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的时候是在大院里长大的,那是个边防部队的家属楼区,大院建在野外的偏远郊区,背靠着一座荒山,当地的老乡叫它龟山,因为附近村民的亲人去世了,都会把坟墓建在这座龟山上,龟驮碑,保家业平安。
二十多年过去了,我之所以会想起这座山,其实是因为前一段时间一个全国著名的房地产商新开了一个楼盘,如今房地产行业虽然不太景气,但房价还是高居不下,而这个楼盘一开盘就打了七五折。我太太在网上看到了这个消息,顿时兴奋了起来,拉着我就要去楼盘现场看看。
周末,我拗不过她,开着车往楼盘的地址走,穿过了一座座繁华的林立高楼,又跑过市井的车水马龙,周围的景色渐渐远离了城市的喧嚣,总共开了不到一个半小时,终于到了这座楼盘的所在地。楼盘的名字叫做山中别院,倒很是有雅韵。
但我在下车的那一瞬间就立刻知道,这是龟山,是小时候那座满是墓碑的荒山。
倒不是因为我的记性特别好,只是这座楼盘刚刚开始动工,虽然山间的坟堆已经推平,但山上的杂草和枯木依然清晰可见。最具标志性的就是那座破了半边的白房子还立在那儿,经过多年的风吹日晒,白房子早就变灰了,但是房子里面的红漆墙壁依然鲜艳突兀。建楼盘的施工人员把一些工具和水壶之类的东西放在白房子里,可以防止暴晒和雨淋,我一看就知道他们不是住在附近的村民。
因为,本地人都会对那里避之不及。
那天天气很好,我们从山上工地返回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远处的天边有郎朗月影和淡淡疏星,我不禁陷入了回忆,二十多年前的时候,这座山上的白房子应该很适合观赏那时未被城市污染的星空。
太太对这个名叫山中别院的楼盘很有好感,她认为在现在的都市生活,能找到这种闹中取静的地方很好了,有山有水,房地产商也是值得信赖的大公司,以后一定会升值。她劝我的时候,我的态度有些冷淡和敷衍,她自然有些恼火,不明白我别扭在哪里。
我借故和她吵了一架,两个人开车回去的时候,都各自不言,板着脸回了家。
不是我不想说,实在是因为这件事情已经在我心中封存了二十多年,不知道从何说起。
二十七年前,我刚满六岁,父亲工作调动,我和母亲也跟着搬到了这个边防大院。那是一个夏天,过完那个暑假我就要升小学了,我讨厌上学,希望这个暑假越长越好。这个愿望最后实现了,这是我记忆中最漫长的一个暑假。
刚去新环境,人生地不熟,我都会跑到操场上去玩,因为那里有几个和我年纪差不多的孩子也在暑假里无所事事,他们聚在篮球架上玩拍牌儿,或者在跑道上追赶着玩“警察抓小偷”,有些家里给零用钱的,还会拿着水枪玩“枪战”。我们这群小屁孩儿都在七八岁狗都嫌的年纪,里面的头头儿叫李乐,他已经八岁半了,手里面拿的也是最好最大的水枪,大家都听他的。
李乐不仅年纪最大,块头也是最大的,性格很蛮横,谁不听话,他就要谁尝尝拳头的滋味儿。现在的小孩要是挨打了可不是一件小事,但在当时的家长们看来,男孩子在一块儿谁没打过架,打架什么的都很平常。更何况李乐的老爸是个团长,就算被欺负了,孩子们也都知道在父母那里讨不回公道。
虽然我们都怕李乐,但还是愿意和他在一块儿玩,因为他的鬼点子实在是太多了。除了之前说的常规游戏,他还会带着我们去老乡的地里偷嫩玉米、偷蔬菜、摘桃子,新生的小玉米还是绿色的没有手掌大,被他一个个掰了扔在地里,蔬菜在地里长得好好的,被他踩得稀烂,桃子除了吃,他还喜欢拿着砸人,砸完就跑,为此我们几个跑得慢的小孩子挨了好几下庄稼人的巴掌。
