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4月5日，清明节。
何凯青和丈夫一早就起了床。先搭乘从太康县城到周口的长途汽车，颠簸两个多小时后再转公交，到达周口市第一殡仪馆时，已是上午十点。女儿的遗体已在这里存放了近五年。
女儿不在后，每年的清明、中秋，何凯青都要到殡仪馆去“看女儿”，尽管每次都只能在门口远远地转转、望望。她不想让女儿觉得孤单。
▲何凯青拿着女儿生前跟自己的亲密合影
四年多前的2016年8月24日，21岁的何倩倩（化名）被发现死在周口市川汇区车站路一家酒店二楼的阳台上。经尸体检验和现场走访调查，当地警方认定何倩倩死亡原因为高空坠亡，排除他杀。
尸体被发现9天前，2016年8月15日中午，周口市90公里外的太康县城，何倩倩从一家酒店退房时，被人殴打拍照并上传视频到朋友圈。随后，这段“小三被打”的视频在人口不到7万的小县城传播开来。有人在微信上骂她，说追求她她不愿意，原来是喜欢当小三；还有人说要每月出8000块包养她。
随后，何倩倩与家人失联。
朋友圈里的“打小三”视频
时隔五年，林林（化名）对最后一次见到“发小”何倩倩的情景还记忆深刻。
2016年8月15日下午6点左右，在微信朋友圈里众人转发的视频中，林林认出被几个中年女性围住撕打的女孩是自己的好友何倩倩，打电话、发短信，对方“一直不回复”。担心朋友出事的林林赶到何倩倩家里，不停敲门七、八分钟后，“头发散乱，光着脚”的何倩倩才出现。
脖子上有抓伤痕迹的何倩倩没有告诉好友自己被打的原因，也不让好友报警或者告诉其妈妈，说“嫌丢人”。劝解无果后，何倩倩称“想自己一个人待着”，林林遂离开。
9天后，何倩倩的尸体在周口被发现。母亲何凯青找林林了解女儿生前发生了什么，林林将朋友圈的视频发给了何凯青。
两段时长7秒的视频显示，一名身穿白色衬衣的长发女孩先是被两名女性包围撕扯，后又被其中一名女性抓住头发，摁在靠门的墙壁上，试图让其正面面对镜头。视频中，女孩双臂紧紧环住自己，不停哭喊，脸上写满惊恐。
▲何倩倩被打视频截图。受访人供图
2016年8月26日，认为女儿的意外死亡与之前发生的被打事件有直接关联，何凯青向太康当地警方报警。
太康县公安局建设路派出所的相关笔录还原了何倩倩被打的经过——
事发前一天，2016年8月14日晚上，何倩倩与情人胡某波在太康县城一酒店开房。次日早上七点半左右，胡某波离开酒店，中午1点半左右，何倩倩在一楼大堂退房时，遇上胡某波的妻子连某某，连某某和随行的朋友“拉着何倩倩，不让她走”。
警方对事发酒店收银员所做的询问笔录显示，何倩倩退房时，两名中年女人从门口进来，“看到这个女孩就骂”。其中一名中年女人朝这个女孩脸上“呼了一巴掌”，另外一个女人“就拽着女孩的头发”。三人在一楼大厅打了起来，在劝架的过程中，收银员听到“那两个中年妇女说这个女孩是小三”。
在酒店大厅撕打何倩倩后，连某某和朋友又一起将其带至酒店四楼一房间。房间里有连某某此前约来一起打麻将的其他数人。在呵骂、拉扯何倩倩的同时，连某某打电话喊来了自己的母亲张某。胡某波的母亲和妹妹以及胡某波也先后被连某某电话叫到该房间。
期间，连某某曾要求何倩倩打电话给其家人。何倩倩拒绝。胡某波离开后，连某某等人让何倩倩离开。
太康县公安局的两份行政处罚决定书显示，事发两年后，2018年10月，连某某因殴打他人被行政拘留7日，并处罚款300元。事发四年后，2020年10月，连某某母亲张某因殴打他人，情节严重，被罚款1000元，行政拘留10日。
▲连某某与其母亲此后陆续被下达行政处罚决定书
打人事件发生后，警方曾传唤多名当事人和事发酒店员工，调查打人视频拍摄者和上传微信朋友圈经过。警方笔录显示，上述涉事人员均否认曾拍摄和上传视频。
“高空坠落，疼痛休克终致死亡”
2016年8月24日，上午11点，周口市公安局七一路分局接到报警，该所辖区川汇区车站路一酒店二楼阳台发现一具女性尸体。报警人是在酒店所在楼栋二楼办公的某保险公司员工。
