没到退休年龄,父亲便仓促离开了那片自己曾抛洒青春热血、抒发过太多豪情壮志的白山黑水,起初他也有过委屈,抱怨,心有不甘。 但也正是因为以那种方式离开,让他借助不同人的不同态度,看到了自己更多的侧面。 这其中,当然包括让今天的自己都无颜以对的内容,他为此心惊,恶心,他不愿再看到,甚至想起。 因此,离开那里之后,他再不肯回去。
要在从前,父亲可能永远想象不出,自己这样一个年轻时就被同学称之为“理想主义者”“实干派”的人,到老,竟会老成一个凡事不管不问,只一味闷在家里看看书、看看电视、影碟的孤老头子。 当然了,孤,可能只是他的个人感觉,为自己的不肯重返故地,不肯主动出门会友。 但他忙碌的前半生依旧让他跟一些老友故交,保持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如今,在他的家里,依然偶尔会有老同学、同事来访,通过电话、网络,他对他们不断变化的现状,也都略知一二。
就像从未正面回应过妻子当年对他的敲山震虎一样,对妻子在那段晕了头的时期里搬出来的吴为,他也一直是尽力避免提及。
好在吴为这个人,读书时便是个散仙儿、末流、靠边儿站的角色。 跟当年光芒四射、前呼后拥的父亲从未有过任何交集。 只在一九九七年,父亲正式办了退休,帮他办理退休手续的一位老同学盛邀他赴京,原因是同班的吴为要去美国,在京老同学打算聚聚,为其送行。
父亲当然不会去,他甚至都没虚套地给吴为打个电话,可几天后想想,到底把吴为的电话号码,给了自己的妻子。
妻子不久就跟吴为联系了。 知道这一点,是因妻子后来主动告诉的他,说吴为去美国,是要帮他的儿子带孩子。 除此外,妻子没再多说什么,他也没多问。
他估计妻子不过就是给吴为打了个电话而已。 那段时间,他们的大女儿晓月,正要远嫁上海,临此大阵,妻子重视得简直像发了狂,几天就得跑趟上海,陪女儿到处买衣服、置家当,偏偏她自己的身体又不争气,眩晕的老毛病不时发作,一天到晚,妻子让那些大事小情折腾得一惊一乍、烦躁不堪,家里也被搞得乌烟瘴气、鸡犬不宁……一直以来,父亲想当然地认为,好面子的妻子,那段时间,是不可能有心情、有精力去北京,见那么个本来当初就是被她无事生非硬搬弄出来的故人的。
然而,今天,就这么个故人,刚回国,干嘛要主动登门到他家来拜访?
5
那晚过后,不到三天,父亲便投入了为迎接吴为到家中做客的准备中。
这次妻子没跟他直说,但妻子要他陪着一起乘公交车,去了趟离家最近的、规模较大的苏果超市。 他帮妻子挑选并拎回了些待客用的酒水、土特产。 紧接着,又被要求一起下楼去选餐馆。 楼下有家杭州人开的饭店,口味、价格留给他们夫妻的印象都不错,他们曾在那里接待过到他们新居做客的小舅子全家,但这次妻子进去,只兴味索然翻了翻菜谱就出来了,又拉着他,顶着大太阳到处转。 最后在距他们家一个街区远的地方,一家淮扬菜馆,让妻子眼睛一亮。
正值饭时,父亲进去的第一个反应就是那里的人气明显不如上一家。 但妻子显然对那儿更有兴趣,妻子东一句西一句地同餐厅领班打听特色菜,又商议需多久提前预订、何时来取等细节。 最后,方喜滋滋拿了张订餐卡出来,扭头对一直跟在身后的他说:“贵是贵点哦,不过,你知道的,吴为妈妈是扬州人的呀。 ”
父亲怎么可能知道这个? 吴为本人给父亲留下的印象都极淡,更不要说他父母的原籍。 父亲同吴为间,读书时貌似连句完整的话都没讲过,毕业后,又因妻子的关系,不再联系。 而妻子在特殊时期对他的频频提及呢,不过是个符号,饱含情绪,并无细节。
但父亲只照例笑笑,不置一词。 并且,在步履沉重的回家路上,他倒是设身处地地开始了对自身的检讨——这些年,但凡家中来客,妻子每每如此,而自己呢,仅负责出场,似这般幕后诸事,虽也被指派着付出过体力,何曾真正上过心?
回到家,父亲便把自己的检讨,化为了实际行动。
比如清理书柜。
父亲的书柜在搬家前后都是屡遭妻子声讨的,她口中所谓家中最没秩序的地方。 然而,那儿也正是妻子唯一肯放他一马,从不染指的地方。 虽搬家过来后,父亲把书柜重新归置了一下,但那是图自己方便,按照书的内容布置。 现在,从客人的角度出发再审视了一番,父亲认为,有必要再重新整理一番,至少要通盘考虑下色彩,及开本大小。
再比如,归置装修剩下来的,因有小破损,或量不足无法退回的瓷砖、石料、木地板等建材。 在他们这三女一男的家,这些年来,此类家务一直理所当然归父亲负责。 此次搬家,虽已届花甲,父亲却也绝无逃避的意思,吴为的到来,不过是让他把这项工作提前了而已。 一件件仔细把它们从不大碍眼的地方翻找出来,父亲重新对之进行擦拭、捆扎,然后,再重新找地方,把它们更深、更妥帖地隐藏起来。
此次搬家,让父亲颇多感慨。
他因此更全面、彻底、触目惊心地直面了家的真实面目:竟然,不知不觉间,隐藏了那么多,说没用,可能还会有用,说有用,因藏得太深,早忘了,早就丝毫不会对他后来的生活产生任何影响的破烂……老、破败,或许不仅只是表象,其实也正是原因? 是不是,正是这些道不明、理不清的收藏,才让老,越发做到了实处,让前行变得越来越不再可能?