除了这些事,李乐最喜欢做的就是去逗那个老兵。
我们一直称他老兵,因为并不知道他的姓名和来历。老兵以前在部队的卫生室工作,后来参加过越战,回来后继续回到这个大院当了几年医生,后来因为生病,就退伍了。那时候的家属楼都是多层,可只有老兵一个人住在家属楼尽头的矮房子中,那个矮平房大概有二三十平,半地下,潮湿阴冷,阳光只能进来一半。
在我模糊的记忆里,老兵并没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他长得高壮壮的,看起来年纪并不大,但头发已经花白了,性格有些内向,不愿意和别人说话,喜欢看书,可能还喜欢听音乐。有次我妈领着我路过那座平房时听到了一首歌,女声悠扬,她停下来仔细分辨了一下,嘟囔了一句,是《一生守候》啊。我很多年以后才知道,那是陈淑桦唱的。
除此之外,他把房子周围的一小块地圈成了花圃,仔细地在边上垒了方砖,花圃里种了各色的花朵,雏菊、蔷薇、茉莉,好像还有一点兰草,她们开得异常绚烂,能看得出来,主人曾经非常用心地呵护过。
那时候,暑假已经过半。有天,李乐神神秘秘地把我们叫过来围成一团,他有些得意地说自己知道了老兵的秘密。其实,老兵当年得的是精神病,他自从老婆死了以后就慢慢变得不太正常,所以部队没办法,才让他提前退伍了,现在的老兵,已经成为一个大傻子了,每天什么事都不都会干。李乐有模有样地学着老兵走路的姿态,绘声绘色地说了老兵很多的傻事,逗得大家笑得前仰后合。我当时年纪有点小,也听得似懂非懂,现在想来,李乐的故事应该大部分都是编的,毕竟,他又没有趴在人家床底下,怎么能知道那么多的生活细节呢。
从那天起,李乐就带着他的小分队开始了对老兵的骚扰,开始时,大部分都是一些小孩的恶作剧,比如,扔一些死耗子在老兵的门口和花圃里,老兵在屋里看书的时候,他们跑到窗户前大喊一声“傻子”,然后嬉闹着四下跑散,老兵睡午觉的时候,他们会找石头砸玻璃,老兵不在家的时候,他们找一些铁丝和牙签插进钥匙孔,然后看着老兵打不开门的着急样子哈哈大笑。
一开始,老兵还会佯装要打人的样子,边吼边追出去,但是他好像有点跛脚,那帮孩子特别多,他根本撵不上。后来,他渐渐不再理睬,对那帮孩子的恶作剧充耳不闻,希望用无视来淡化孩子们对他无休无止的好奇心和破坏欲。
但有时候,对付恶意只能用加倍恶意的方式,不体会到切身之痛,他们是不会罢休的。
一味地忍让反而助长了李乐的气焰,他觉得老兵大概是怕了。一个成年人竟然会怕小孩子,就算他是个半傻的成年人,那也会给他带来无穷的成就感。
有天,他满脸神气地和我们说他做了一件大事。因为他渐渐发现,老兵每天都会摘一朵开得最好的花,然后带着花出去一段时间,有时候是一早,有时候是中午,至少三个小时以后才会回来。趁着这个空档,他偷偷跑到老兵屋前那个小小的花圃,拔掉了那些花,一棵棵雏菊、蔷薇、茉莉、兰草都被他扔得乱七八糟,踩得面目全非。他炫耀地拿了一朵红蔷薇当做战利品给我们炫耀,那朵红蔷薇开得甚是动人,但因为长时间的把玩,低低垂下了头。
大孩子们每个人都拿了那朵红蔷薇看了一眼,又一人拽了片花瓣,红蔷薇剩下了光秃秃的花蕊,被扔在地上,一脚踩烂。