此时，何凯青正在焦急地寻找女儿。十天前的8月14日，参加完继父的生日宴后，何倩倩独自回家——平日，何凯青与丈夫居住在丈夫工作的单位，女儿独自在家居住；8月17日，电话联系不上女儿后，何凯青和丈夫回家发现女儿不在，“发动女儿的朋友一起找她，但她谁的电话都不接。”
警方的尸检结果显示，何倩倩尸体被发现时已高度腐败，口腔内有大量死亡蛆虫，头面部近白骨化。法医鉴定意见为，死者系高坠导致体表大面积挫伤，右侧上下肢骨折，胸部肋骨多发骨折，肝、脾破裂，“如此严重损伤又未被及时发现，从而导致其疼痛休克终致死亡。”
▲相关尸检鉴定意见书
办案民警介绍，尸体所处位置在上述酒店一楼一商铺顶上的招牌与墙体的缝隙之间，因此很难被发现。何倩倩坠亡时，身体并没有在空中划出弧线，或系垂直坠落。初步判断死亡时间为2016年8月20日凌晨2时许。警方现场勘验笔录显示，在酒店楼顶边缘发现了何倩倩生前所用手机。
酒店前台登记显示，2016年8月17日中午12时，何倩倩入住该酒店5楼一房间；8月18日下午3点，何倩倩曾离开房间，离开前要求服务员“打扫下房间”，服务员进入到房间后，发现“有很多啤酒瓶，随意地扔在地上，还有散落的袋装零食”；8月19日，服务员再次打扫房间时，发现没有人在，“地上很脏”，仍有散落的啤酒瓶和零食；8月20日、21日，服务员接连两次打扫房间时，房间仍然没人，“房间里的东西也没动过”；8月22日，因“押金不够了”，又没见到客人，酒店工作人员将何倩倩留在房间里的背包、衣物拿到前台，办理了自动退房。
警方案卷显示，在发现何倩倩尸体的当天，周口警方即传唤了前述何倩倩的情人胡某波。
胡某波的询问笔录显示，2016年8月15日，何倩倩被打后，曾给胡某波发微信说，其妻子连某某把打她的过程用手机录了下来，视频已在微信朋友圈传开。“何倩倩跟我说，她的熟人都跟她联系，没法在太康继续生活。想让我带她走。”胡某波称，在微信中，何倩倩说自己不想再当小三，想要光明正大地跟他生活在一起。
胡某波还称，其随后要求其家人将打人视频删除，但“视频已经在太康传开了”。
轻生念头与“强奸”疑云
2016年8月16日，何倩倩被打第二天，胡某波到周口办事，何倩倩也搭车到了周口。当晚两人入住中州路一酒店；17日，胡要到信阳参加单位组织的学习，何要求一起去，胡以不方便为由拒绝。随后，因为嫌前一晚所住酒店“太吵”，胡某波为何倩倩在事发酒店开了房间。
何倩倩坠亡后，周口警方在2016年8月24日和2018年3月23日，先后三次对胡某波做了询问笔录。
胡某波称，自己离开周口去信阳时，何倩倩情绪低落，表示“没有你的话，自己什么都没有了”。
2016年8月20日凌晨两点多，何倩倩曾哭着给胡某波打电话，“我问她咋了，她开始一直不回答。后来她就说楼顶的风好大。”胡某波称，其当时在电话里也听到呼呼的风声，“我怕她想不开做傻事跳楼了，就劝她回房间休息，有事天亮了再说。”何倩倩随后挂断了电话。天亮后，胡某波再给何倩倩打电话，一直无人接听。
警方调取的何倩倩生前与胡某波的聊天记录显示，2016年8月19日，因何倩倩多次流露出轻生念头，胡某波劝说无果，与其在微信上发生争执。
当天下午5点46分，胡某波情绪激烈地发微信给何倩倩：那你去死吧！！多大点事啊，非要死要活的，你烦不烦啊？！咋说你都不听啊！！
三分钟的沉默后，何倩倩只回复了一个字：好。
胡某波回复：你打算死哪？咋死？要帮忙不要？
何倩倩没有回复。
此后，直到当晚深夜11点，两人才在微信上再次对话。
微信聊天记录显示，两人再次对话时，何倩倩突然告诉胡某波说：杨某强奸了她。
何倩倩所说的杨某，是胡某波“关系非常好”的朋友，因为担心何倩倩的状况，2016年8月18日晚上，在信阳“学习”的胡某波打电话给杨某，要其“帮忙照顾一下何倩倩”。
警方对杨某所做的询问笔录显示，其曾四次到过何倩倩住宿的酒店。
2016年8月19日下午，杨某第一次到酒店找何倩倩，进了房间后，看见“地上和桌子上都是啤酒瓶子，烟以及零食”。在聊天的过程中，杨某发现何倩倩“已经喝多了，情绪非常低落”。