不过,无论心中的潮水如何起伏汹涌,父亲手上的动作,依旧还在践行着“破家值万贯”的老话儿。 或许光鲜、可人的家,正是通过隐藏起那些不必要的非主流物件来实现的——东张西望、爬上爬下,到处在藏东西的父亲,神色恍惚,心境很有些荒凉。
周六上午九点刚过,门铃响起,父亲起身去应门,心里想的是俩女儿。
上周俩女儿离家前,妻子均已问过,知她们本周末还会再回。 平时都是大女儿晓月先到,她自己开车,图赶早高速清净。 小女儿晓星需乘大巴,到家时间总很固定,一般都是在十点钟前后。
然而,开了门,却见门口站着两男一女。
站在前面的男人上前一步,握住他的手,咋咋呼呼喊他老林,他便顺势握住对方的手,上下晃动一番,道一声:“好久不见了,老吴。 ”
这可不是如今他们老同学见面时惯常的称呼。
老同学们还是都喜欢像读书时那样,率性自然地直呼其名的。 就像因吴为如此称呼自己感觉别扭一样,父亲更为自己下意识地回应感到不适。 当然了,让他不适的还不止这个,吴为只顾自己在那儿不住寒暄,对自己身后那对儿正换拖鞋的男女,提都不提,这便让作为主人的父亲,不知该如何得体地称呼他们。
那女人化着淡妆,戴着珍珠项链,米黄色的西装套裙、同色坤包,看上去娴雅、气派,明显比从前读书时就驼背,现在又弓了腰的吴为年轻许多。 而女人身后那个男人呢? 也同女人一样,衣着周正、笔挺,仔细看去,年纪应该不会太大,但神色、举止,却显得比吴为老成持重得多。
吴为一直在说话,感慨人老得快,感慨城市变化大。 原来这家伙上周就回来了,住他侄子家,他这么个老南京,虽每次出门都接受建议带地图,却还总要犯迷糊,以致闹了不少笑话。 父亲一边不住微笑点头用嗯嗯啊啊来附和吴为的笑话,一边伸手将客人往客厅里让。 这一让,他发现,刚才在逼仄的门口不得不挤在一起的三个人,很快调整好了队形——女人努力地,一步不落地跟定吴为,总试图跟吴为站成一排。 而那个年轻些的男子,虽也默默跟随,却始终保持着距他们一步之遥的距离。
吴为毕业后的情形,父亲影影绰绰听同学讲过些,知道吴为毕业后分配去了京郊一所中学,后跟一本校同事结婚。 似乎生有两个儿子,但后来离了婚,吴为带着老大,当年去美国,奔的也是老大。
好在吴为这些天闹的笑话着实不少,一件一件还没唠叨完,一早出门去买活鱼的女主人回来了。 吴为这才停了聒噪,收敛了大嗓门儿,郑重、亲切地依次为大家做了介绍,原来跟他同来的,是他的新太太,还有儿子。 父亲注意到,吴为对太太这个词儿,用得相当自然,可对儿子,却似乎不够轻松,提到儿子名字,父亲听时有些走神儿,却在吴为话音刚落时,瞬间警觉,这儿子,不姓吴。
“你这儿书不少哇! ”
父亲陪客人在家里转,来到书房,吴为止了步。
书房是父亲的领地,他从不在此待客。 “瞎看,我就是。 ”父亲笑笑,这倒是真的,父亲从前工作时,读书大抵都是跟自己工作相关的,还算系统些。 退下来这些年,再买书,全凭兴趣,不论门类,哪管体系,藏书自然显得芜杂。 他不愿让吴为在此逗留,赶紧继续介绍:“里面本来没那面墙,装修时,我们用石膏板自己又隔出一小间……”
但吴为不吭声,也不继续跟他往里走。 只兀自上前打开书柜门,抽本书出来,顺势坐到一旁的长沙发上翻起来。 那是本《社会心理学》。
“如果一个人在现实世界中,发现自己对自己重视的事,失去了控制,深感挫败,他就可能会把注意力全移到诸如家务琐事等自己可以轻松掌控的范围内,变得加倍细致、教条、求全求美……”
远远瞥见吴为正翻看的那一页,标题是黑色的“强迫症”字样,父亲一阵紧张,脑海里瞬间反应出上述句子。 多年来,他看书一直保持着从前在学校时的习惯,读到对自己有启发的句子,喜欢用铅笔随手做标识。 他记得自己在这行句子下标过着重号的,吴为不是正在看这些吧?
父亲感觉自己简直像突然被人扒光衣服般,又是急、又是羞,紧张得几乎大气都不敢出。
好在吴为很快合上书,略沉吟了下,突然道:“嗯……老林,我到老了才发现,自己其实还是更喜欢过咱中国人的日子,喜欢中国人对家庭的观念。 ”
这感慨多少有些莫名其妙,可这显然同吴为今天的讲话风格一致。 今天,从进门,吴为就不停甩出些“中国人”“西方社会”这类的词汇,仿佛他本人是个执着的东西方文化差异的探索者、发言人。
“西方人太理性,他们说是尊重人,可在其中呆久了,你就会发现他们的人情冷漠。 哪比得上我们中国人,我们中国人,一大家子,总可以亲亲热热聚在一起,有福一同享,有难一起当……”
父亲未置可否。 他的注意力还在那本书上,书虽已合上,可毕竟还被吴为抓在手上。 他知道吗? 当时读这本书,之所以那行文字让父亲感知到了意义,是因为他觉得,自己从其中看到了自己的妻子——他的妻子。 他朝夕厮守、日日相见的枕边人啊,了解她,他需要通过购买心理学书籍,可吴为此刻竟在大谈什么中国大家庭的亲密,这多滑稽!