大家纷纷散去,各自回家了。而我心里却莫名地牵挂着什么,强烈的好奇心驱使着我,想要去看看老兵有没有回来。于是,我偷偷地跑到老兵的房后,却发现老兵正端坐在花圃边垒的红砖上,用手捂着脸,指缝间泪光闪耀。他先是呜咽着啜泣,继而嚎哭起来,声音里满是委屈,不能自已。
我心头发紧地难受,那是个夏末的正午,日光直射,空气热烈,我却感觉到了阵阵莫名的寒意。
一个高大的中年男人,坐在凌乱的花草残骸间大声哭了很久。我离开的时候,有些迷惑,这和我以往见到的成年男人形象差别很大。
为了这些花草哭,或许他确实有些傻,我默默地想。
李乐和他的小分队消停了一段时间,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是老兵带着那些被毁掉的花花草草去找了李乐的母亲,我现在还能回忆起李乐妈妈的长相,她喜欢穿着精干的黑色工装,手惯叉在腰间,挺拔而瘦削,是个骄傲的女人。他们俩大吵了一架,李乐妈妈对老兵这种没有证据就栽赃她儿子的行为十分不满,将老兵骂得整个院子的人都知道了,我在窗户上只能看到老兵远去的背影,他略微驼着背,个子看起来也比以往小了些。
我以为对老兵的各种行动会就此结束,没想到两周以后,李乐在一次给我们“开会”的时候提了一个“大冒险”计划。他说龟山上有个矮矮的白房子,值得一去。探险这种事我们以前也做过,大部分都是去废弃的厂房和荒了很久的烂尾楼什么的,山上的白房子听起来并没有什么吸引力。
看着大家兴致不高,李乐神秘兮兮地说老兵和白房子有关。一听到“老兵”,小分队的大孩子们眼睛就亮起来了,缠着李乐把话说完。李乐说他发现之前老兵每天都拿着花出去,去的就是龟山上的白房子,那座白房子的门上有防盗锁,只有老兵有钥匙,老兵一进去就待很久,不知道在里面鬼鬼祟祟做什么。
大家都觉得确实有些可疑,本身龟山就是一座坟墓遍野的荒山,平时没人愿意去,何况老兵的腿脚也不灵便,为什么每天都要上这座山,实在是非常奇怪。于是李乐决定从小分队里面挑几个人,组成团去龟山一探究竟。
虽然在讨论时非常热闹,但一旦听说要亲自去龟山看,大家纷纷支吾推辞起来,李乐点了几个大孩子,又看了看我这个小个子,指了指我说,这个小子还算胆大,可以帮我们看风。
那时,我刚刚来到这个团体,听他这样点到我,心里虽然也害怕不想去,但也只能一口应允下来。
探险的那天有些阴沉,眼看着老兵走下山,李乐带着我们开始爬龟山。我依稀记得,山上全是乱石和杂植,树木长得歪歪扭扭,遮住了那天本来就不明朗的太阳,山间窸窸窣窣的声音时常传来,让人不禁怀疑是不是有毒蛇遍布其中。整个环境让人有些发渗,山上的土路又陡又滑,我们只能扶着那些长在石壁上的野草艰难地爬着。期间有好多个孩子都想要放弃,但因为害怕李乐,谁都没有提回去的事。李乐看起来也一副筋疲力尽的样子,但因为是他带的头,所以还是咬着牙,拖拽着我们爬到了小白房的位置。
小白房并不算很大,高度也远不及一般的住房,它外边的白漆看起来已经有了一些年头了,但是依然很整洁,房子周围也看不见杂草和树枝,看起来被时常打扫和收拾照料着。房子前的白瓷花瓶整整齐齐地摆着一些干枯的花。
整座房子看起来很寻常,只有这个房顶说不上来透着哪里的怪异,房顶并不是平的或者斜屋顶,它是一个巨大的圆弧形。那个圆弧的材质并不是像墙壁一样水泥制成的,而是像一个棚子似的材料,整个房子的唯一通风口就在圆弧房顶上。
小时候的我只是觉得奇怪,长大以后我才明白,那根本不是一个房子,那是一个巨大的坟冢。