当天晚上9点多，应胡某波的要求，杨某再次“去酒店看看何倩倩”，在厕所的梳妆台上，杨某发现一个类似刮胡刀的刀片，电话告知胡某波后，杨某将刀片扔到马桶里冲走。杨某说，自己待了30分钟离开后，胡某波打电话说自己仍不放心何倩倩，要其再回去看一下。杨某又回到酒店，让酒店服务员帮忙打开何倩倩的房门。杨某称，发现何倩倩已经睡着，自己遂离开。
警方笔录显示，2016年8月23日上午，何倩倩尸体被发现前一天，杨某接到胡某波的电话，要其去看看何倩倩还在不在酒店。杨某赶到酒店后，工作人员告诉他，何倩倩所住的房间因为没有钱，已自动退房，房间里的东西已放到前台。杨某在电话里将情况告诉胡某波后，离开酒店。
何倩倩与胡某波19日深夜11点11分的微信聊天记录显示，当时，在何倩倩称杨某强奸了她之后，胡某波曾回复说，自己跟杨某打了电话，对方说没有，就是喝了些酒，晕晕的。
“我骂了他一顿，他说等会醒了给你道歉去，不是故意的。”何倩倩回复：不要，我不想见他。
何倩倩坠亡一年半后，胡某波于2018年3月23日所做询问笔录显示，警方质疑其为什么没有在案发后、警方第一次询问时，把何倩倩告诉他杨某强奸她的情况如实陈述。对此，胡某波解释说，自己跟杨某的关系很好，“他当时正在喝酒不愿意去看何倩倩，是我一直求他帮忙，他才去的。”胡某波称，因为当天下午何倩倩给自己发了其割腕的照片，他怕其出事，才央求杨某去看何倩倩。胡某波还称，因为当时何倩倩一直处于醉酒状态，他觉得强奸之说“是醉话，不是实话”，所以没有在意。
2017年3月，何倩倩死亡200多天后，周口警方向其母亲何凯青出具《不予立案通知书》称：何倩倩非正常死亡案，根据现场走访调查，勘查和对死者的法医学鉴定，该案无犯罪事实发生。
▲周口警方2017年3月出具《不予立案通知书》
单亲家庭的“漂亮女儿”
直到女儿死亡，何凯青才知道，自己眼里内向、听话的女儿，已经与一个大其八岁的已婚男人保持了三年的“男女”关系，做着世人眼里的“小三”。
女儿何倩倩10岁那年，何凯青与丈夫离了婚。这段婚姻留下的唯一财产，是一套六十平米左右的两居室，位于太康县城一栋修建于上世纪90年代的老旧小楼的顶层。此前一年，何凯青下岗。母女俩相依为命的日子里，何凯青在超市当过理货员，还曾到厦门一家电子厂打过一年工，后靠在县城夜市上摆摊卖衣服为生。
女儿是何凯青艰难日子里唯一的精神支柱。父母离异后，刚满十岁的何倩倩已经学会了做饭，为了逗妈妈开心，每天晚上临睡前，何倩倩都要给妈妈讲一个笑话。为了添补家用，初二的暑假，15岁的何倩倩曾跟着妈妈一起在厦门打工，帮别人做手工画。不小心被烙笔烫伤胳膊后，怕妈妈担心，何倩倩一直没告诉妈妈。
2012年9月，初中毕业的何倩倩考入周口幼儿师范学校，就读学前教育专业。在朋友和邻居眼里，读幼师后的何倩倩已经变成一个惹眼的女孩，身高接近一米七，长相出众。在夜市帮妈妈卖衣服时，何倩倩也常被人夸漂亮，何凯青还记得，有人买衣服时，常要女儿试穿。
▲抚摸着女儿生前的玩偶，何凯青悲从中来
何倩倩与已婚男人胡某波最初认识的细节已无从得知。毕业前一年，2014年暑假，在朋友的介绍下，19岁的何倩倩到太康县城一家新开的茶社应聘当服务员。何凯青起初不同意，认为女儿还小，社会复杂。后在女儿的坚持下，说有朋友陪伴、只是去负责迎宾，何凯青才勉强同意。何凯青不知道的是，女儿打工的这家茶社老板即为胡某波。
何凯青还保留着那年夏天女儿和朋友的一张合影。照片是在某个湖边拍摄的，何倩倩穿着新买的连衣裙。女儿告诉何凯青，新衣服是茶社老板买的，“为了茶社的形象”，给她和朋友每人买了一件，说是“工作服”。
此后不久的一天晚上，何凯青第一次发现女儿和成年异性在一起。“我下楼倒垃圾，发现一个男人，一手搂着倩倩，一手搂着她的朋友。”何凯青随即训斥了女儿，何倩倩辩解说，是自己的老板送她们回家，喝多了酒才这样。何凯青觉得女儿大了，不能“说得太狠”，也没太在意。