吴为一定注意到了他的反应吧? 吴为尽力收敛了下自己故弄玄虚的表情:“当然,当然了,今天的中国人在变,的确在变,这次回来,我已经感受到了,咳,有什么办法,一切都朝钱看了嘛,还能有什么会不变的呢……可再怎么说,我们中国人是家本位的文化传统,我们的老祖宗给我们打下来的底子,一直还是在起作用的,你知道的,在国外时,我最怀念的,就是这些……”
父亲不觉间也到沙发上坐下来,不仅为吴为的声音低沉,更为吴为的动情,吴为开始在讲他自己小时的事儿——父亲要去干校,母亲也总得下乡搞社教,他家成分不好,爷爷解放不久就被枪毙了,奶奶是二房,比他妈大不了几岁,听说了家里的情况,千里迢迢,背着自己的小儿子,从苏北原籍跑过来帮忙照看吴为两兄弟。 “那时多难啊,可只要一大家人聚到一块儿,我妈不知怎么那么有办法,总能让我们大人、小孩儿都开开心心的。 后来,我结了婚,跟我前妻总处不好,我想,就跟我始终不能接受她们家的气氛有关,她们家的人,彼此间,都不亲……”
“不过我这个儿子,可是好儿子! ”讲到儿子,吴为讲话的音调和音量,重新又恢复如初,再次变得大大咧咧:“当年我离婚,李大伟跟了他妈,他研究生毕业就留校教书了,可能是受我们夫妻离异的影响吧? 这孩子从小性格就有点儿内向,三十多了,连个女朋友都还没有呢。 咳,可能因为我老了? 我特别惦记他,疼他,他哥哥也一样。 这次回来,我就是要想办法把他也办出去,他是个好孩子,总能让我想起我自己年轻的时候,老林,你还记得我那时的样子吗? 咳,那个时候,我总觉得自己家庭成分不好,很自卑,不合群,可现在你还能看出我当年的影子吗? 性格,其实无所谓好坏的,时间长了,总有可能会变的……”
父亲有些愣,他觉得,自己似乎隐隐约约,已揣摩出,吴为此行的真正目的了。
“那是淑英阿姨吧? 她待人特别好,小时候,我最爱吃她做的糯米藕了……”
顺着吴为眯缝着的视线远远看去,父亲看到书架上放着的一个小相框,这才反应过来,吴为口中的淑英阿姨,指的是自己的岳母。 他忙起身把相框递给吴为:“我岳母前年过世了,八十六,脑溢血,没怎么遭罪,算是有福气的老人。 ”
“唔! ”吴为端详着照片,不住点头,很快,他又指着照片问:“这个是晓星? 晓星也是个好孩子啊,很有她外婆年轻时的影子呢。 好像比从前胖些了? 我还是临出国前第一次见到她,跟在她妈妈身后,走起路,轻轻悄悄,像个小猫咪,咳,十年了吧? 时间过得真快啊……”
十年? 那是一九九七年? 是我把吴为的电话告诉妻子的那一年? 难道,那一年,妻子到底跑去北京,见吴为了? 父亲心底猛地涌起惊讶,渐渐地,被一浪一浪不断涌起的醋意替代——他的妻子,那个对他不满时频频要抛出吴为来挑衅的妻子,在得到了吴为的联系方式,夜里悄悄披衣起身,去找安眠药吃的妻子,她竟悄悄瞒着自己的丈夫,去与念叨了多年的吴为相见? 并且,还要带上自己的女儿晓星……那一瞬间,父亲简直无法自控地要滴下泪来,他从没像今天这样感到自己的心,跟妻子如此近,感觉到自己是那么心疼这个跟了自己半辈子,走南闯北的女人! 是的,这个女人,年轻时,他总笑话她心里装不住事儿,笑她眼里容不下太多人,可现在,这个女人老了,在折磨人的日子里,不断地一次次后退、让位,终于,把自己彻底放下了。 而他自己呢? 他衰老的过程,跟妻子,还有什么本质上的不同吗?
然而,没有,作为一个有经历、有见识的已过花甲之年的男人,父亲早练就了不让心事外露的本领,他只让自己脸上的微笑更深、更沉,坐在那儿,父亲哼着从鼻子里呲出的冷气,不住摇头:“不是,不是的啊,那哪里是晓星呢? 那是她的姐姐晓月。 难怪都说一家人相似的地方,还是外人更容易发现。 你再仔细看看,她们姐俩虽是双胞胎,其实长得并没那么像。 她们现在都在外地工作,都很孝顺,每个周末都会回家来看我们,一会儿,你就可以见到她们了,老吴。 ”他淡淡地说。
6
厨房里,母亲目瞪口呆地仰脸看着吴为的太太。
吴太像变魔术般,在自己带来的一摞礼物纸袋里翻出一件围裙。 是那种防水的沉甸甸的大围裙,吴太穿上它,整个人,连手臂都遮得严严实实。 娇小的吴太,转身沉甸甸走回来,“姐,我开过餐馆,干惯了的,这些天住亲戚家也下厨,您真不必客气。 ”她微笑着,云淡风轻地说着,让母亲的嘴巴张了又张,到底没再同她客气。
她一上手,果然表现不凡,活儿干得细致、麻利,很是那个架儿,也很讲分寸。 “葱做什么用? 姐,切丝? 还是段? ”“哦,那我知道了,我来剥,您忙别的……”吴太显然会做、常做,经验也多,但她表现得相当适度,只尽心尽力打下手。