到达白房子之后,几个孩子休息了片刻,便开始尝试各种打开白房子的方式,有的孩子拿着铁丝撬起锁来,有的孩子搬起石头想把木门砸开,李乐站在那里想了一会儿,不知道从哪里寻来了木桩子,他搬到房子边,爬上了圆弧房顶,搬了块岩石,把唯一的那个通风口砸了一个窟窿出来。
那个窟窿正适合孩子的身形,我们几个人便都从木桩爬上房顶,到了小白房的内部。从窟窿进去,里面有张桌子,正好可以踩着那张桌子到地面。但下去的一瞬间,我就感觉到一阵止不住的恶心,并不是只有我一个人有这个感觉,孩子们都捂住了鼻子,里面的味道实在是太过于难闻,这个味道说不上来,有一种腥臭混合着香料的复合味道,实在是让人作呕。
所幸,从房子里可以打开门,通风了一阵子之后,我们开始观察起整个屋子。这座屋子内部和外观截然不同,墙壁上刷了浓重鲜亮的红色油漆,墙角有一张床,另一边是一张小桌子,小桌子上有新鲜的水果和点心,看起来也是刚放了不久。
那张床上放了一个巨大的盒子,盒子是长方形的,隐隐散发出那个怪异的味道。
大家都有些害怕了,谁也不敢打开那个盒子。这时,李乐骂了一句胆小鬼,便走向了那个盒子,我看到脸上豆大的汗珠从他的脸上滚了下来,他屏住呼吸,手微微颤抖着碰到盒子沿。
正准备打开的时候,突然听到一声巨大的尖叫,尖叫声是从我身旁发出来的,我转过头想埋怨他,发现那个孩子正惊恐地抬头看着房顶。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发现老兵不知什么时候爬上了屋顶,正在死死地盯着我们,那个眼神我永远都忘不了,它出现在我日后无数个噩梦里,折磨着我的身与心,直到现在我在打这几行字的时候,还是觉得毛骨悚然。
我们顿时慌乱成了一片,哭喊着跑了出去,而李乐仿佛被定住了一般,手定格在盒子上,身体不停地颤抖,但脚步却丝毫未动。等我从房门跑出去的时候,我回头看到李乐肢体不太协调地往外走着,他似乎腿已经软了,跑不起来了。
我们几个连滚带爬地跑下了山,每个人都在回到大院后瑟瑟发抖。匆匆跑回家里,妈妈看我满身的泥土,就喊我去洗澡。我当时惊魂未定,在浴盆里面泡了足足两个小时才慢慢回过神儿来。
当我披着毛巾出来以后,天已经完全黑了,我看着窗外的星空,闪耀着静谧的光,不知道为什么又想起了那个神秘的盒子,心里还是不住地害怕,但人就是这样,越怕越想,越想越怕,筋疲力尽后,我在午夜里沉沉睡去。
第二天一大早,我被家里的各种电话声吵醒了,因为昨天累了一天都没怎么喝水,便走出房间去寻水。走到客厅,我发现李乐妈妈来了,她眼睛是红肿的,一看就是哭了一夜,她没有了当时和老兵吵架的气势,整个人都虚弱了下来,我听了一会儿,知道了她这样难受的原因。
李乐昨天晚上没有回家。
平时,李乐爸爸工作太忙,整日也见不到,李乐都是妈妈在带。昨天晚上,李乐妈妈打麻将到凌晨,又喝了点酒,回家以后倒头就睡了,以往李乐都会自己回家,但没想到早上一看,发现李乐昨晚根本就不在家里。
李乐妈妈已经打电话给在外出差的丈夫了,李团长正在加急赶回。她现在来到街坊邻居家,是希望问问一块儿玩的孩子有没有李乐的消息,再就是想让邻居一块儿帮忙找一下孩子。
我看了看外面的天气,乌云沉沉压实了天空,隐约可以看到灰色云层中的闪电踪迹。
山雨欲来风满楼。
我当时也陷入了混沌,记不起来当时回大院的孩子里,有没有李乐的身影。
整个大院的男人,不管是军官还是战士,都在外寻找李乐,但进行了不到一个小时,天空就降下倾盆大雨,间或还夹杂着鸡蛋大小的冰雹,着实危险,行动便被迫停止。