然而，事情随后的发展完全在何凯青的想象之外。
警方询问笔录显示，胡某波自称与何倩倩是在2014年上半年通过朋友介绍认识，而实际情况是，胡某波时为某银行支行行长助理、风险部主管，同时经营有自己的茶社。胡某波称，两人认识约10个月后，其在郑州培训学习，何倩倩到郑州找他，两人发生了关系。随后两年间，何倩倩为其堕过三次胎。
女儿生前，何凯青唯一一次可能了解到女儿情感状况的机会，是一次偶然之下翻看了女儿的日记。日记里，女儿说自己认识了一个有老婆、孩子的人，她被欺骗了，而且还为那个男人打过胎。
震惊之余，何凯青追问女儿，何倩倩说那些内容是自己摘抄的小说，并愤怒于妈妈偷看她的日记。随后何凯青再没看到那本日记，也没再追问。
▲何倩倩的房间仍保持着她生前的原貌
与前夫离异后，为了能够更好地照顾女儿成长，何凯青一直没有再婚，直到2015年何倩倩幼师毕业，何凯青才选择再婚。担心女儿社会经验不足，继父在其打工的工厂为何倩倩安排了一份当会计的工作。平时一家三口就住在工厂的宿舍里。
事发前半年，跟父母商量后，何倩倩决定从工厂辞职，“想找一个工资高一点的工作”。为了考驾照方便，何倩倩一人搬回了家居住。
何凯青说，女儿在单亲家庭长大，性格内向，朋友都是从小认识的。在家人面前一直表现得很坚强，怕自己担心，遇到事情总一个人扛。
女儿离世后，何凯青一直自责与女儿沟通不够：如果当时能够发现女儿的情感状况，及时阻止其与已婚男子胡某波的感情纠葛，也许就不会发生后来的悲剧。
周口警方：成立专案组，重启调查
因为无法接受女儿突然离世的打击，此后的五年里，何凯青很少回到老房子去住。
何倩倩的房间一直保持着其生前的原貌。女儿读过的书、穿过的衣服、朋友送的玩偶、没用完的化妆品，何凯青一件也没舍得丢。
▲何倩倩生前背过的包，何凯青一直舍不得丢
为了缓解中年丧女之痛，第二任丈夫和何凯青曾想过再要一个孩子。2018年，已经45岁的何凯青冒险在郑州接受试管婴儿手术，未能成功。“她一想到女儿就哭，一醒来就哭，这样的身体状况不可能成功，”丈夫说。
五年间，在痛苦煎熬中的何凯青一直不接受警方对于女儿之死排除他杀的认定，四处申诉和反映。
2017年3月，警方经过调查取证，对何倩倩非正常死亡案作出不予立案决定后，何凯青不服，认为女儿之死存在他杀可能，提请复议，周口市公安局七一路分局于同年3月21日复议决定不立案。
随后，何凯青向周口市汇川区人民检察院提出立案监督。2020年3月12日，川汇区人民检察院就“何倩倩非正常死亡案”发出《刑事申诉复查决定书》：对何倩倩死亡案不予监督立案。
决定书称，经该院复查认为，2016年8月17日至22日，胡某波在信阳学习期间，没有离开过信阳，排除胡某波杀害何倩倩的嫌疑。胡某波朋友杨某受胡的再三之托，两次去宾馆看望何倩倩，19日晚上何倩倩微信跟胡某波说杨某强奸了她，杨某是否强奸了何倩倩，尸检没有检出人体精斑，没有其他证据予以证实。
决定书称，经现场勘查、鉴定意见、专家研讨等证据，何倩倩之死排除他杀。从何倩倩与胡某波的微信聊天内容及何倩倩手机浏览的内容看，何倩倩均有自杀的嫌疑。公安机关认定“何倩倩之死无犯罪事实发生，构不成刑事案件”的结论符合法律规定。
办案民警介绍，警方和相关部门理解何凯青中年丧失独女的悲痛，对于该案一直以命案标准反复推敲、多次复盘。
何凯青一直对于女儿生前被他人殴打并上传视频一事无法释怀，她认为这是导致女儿最终死亡的导火索。2021年4月1日，何凯青就连某某、张某等五人涉嫌寻衅滋事罪向当地警方提起控告。
4月12日，太康县建设路派出所一李姓副所长告诉红星新闻记者，接到何凯青的报案后，已和周口警方取得联系，目前，周口当地警方已成立专案组，重启调查。
红星新闻记者 王震华 刘苹 河南周口摄影报道
编辑 李彬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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