倒是母亲显得很不在状态。
在自家厨房,母亲曾是决定做什么及怎么做的总裁,是大事小情细枝末节都要横插一杠子的指挥官,是凡事总信不过旁人,务必自己亲力亲为、身先士卒的标兵样板……可现在,她仿佛连女主人的优越感都找不到了,恍恍惚惚、丢三落四,无法自控地总是走神儿。
“评价一个男人最有力的角度,是看他娶了个什么样的女人。 ”这是她的小女儿晓星对她讲过的话,此刻,在对吴太的打量中,这话又从母亲的脑海里冒了出来,一同冒出的,还有她和晓星的对话。
“我看这个吴为叔叔,哪儿都不如我爸。 ”
“晓星,你该知道的,妈只是去看一个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老同学,你没必要把他跟你爸爸比。 ”
“我没比,他也不配跟我爸爸比。 真的,妈,我还看过一种说法,说维持婚姻家庭关系,主要靠的是人的品质。 你想,吴为叔叔的婚姻都失败了,足以说明他人品不够好……”
说这些话是在火车上。 一列从北京返南京的火车,她跟晓星靠窗坐,隔着一方小桌子讲话。 她的心里乱极了,实在不想讲话,可一贯话少的晓星,那天怎么话那么多? 周围到处都是人,母亲像做贼似的紧张,瞪着眼睛听晓星讲,自己每张一次嘴都考虑了又考虑,实在忍不住才压着嗓子低低讲出来。 然而,一直是她眼底心中最体贴、最善解人意的小女儿,怎么全然意识不到这一切? ——多年以后,每每想起那天的晓星,母亲总要不寒而栗。
那是一九九七年? 是的,是九七年,老林正式办退休那一年。 是老林给了她吴为的电话号码,犹豫了好久,她最终决定还是去北京看望即将独自奔赴异国他乡,不知何时能再相见的吴为。 除此外,母亲的决定还包括,郑重地以自己全家人的名义,给吴为和吴为的妻儿,都买了礼物,并且,大女儿要结婚事情多,她就让自己的小女儿晓星陪伴同行。
“每个人的一生中都会有遗憾,这遗憾包括对自己的反省,也包括对别人的愧疚。 但是,再遗憾,那也是当初你自己的选择,它反应出来的,一定是你当初最在乎、重视的东西。 所以,其实是无所谓后悔的,再怎么样,你也得接受现实。 ”
那天,在火车上,母亲急于向女儿表白自己,大致说出了这个意思,可当时她思绪混乱,这番话是夹杂在跟女儿的对话中,东一句、西一句,零零散散讲出来的。 她一直担心自己没能讲清楚。 她这辈子,掏心窝子,苦口婆心教训人地讲话,讲给最多的,便是对晓星。 后来,关于晓星的婚姻大事,她又因不同的由头,以不同的情绪和语气,举出很多例子,又把这意思完整地,不断放大地,自己都记不清讲了多少次地灌输给过晓星。 每次讲起,她其实都很想问问晓星,她记不记得,妈妈第一次跟她讲这些,是在火车上,在那次让妈妈尴尬的旅途中。
可她没能问出口,起初有几次,她犹犹豫豫刚开个头儿,晓星就把话岔开了,表现得就好像从未有过那次旅行。 这让本来并没想瞒着丈夫的母亲,几次话到嘴边儿,又咽了回去。 就像晓星不愿再提一样,她知道丈夫一定也不喜欢听。 然而她自己,却无论如何都忘不了。
尤其今天,置身吴为和他的亲人中间,让她越发清晰地记起十年前的那次相见。
上次相见,吴为的样子,几乎可以用“落魄”来形容。 她自己呢? 她不知道自己在吴为的脑海中留下了怎样的印象,却清晰地记得十年前那次见面时,自己内心的纠结——我怎么这么不幸呢? 当年义无反顾地去追求的爱情,为何面目全非,而自己,也已老,不知不觉中,已全没了当年的模样和心气儿。 吴为也同样,小时候,吴为是多聪明的人啊,心地还好,还那么知道疼惜人,可为什么他也如此不幸? 才五十多岁,就看上去那么老,从不下厨房的人,却要到异国他乡去帮儿子带孩子,他能行吗? 那次相见,母亲心里充满了对时光弄人、命运多舛的不满和怨恨。
为何会如此? 那次见面后,母亲无数次仔细回想、掂量,得出的结论是,因为那次相见,比照着的是从前的印象。
没错儿,从前的,年少、年轻时的他们。 那时,吴为是跟她一起长大的,寡言的隔壁邻家二哥; 是总同班,总发现他被人欺负,自己总要替他抱不平、出气的老同学。 大学毕业时,一路登高望远的她,只顾目光朝前,视线何曾在吴为身上停过一瞬? 然而,后来,当遭遇到丈夫的背叛,感到自己人生的无聊、无望,跌入绝望的谷底,她才终于开始沉迷于时时回头。 这才发现吴为,吴为的好,更多的还是对她的好,实心实意,想起来让她动容、揪心。 还有她对吴为那些好的轻慢和辜负,还有她那最不可原谅的,一定会伤吴为至深的,不告而别……