大雨从上午一直下到傍晚才渐渐停息,众人寻遍了大院周围的各个角落,始终没看到李乐的身影。李乐妈妈已经在极度焦虑后进入到神经质的状态,她把我们几个孩子叫到跟前,挨个让我们说昨天都做了些什么,一点细节也不放过。当有个孩子支支吾吾说到了白房子和老兵时,她认定李乐是被老兵绑架关在了白房子里。
她声嘶力竭地在电话里吼着自己的丈夫,叫了七八个战士押着老兵爬上了龟山,来到了白房子的所在地。
后来的事我也是听说的。当时,白房子门还是锁起来的,无论别人怎么威胁,老兵都不承认自己有白房子的钥匙。李乐妈妈冷笑着看了看老兵,指挥着战士们推倒了白房子的半边墙壁。
整个房子的内部露出来,墙壁还是鲜艳的大红色,只有一张床和一张桌子,而里面空无一人,孩子们口中的神秘盒子也不翼而飞。
这时,雨又大了起来,李乐妈妈歇斯底里地抓住老兵,摇晃着他让他说出自己孩子的下落。
这次换老兵冷笑地看着她,什么也没说。
当时组成的搜查队来来回回地翻了几遍龟山,在深夜无功而返的时候,竟发现李乐不知什么时候晕倒在了龟山脚下,顺着李乐爬走的路径来看,他是掉进了一个被植被覆盖的阱坑里,雨下的太大,他醒了以后自己爬下了山。
李乐妈妈绝望地抱着自己的孩子,李乐身上受了不同程度的刮伤,腿流着血,浑身湿透,不住地发抖,额头烫得吓人。
整个大院只有一个卫生室的医生,但他恰巧休了年假回到江西老家,而最近的医院离着这个郊外的大院有二十里地,大院的有两辆吉普车,一辆被开出去保养,一辆由李团长和随行人员正开着赶往回家的路。
天快亮了,李乐妈妈终于盼到了自己的丈夫回家,但只有丈夫一人在破晓时分冒着雨归来,那辆吉普车还停在半路,因为雨下得太大,车抛锚在深陷的泥泞中。
李乐此时已经烧到了四十二度,彻底昏迷,境况危险。李团长问了下属,卫生室有退烧药,但医生休假,临走之前,他把钥匙交给了以前的同事保管。
也就是老兵。
老兵做过几年医生,伤寒发烧的治疗也是不在话下。李团长也听说了这次李乐失踪和老兵有关消息,他还是决定去找一找老兵。
他走到老兵的平房前,一遍遍敲着老兵的房门,哀求了很久,但房门紧闭,里面无人应答。
第二天的太阳艰难地升起,那辆抛锚的吉普车终于归来,把李乐送到了医院中。
李乐到了医院以后情况还是危机万分,我记得当时母亲带着我买了黄桃罐头和奶粉去看他,他身上插着好多管子,眉头紧紧皱着,不住地说着胡话。
他说的话并没有什么逻辑,也连不成句,我现在只记得几个词,大概是老兵和女鬼、白房子、看星星,然后就是不住地喊救命和叫妈妈。
经过医生们的奋力抢救,李乐状态渐渐稳定,但依然在昏迷中。这时候,全大院的人都认为李乐的失踪和老兵有关,虽然没有证据,但人人都躲着老兵,特别是孩子们被一遍遍警告着远离老兵,连老兵的那座平房都没人经过。
李团长手底下有个营长姓陈,性格很虎,有天,他带着一班战士走到平房前,他准备去搜搜老兵的家里,看看有没有绑架李乐的线索,好找到证据将老兵绳之以法,也可以在李团长面前立大功。
老兵当时并不在家,陈营长一脚踹开门,一群人进去仔仔细细搜查了起来。因为动静很大,周围的邻居都在围观。
房间很平常,整洁干净,家具也很少,一张床,一个录音机,几盘磁带,还有些桌子柜子,唯一不太寻常的地方就是整个房间都弥漫着一股浓重的香料味。
这时,一个战士向陈营长报告,在床底下发现了一个盒子。陈营长眼睛一亮,让几个战士抬出这个盒子,这个盒子大概有一人长,战士们都是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但抬起来还是有点吃力。