这世上不会有比想象更美好的事,也不会有比想象更残酷的事。 因为这些记忆里充斥着太多大起大落的情节,母亲在后来的回想中认定,一九九七年见面前,自己心目中的吴为形象,已混杂了太多关于青春、关于梦想的成分,显然已不完全真实,也正因此,那次相见,才让她比照出那么多现实的残酷。
而今天,此刻的相见,比照的底子是一九九七那次吗? 母亲竟发现,此次无论吴为,还是自己,如今的模样,都让她感到满意、安心。 这又是为何? 在清洗鲑鱼的间隙里,母亲抬起头,看到熟悉的自家厨房,看到让她喜欢的吴太。
没错儿,她想,是因此次相见,是在家里,有彼此家人的参与。 一个人,莫测的命运、留不住的青春韶华,大多是在家庭生活中度过、消耗的。 尤其是如自己和吴为这般年纪的人,家庭生活,已成自身无法分割的一部分。 想到自己之前还曾想过,不让吴为见自己的家人,尤其是晓星,怕吴为说破,担心大家尴尬。 却又顾虑到若不见家人,细心的吴为,会不会因此多想? 会不会担心她还是过得不好? 这段日子她一直在为此纠结,现在看来,她觉得自己这最终决定是对的。
跟吴为的此次相见,若无家人参与,怎么可能让他们更清楚、完整地感知到彼此的现状? 一个人,是因为有了家,尤其是有了儿女,才会渐渐磨平年轻时尖锐的棱角,消解年轻时对于得失厉害的过于执着,而跟自己家人的相处,总是在彼此互相成全的,一个人,只有诚心实意成全他人,才会真正有胸怀包容,才能体谅和宽恕,才可能在跌跌绊绊、喜忧参半的日子里,最终得以跟时光、跟命运,握手言和。
念及此,母亲越发觉出身边吴太的可亲。 “你老家哪儿呀? ”她含笑搭讪。
“彰化。 ”
“哪儿? ”
“哦,台湾,大姐,台湾中部,不过,我出生就在旧金山了,本来我是跟先生一起经营一家外卖餐馆,后来,车祸……那时,我还有个读中学的女儿……”
“好在有女儿,”母亲简直不忍心去看淡淡微笑着,像讲别人故事一样的吴太。 她轻声宽慰她:“女儿越长大,跟妈越亲。 ”
“没有呀。 ”吴太还在笑,却是摇头,“我没您那么幸运呀,姐,我女儿,很早就嫁了人,住得离我虽不远,可她这个年纪,您也知道,压力大,总是忙。 后来呢,别人就给我介绍了老吴……姐——”吴太沉吟一下,突然又笑道:“老吴很喜欢你们家小女儿哦,他总说,那个女孩子呀,特别像她外婆,心思细、性情又温顺,待人,那么和气、那么周到。 ”
“哦? ”这话倒让母亲毫无预料,她赶紧客气,像平日里跟周围邻居、亲戚、朋友一样,她又同这个爱讲话的吴太太大倒苦水:“你是说我们晓星? 她好什么! 哎呀,你不知道,她最让我操心了,今年都三十五了呀,连个男朋友都还没……”
“我们也是这次回来,听老吴侄媳妇偶尔讲起来的,有什么呀? 姐,年轻人总有年轻人的打算,是不是? 可我们做家长的呢,帮他们创造点机会,总是应当的,哎——”吴太晃了一下披挂着厚皮围裙的臂弯,亲昵地拐了一下自己身旁这个一倒开苦水就立马变成话痨的女主人,压低嗓音道:“姐,你知道吗? ”她抿嘴一笑,这次笑得颇有几分俏皮,“老吴这个儿子,李大伟,三十六,属猪,也没女朋友……”
母亲这下彻底呆住,她觉得自己一时都无法跟上吴太的思路了。
可也正是这工夫,门铃突然响起,一定是女儿回来了,母亲愣怔怔转身要去开门,却见李大伟——刚来时一直是闷在客厅里看电视,后来被吴太递去一只空碗、一辫子大蒜,就在那儿一直慢慢地,足足剥了满满一碗白生生大蒜的李大伟——此刻,应声而起,先于她,直奔了门口。
7
晓月其实九点不到,就把车停在了父母家楼下。 但一直在车中休息,没出来。
是因昨晚在家跟丈夫一通大吵。 今早起来,发现眼睛肿了,于是临出发前从冰箱里翻了些泡饮料的冰块出来,拿保温杯装好,便上了路。 一到父母家楼下她赶紧把它们倒出来,用化妆棉三下两下缠好,然后到车后座平躺下来,打算冷敷消肿。
人前总是光鲜亮丽的晓月,打理起自己,颇有些技巧、心得。 当然,她打理的,可不仅仅只是自己那张脸。 在交际颇杂颇广的朋友圈里,快人快语的晓月曾给无数人洗脑,充当过无数人的“人际交往向导。 ”
“我婆婆就从来没特意给我妈买过礼物,但我妈总夸我婆婆好,说她知道惦记人。 你们知道为什么? 但凡我妈过生日、生病,住院、搬家……大事小情,我总不会忘记多买份礼,以我婆婆的名义送给我妈。 ”
“我知道你们现在很多人都很新潮,一过年,两口子就分开,各回各家陪自己爹妈。 我们家可从没发生过这种矛盾。 因为过年,我雷打不动总回婆婆家,为什么? 因为我也是当妈的,我儿子可是在看着我的……”
“夫妻俩吵架没问题,不吵才有问题。 你想啊,原本不识不熟的两个人,天天在一起,怎么可能没问题? 有问题总要摆出来一起面对才对的嘛。 不过,要摆,也得注意场合、尺度,万一没留神,让双方家长掺和进来,那你的问题可就大了,那种吵,才叫真的惨……”
昨晚的吵,晓月就比较惨。 因为她清楚,丈夫摆出的问题,显然是公婆在背后搬弄。
“就是保姆,周末还得放个假呢。 你倒好,一到周末就要把小宝送我妈那儿。 你父母搬家需要帮忙可以理解,可这都快俩月了,怎么还好意思说有事? 到底什么事? 你说呀。 ”
什么事儿,晓月当然不会跟丈夫讲。 可自己压抑了那么久的委屈,倒是一样不能少讲——从一结婚,就开始为公婆家着想,才毕业,谁愿意那么早结婚? 还得抛下自己年事已高的父母,一个人跑上海来; 买房子更是,现在住这地方环境不好,上班不近,房价也不便宜,只为挨公婆近; 生孩子更是,要是依着她,晓月都不想生……
她在床这头痛哭流涕,丈夫在床那头也拉着一张苦瓜脸,他何尝容易呢? 夹在父母妻儿中间,他处处得看脸色、陪小心,也是个有苦往肚子里咽的主儿。 现在一吵起架来,他的苦,非但不能诉,还得时不时提醒妻子,让她注意隔壁躺着他们已入小学,刚开始去自己房间睡,常常会在夜半时分睡得迷迷糊糊不知是真梦游还是假梦游,反正要游来他们房里,倒头就睡的儿子小宝,而隔壁的隔壁,还躺着,或者根本就不是躺,而是直接趴在隔音不好的墙上,听壁角的数量不明的邻居甲乙丙丁。
两个苦命的人一直折腾到凌晨才各自分室而眠,都睡得不好,尤其晓月,一大早就起床,又开了三个来小时的车,眼睛一合,就再难睁开……等醒来,她都懵了,天啊! 十一点啦? 我怎么这么能睡啊? 晓月大惊失色,翻身一跃而起,就着化得到处都是的冰水把脸抹了抹,再掏出胭脂口红一顿捯饬,这才踩着尖尖的高跟鞋,一路丁丁当当地赶来。
未及登场,先遇上也在匆忙赶路的妹妹。 “你那边儿高速也大堵车啦? ”妹妹急得什么似的,见了她,只顾长长地喘粗气,一步都不肯再朝前挪了。 “赶得早不如赶得巧,正好可以跟你一起进门,姐。 ”妹妹软软地朝她笑过,又软软地朝她身上靠。
晓月也笑,还帮妹妹理了理她那头早已四散开来的清汤挂面。 “有什么呀,至于这么丢盔卸甲的? ”她怜爱地笑她。
“你都懂什么? 你经历过多少事儿? 有什么资格跟妈讲那些? 再说了,去吴叔那儿这么大的事儿,去之前怎么不告诉我? ”
“我怕…怕你不让去……”
“你以为我是你? 晓星,不是我说你,你这人,毛病太多,跟妈说那些,你什么意思? 是不是担心家散了,妈走了,没人要我们了? 说到底,都是你的自私? 你这人,自私、自恋,还不自知……
晓月已记不清自己这些年都给妹妹扣过多少顶帽子了。 有时是教训,有时,则是打击。
“这世上,没有一个感情不是千疮百孔……”
“少来,晓星,要我说,你就是看那些闲书看的,把脑子给看坏了。 要我说,你为什么不肯找对象结婚? 你在怕什么? 其实还不都是你自己胡思乱想,自己吓唬自己……”
跟母亲的唠叨不同,作为姐姐,晓月经常是对妹妹直接进行批评教育,然而没用,她不断看到她的那些教育对妹妹产生的影响——虽跟小时一样,妹妹依然事无巨细,都会跟她汇报,但听她讲话,妹妹却越来越少发表意见。 遇上个事儿,就比如这次吴叔要来,妹妹如临大敌,让她这样自己独自去面对,晓月完全可以想象得出,妹妹会有多紧张。
“放心,我跟你赌,咱家现在一定是一派安定和谐的大好局面。 ”
一边宽慰妹妹,晓月一边拖了妹妹的手,匆忙朝家里赶。 并且,在出了电梯,来到家门前时,她依然非常自然地直接站到了妹妹前面去。
“我还在餐馆订了些菜,就等她们姐妹俩回来好去拿。 ”进门寒暄过后,母亲很快派下任务。
“让晓星也去吧。 大伟,你也跟着去帮忙。 ”
闻听此言,晓月惊讶地抬头四顾——那会儿,她刚洗好手,正打算跟那个穿厚围裙的阿姨一起包小馄饨。 这位本来正在夸晓月手巧,在传授她面食制作要领的阿姨,这会儿旁听到晓月母亲派下的任务,冷不丁地,急急插了一嘴过去。
难道沐浴在这安定和谐大好局面中的人们,他们对未来,还有更为和谐的期许? ——瞟了眼阿姨的表情,再去观察站在一旁也在极力附和阿姨意见的吴为叔叔,还有那个本来就显得窘迫,表情更是很不自然的叫李大伟的客人,晓月,这个非但给自己妹妹,给周围许多朋友都当过红娘的女人,顿时变得满腹狐疑起来。
但她很快听到了母亲反对的声音:“路不算近,再说菜也得趁热,还是让晓月开车去吧。 ”晓月发现,母亲也有些不自然,这番话,母亲讲得,理虽直,气却不壮