盒子被抬出房间后,围观的人都挤了上来。
我当时个子很小,但还是努力地挤到人群中间,想看看这个神秘的盒子里到底是什么东西。
盒子被打开的瞬间,一股巨大的腐臭混合着香料的味道直冲到我的脑壳,这个味道怪异又熟悉,和那时白房子里的味道一模一样。
我看着盒子里的棉布被一层层掀开,里面露出了一个人形高的娃娃,当时的我立刻有种想要呕吐的冲动,那个东西与其叫娃娃,其实更像一个干尸,娃娃的面部呈现出怪异的惨白色,眼珠子是玻璃做的,嘴唇血红,身体上缠着布,但这些布经过长时间的浸染,发黄变色,与肉身融为一体,娃娃的衣服很干净整洁,看起来是经常换洗的,脖子上还戴着珍珠项链。
陈营长下令仔细搜查这个娃娃和盒子,看看有没有什么其他线索。年轻的战士把娃娃抬起来,在一堆发黄的破布中间翻找,没一会儿,在气味和视觉的双重攻击下,他们再也支撑不住,跑到路边树下呕吐了出来。
老兵回来的时候,他的妻子就这样被所有人围观着,暴露在阳光下,娃娃的裙子在搜查时被人掀起,姿势也很怪异,手臂已经弯曲得很奇怪,珍珠项链断裂了,珠子散了一地。
他冲向了人群,满脸都是惊恐和愤怒,他大吼着让人都赶紧散去,眼眶红红的,像一头被猎人围捕的绝望的野兽。老兵手忙脚乱地整理着娃娃的裙子,他想轻轻扶正娃娃的手臂,以恢复原来的位置,但那只手臂在触碰的一瞬间就掉落下来。老兵的眼里全是疼惜,他紧紧拥着娃娃,不想让人再看分毫。
我很久以后才知道,老兵被审问的一些细节。那个娃娃是他过世的妻子,确切地说,是他还没过门的未婚妻。他很长时间都无法接受妻子去世的现实,便想办法建起了一座地上陵墓,就是那座白房子,好让他和妻子可以在那里成亲,可以天天见面。他想过很多种方法来让她的身体保持完好,一开始他使用了大量的甲醛和防腐剂进行处理,但时间一长作用也不大了,妻子的身体还是渐渐腐烂变质。为了长久地把妻子留在身边,老兵用了更加诡异的保存方式,他用铁丝把骨头固定起来,又用浸过石蜡的丝绸包裹着腐肉和骨架,使它更具有皮肤的质感,他用棉花和布料塞满了血肉模糊的胸腔和腹腔,以防止凹陷,头部则套上了一个面具,眼珠腐化掉落,就用玻璃球代替。
老兵无法走出丧妻之痛,渐渐产生了心理问题,他的幻觉占据了大半的生活,他逃避与人交谈,更不想走出幻觉,只愿意每天在白房子中和妻子说说话。
他交代这些的时候很平静,就像是在讲解对病人的治疗方案,但当别人问他和李乐失踪的关系时,他坚决地否认了。
这个秘密终于被人发现,但完全在所有人的意料之外,没有什么罪证,没有什么线索,只有一个神经病人的疯狂。没有人想去再搬动那具令人作呕的干尸娃娃,更别说老兵歇斯底里的表现不知道会做出什么。当晚,陈营长下令让战士看着老兵和那个娃娃,一步也不能离开平房。
我当时太小了,理解不了这样疯狂的情感。但天生的好奇心还是让我想去看看人和尸体是怎样相处的,现在想来,小时候的我可比现在胆子大多了。我很庆幸好奇心到现在也没害死我这只猫,让我还能给你们讲完这个故事。
当天晚上,我趁着父母都睡着了,偷偷地离开了家,朝着老兵的平房走去。我虽然无法理解,但老兵身上似乎有种什么东西是一般人没有的,吸引着我去探索。走到平房前,那个守卫的战士已经打起了瞌睡,我偷偷溜到房后,趴在窗户上。
房间里,录音机正传来《一生守候》的前奏。
等待着你
等待你慢慢地靠近我
陪着我长长的夜到尽头
别让我独自守候
等待着你
等待你默默凝望着我