“都去,都去,正好带大伟四处转转。 ”父亲不知何时也进到厨房,晓月只见父亲麻利地翻出来个大纸袋,一边乐呵呵地发布此项命令,一边把纸袋,塞到了晓星的手上。
8
来到楼下车前,按姐的吩咐,晓星直奔后座,一路旁听姐与李大伟聊天。
刚开始在聊李的职业,原来他的专业是文艺美学,目前身份是高校助教。 “在仙林? 太远了吧? 那儿什么时候才能真正发展起来呀? ”晓星察觉出,姐讲话的态度里,缺乏她一贯的对待家中来客的恭维。
“发展要看你怎么说,南朝时王融就曾讲‘鹤林双树,显究竟以开珉’,讲那儿是最好的修身治学之地……”李大伟倒是心无芥蒂,话不多,却也并不沉闷。
后座的晓星却刻意打算沉闷到底,她觉得自己这会儿比姐还要烦躁,她讨厌被人设计。
多少年了,晓星发现自己总是如此,被家人、同学、同事设计。 起初给她设局的还是些比她年长的人,后来,连比她年龄小的人都上了阵。 “没关系,反正你得多见见。 ”设局的人千篇一律总那么自我感觉良好,总带着扰人的亲昵,摆出一副把她作为需要怜悯、扶助的施恩者的嘴脸。 而所用伎俩,不过大同小异,常常是混在一群人中间,大家都暧昧地心知肚明地笑上一阵儿过后,就把她同另一个异性推到一起,出去,或留下,反正转眼间,众人全部人间蒸发,只剩下她,来对着个陌生人,胡乱地听上,或应上一通。
今天,进了家门,晓星刚还在庆幸果然遭遇到姐所预言的安定和谐的大好局面,不想,很快她便从中隐隐察觉出自己最为熟悉,也最为厌烦的气息,果然,她又被推了出来,好在这次推她出来的人,他们彼此间的意见似乎并不统一,好在这次,还有姐姐陪着。
悄悄把身体向下挪,让自己矮下来、软下来,晓星瘫坐在后座上,一动不动地让自己空茫的视线只对准姐姐——姐那弯弯绕绕蜷曲着乌亮卷发的后脑勺,从上了车,就一刻不停地在那儿来回转着,座椅也挡不住,卷发也挡不住,无论讲话还是不讲话,四分之一、三分之一,姐的脸总能露出来,漠然的、不屑的、疑问的、释然的……姐的面部表情在不停搅动着从前面风挡玻璃里投射过来的干燥的,都可以看到灰尘颗粒的光,那光简直是在围着姐转,简直是,姐的脸在哪儿,它便打到哪儿,也在一刻不停,明明暗暗地动着、旋转着、铺展着……
“晓星,记住,就当什么都没看见,听到没? ”
姐对她说这番话时,她们多大? 晓星记不清了,只恍惚记得,是上小学,一次暑假午后,她跟着姐,只是偷着跑去山林里采浆果,却看到了扯着手迎面向她们走来的父亲和家里的小保姆莲姐。 父亲怎么会跟莲姐在一起? 那样的表情在一起? 她惊得呆在那儿,想喊又想哭地呆在那儿……是姐拉着她的手一路跑开,跑出很远,方停下,表情严肃地对她讲出上述这番话来。
“那年,我们在山上看到的事,无论怎样都不能告诉妈,听到没? 晓星。 ”
姐讲这番话那年,她们多大? 十七、八岁了吗? 她还记得,那时她们已是在上高中了,功课很紧张,可家里的气氛更紧张,一向恩爱的父母不知为何总要吵,尤其是妈,还说过要离家出走,说当初不如嫁给吴为之类的话。 那天晚上,晓星记得很清楚,她和姐已睡下了,又听到父母房里传来的母亲隐忍的哭声、抱怨声……姐突然翻身过来,从被窝里,扯出晓星正在不时默默拭泪的手,对她,讲出了上述这番话。 直到今天,晓星都记得那个晚上,记得她被姐攥住的,凉凉的,颤抖着的手……那之前,因从不提,她都以为姐早忘了那件发生在她们上小学时的事了。 然而没有,姐没有,跟她一样,她们都没有。
她们是姐妹,双胞胎姐妹。 从小一起上学。 后来,连读大学都在同一个城市里。 可晓星一直都不如姐姐,不如姐姐成绩好,不如姐姐懂事,姐姐在人群里总是如鱼得水。 差不多是从高中开始的吧? 姐姐周围就总围着不少男孩子,可对于自己这个三十五岁了连男朋友都没有的妹妹,姐似乎从未正面跟她聊过恋爱结婚之类的话题。 这些年,若细想,似乎只有一回,是姐结婚前的那个晚上,她依然同姐一起睡,知道姐也没睡着,也在翻来覆去。
后来,一转身,她发现姐姐在黑黑的夜里瞪着眼睛看她,姐朝她笑,又过来拖住她的手,姐说,“记住姐的话呵,晓星,将来,要选来做自己丈夫的那个男人,他最好,还是不要太有本事,听到没……”
就像爸? 她清楚地记得,自己的这句疑问,已到嘴边,却还是生生地咽了回去。 长大,总是要有变化,什么样的变化才最合适? 是不是就是要学会去懂得每个人的不安,还有不易? 是不是就是要学会懂得,有些话,不必要,也不可以说出来? 哪怕是日日都要面对面地在一张餐桌前坐下来的一家人?