告诉我你的未来属于我
除了我别无所求
你知道这一生
我只为你执着
管别人心怎么想
眼怎么看
话怎么说
你知道这一生
我只为你守候
我对你情那么深
意那么浓
爱那么多……
那晚的月光很好,皎皎地洒在了屋内,老兵拥着他的娃娃妻子,静静地跳起了舞,他轻轻地扶着娃娃的肩膀和手臂,看起来,手臂已经被他重新接好了。
风吹起窗户上白色的纱帘,遮住了娃娃脸的一瞬间,我以为老兵的妻子真的回来了。
我偷偷地离开了,想把这片月光只留给他们。
第二天我一觉睡到晌午,整个人还是昏昏沉沉的。中午下班,父亲回家吃午饭,一进门就和母亲聊起老兵,他说老兵在龟山那座破了的白房子里喝毒药自杀了,死的时候紧紧抱着娃娃,没人能分开他俩,只能把他们草草埋在了龟山的坟地里。
我的暑假在那一刻就结束了。
后来的故事,我是断断续续听大人讲的,而大人是听过来收尸老兵妻子的亲戚说的。
老兵是个孤儿,从小就无父无母,后来认识了一个姑娘,两个人就要结婚的时候,他参加了越战,战场上历尽千辛万险,拿了三等功,不过腿就是那时候坏掉的。
这个姑娘一直等到他回来,都等成了老姑娘还是没放弃。老兵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找她,两个人欢欢喜喜地准备结婚,可没多久姑娘就查出来得了不治之症。
后来,她死了,他疯了。
姑娘之前是做园丁的,最喜欢花花草草,刚结婚就种了那些花,去世之后,老兵对花精心照料,因为他知道花要是枯了,妻子就要生气了。
花一直被养得很好,直到……直到那次。
我以为故事到这儿就结束了,但前几天发生了一件事,让我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父亲和母亲退休后住在干休所,重阳节部队发了米和面,我要去办公室那边帮他们搬回家去。
一路上遇到很多以前认识的叔叔阿姨,他们都惊异于我的变化,我也看着他们从年富力壮的中年人慢慢变得步履蹒跚,内心有许多感慨。
突然,我被人叫住,一转头发现眼前有位老妇人,大概有七十岁左右,头花已经全白了,背佝偻着,拿着一个布兜。
我觉得她非常眼熟,但实在是想不起来了。老妇人一开口,我才反应过来,她是李乐妈妈。
我急忙叫了声阿姨好,内心惊讶于她的变化太过于惊人,她年龄应该没超过六十岁,没想到竟然苍老到如此。
李乐苏醒后,整个人的神志还是不清楚的,原来的他聪明强壮,但那次以后,他眼睛再也没有以往的神采,李乐的父母发现了不对劲,带他去测过几次智商,发现他的神智已经低于了正常儿童的水平。大院里的人都说,那次发烧的时间太长了,孩子已经烧成了傻子了。
李乐妈妈的神态没有了以往的骄傲,脸上的皱纹能看出她这些年的艰辛和坎坷。她小心翼翼地问着我的现状,我帮她接过手上拿的东西,和她聊了起来。她告诉我,李乐前一段时间又失业了,天天在家,不过最近找到了一个小区保安的工作,包吃包住,过两天就能去干活了。
我安慰她几句,说最近就业形势都不好,能养活起自己已经很好了。
两个人聊天陷入了片刻的沉默,我为了避免尴尬,问了问李乐在哪里做保安,我可以没事去找找他叙叙旧。
李乐妈妈告诉我,那是个新小区,还在建,名字叫山中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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