“所以有人说词语就像钞票,流通得太频繁,就都变了味儿了。 正像你刚才说的城市这两个字,好像萧乾还是谁写过一篇文章,说他感觉城和市是两个概念,市要冰冷一些,冠冕堂皇代表着行政区划,而城,则更生动,让人想起人山人海、声色犬马。 ”这是李大伟在讲话。
姐似乎也听得起了兴致,反驳道:“一家之言吧? 市这个字,我首先想到的却是集市,也热热闹闹。 你这个例子不好,再举一个吧。 ”
“再举一个,嗯,比如说孝顺这个词。 意思也早已名存实亡。 其实真说起来,我们国家是最有崇敬老人传统的,大致从五四运动以后吧,受西方影响越来越深,新的,年轻的,变化了的东西开始越来越被推崇。 你想想,现在,家庭里,哪个子女能真正做到从前的孝,尤其是顺? 能孝,且敬,就算好的了……”李大伟说到这儿,腔调多少有些沮丧,这沮丧似乎是可以传染的,晓星看到,姐扭头去看李大伟的眼神,也在倏忽间黯淡下来。
酒店里人不多,可离晓星他们等餐的位置不远,七姑八婆坐了一大桌,叽叽喳喳地讲着扬州方言,讲得好不热闹。 立了片刻,晓星隐隐听出他们是在撮合桌上的一对年轻男女,当下羞红了脸,赶紧远远离了那里,只觉自己那会儿,比那对年轻人还要窘。
姐姐显然也注意到了,再上车,竟对李大伟道:“按你的说法,相亲这个词儿,一定也是滥用啰? ”
“生造词,恶俗! ”李大伟显然情绪也不佳,“相这个字,有亲自察看是否合心意的意思,亲算什么,目的性太强了吧? ”
“嗯,这倒是。 ”姐点头,“是不大好,那应该怎么说? 相一相,见一见? 哎,我们家还有个学文科的呢,晓星……”
“不知道,我没研究。 ”晓星脱口而出,答得又急又快。
她没心情讲话,端坐在后座上,晓星这次赏鉴的是李大伟的后脑勺。 对应着姐,李的头,几乎纹丝不动,不过,他不动,可不是图轻松,他的头根本没倚靠在座椅头枕那里,而是梗着,连着脖子,整个儿都直直硬硬地梗着。 这让晓星无法不联想到自己应对家人责备时的惯常反应。 这让她无法不对他,萌生出一丝难得的、惺惺相惜的亲近。
每次家中来过客人的晚饭,大都如此,热了一桌子中午的残羹剩饭,但今天这顿饭倒跟以往大不相同,虽也在聊天,竟无一人提及中午来客。
父亲在讲那棵最高的树,他查到了,是香樟。
“啊? 香樟上海到处都是啊,杭州也有好多呢,我不大留心这些,怎么晓星也没看出来? ”姐很惊讶,端了饭碗,直奔阳台,瞟一眼,转身又折回来问晓星。
“移植的嘛,剪得都不露模样了。 ”父亲替晓星解释,“我还看到网上有人说,香樟适合偏酸性的土,但南京大部分土质都偏碱性,所以这种树的移植情况都不大好,不少得了黄化病。 尤其像咱家窗外这样树龄偏大的老树。 ”
“人也一样,年纪大了,还要换地方,肯定不容易,不过,吴为还是适应能力比较强的,看起来他应该已经适应了在美国的生活,过得不错。 ”
晓星没想到竟然是母亲最先提到吴叔,大家想必也都如此,就有那么一瞬的冷场,但很快都随之附和。 尤其是姐,她的反应是一声大叫:“哎呀,看我,差点儿忘了,我还没汇报呢,今天你们派我的那个差,很有收获呢。 我觉得吧,咱们晓星和那个李大伟,应该试着相处相处,他们应该是能有共同语言的。 ”
这下大家注意力全集中到晓星这儿来了。 “什么呀,什么呀! ”晓星紧张得要命,“净瞎说! 姐,你看到的呀,我可一句话都没跟他说过。 ”
“陌生人,你跟谁说过话啊? 我是能感觉出来,这个李大伟啊,跟你倒是蛮像的,也是个比较有闲情逸致的人……”姐深深看了晓星一眼,到底没再接着说什么。
但父母不能,父母的视线还在紧紧缠绕着晓星,尤其母亲。 “是吗? 晓星,这种事儿,关键得取决于你自己的感觉。 ”
“我讨厌李那个人,卖弄……”一抬头,晓星正撞上姐略显吃惊的眼神,慌得她赶紧把头低下,可低下,却也抑制不住怦怦的心跳,她非常不安,刚才讲出这样的话,让她意识到自己骨子里的虚伪,还有,残忍。
她看到父母彼此交换了下眼神儿,转而仿佛都松了口气。 “哦,这个我倒没看出来,可我觉得,大伟那孩子,木讷了点儿吧? ”母亲叹息着去看父亲。
“是啊! ”父亲点头赞同,“再说,我跟你妈也不会舍得让你走那么远,我们都老了,想法也越来越传统,女孩子,还是得守着家近,才更容易幸福些……”
“可我,我真喜欢那个阿姨啊,那么温柔,是那种从里往外散发出来的温柔,真让人舒服! ”姐一开口,晓星就意识到她要转场,像每次全家聚餐一样,姐总是负责调整气氛,试图扮演和平大使:“刚才我还在琢磨呢,我平时也接触过不少台湾客户,也都这样,尤其女人,非常温柔、善解人意、非常女人……”
“胡说八道! ”父亲气得直用筷子敲桌子,“温柔、善解人意是中国女人的传统美德,你们想想你们的外婆、奶奶,虽然你们记事后她们年龄都大了,可据此想象她们年轻时的样子,很难吗? ”
“你才胡说八道呢,老林,至于让孩子们费事想那么远? ”母亲的火气似乎比父亲还要大,“温柔是女人的天性,谁不想顺应天性过日子啊? 现在是真少了? 还是你们根本就没没意识到? 再说抱怨有什么用,找找原因啊! ”
“什么原因? 最初就是同工同酬惹的祸! ”
“嗬,都什么年代了? 你还讲这种话! 我就知道你这种人骨子里是最大男子主义的! 我跟你说,不是同工同酬那么简单,现在整个社会都在一个跟头十万八千里地朝前狂奔,原本安安静静守在家庭里的女人……”
父母的争执声中,晓星抬头去看姐姐。
姐的舌尖又伸出来了,她又在朝晓星扮鬼脸,表情多少显得有些委屈。 难道姐在为自己这次没当好和平大使而愧疚吗? 晓星希望她不要,因为她记得,就在不久前,一次爸妈争吵后,姐曾告诫她不要瞎想,姐的话,晓星后来越细想,越觉有理,姐说:“晓星,你知道吗? 有时我都会觉得,咱爸和咱妈,是不是当年同窗时就是因为彼此喜好争执才走到一起的? 如果不是这样的话,为什么这么多年都过去了,这么频繁的吵架,都没能让他们分开? ”
一切都好,都没问题,晓星完全可以放下心来,让日子继续。 更何况,此刻还有件事也让她能松口气,当然就是李大伟的事,今后肯定不会有人再提了,别管将来怎样,这回,她又成功地逃过了一劫——念及此,面对着自己热热闹闹聚在一起吃饭的家人,晓星再次瘪起嘴,轻轻地,一笑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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