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难得的自由时光中,他们总是要给自己找点事情做,甚至把生活安排得满满当当。他们慢慢学习着如何填补子女不在身边的空白,如何更好地与自己相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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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岁的师娘邓月(化名)正在读书。新京报记者 吴靖 摄
新京报记者 吴靖 编辑 滑璇 校对 刘军
2019年1月31日,农历腊月二十六,我刚一回到扬州老家,便去初中数理化辅导老师丁明(化名)家拜年。
下午五点,59岁的丁老师还在辅导学生上课,两个学生在阳台上做数学题,他时不时凑上去看看他们的做题进度。60岁的师娘邓月(化名)刚从舞厅跳完舞回家,招呼着我吃晚饭。
丁老师家住在扬州市北一个新建的中高档小区,140多平方米的单元房里,只住着他和师娘两人。他们唯一的女儿、我的干姐姐丁香,目前和老公生活在加拿大。
除夕将至,几乎家家户户的大门都贴着福字和春联,许多人还在阳台上挂了腊肠、腊肉、腌鱼等年货,丁老师家却没有这些。今年除夕,他们要到亲戚家吃年夜饭。
对于丁老师和师娘来说,从12年前丁香去徐州上大学开始,他们和女儿间的距离就越来越远。大学毕业后,丁香从徐州到北京读研,之后去韩国教书,再后来又到加拿大进修并生活。如今,她与扬州的父母隔着7700多公里的直线距离,中间有个太平洋,还有13个小时的时差。
在中国各地,像丁老师夫妇这样的城市“留守老人”越来越多。他们住在有电梯的小区,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不需要花费时间照顾儿女和孙辈,有着老年夫妻难得的自由。
在这难得的自由时光中,他们总是要给自己找点事情做,甚至把生活安排得满满当当。他们慢慢学习着如何填补子女不在身边的空白,如何更好地与自己相处。
“不留时间去想念,也不敢让自己陷入孤独的情绪中去。”师娘感叹。
花甲之年学外语
马上就要过年了,别人家的主妇都在置办年货、打扫房子、挂春联贴福字,要不就是帮孩子带孙辈、洗尿布,师娘却坐在家里看美剧。
她还看过动画片《小猪佩奇》,英文版的。“他们来我家看我在看动画片,说我有童真,其实我是为了学英语。”师娘边说边笑。
▲师娘的英语学习笔记。新京报记者 吴靖 摄
学英语是丁香出国前给师娘布置的任务,为的是将来师娘和丁老师能到加拿大与她一起生活。
这可不是师娘第一次学外语。
5年前丁香在韩国教书时,师娘就自学过几个月的韩语日常用语,为的是去韩国找女儿玩儿。入境韩国填表格时,她看懂了大部分韩语,顺利通关。
那次在韩国,丁香带着师娘去了首尔的景福宫等五大景点,还去了济州岛看海,给师娘留下了深刻印象。以后再去国外看望女儿,和她一起旅游,成了师娘学习外语的原动力。
这一次,师娘接到学英语的任务是2017年底,当时58岁。按照女儿的意思,师娘应该报个英语班,有老师亲自教学起来比较容易。听说实体课费用上万,师娘吓了一跳,自己在网上搜索后报了个网课。网课一年才700块钱,用的是新概念英语老版的第一册,一共140课。去年一年,她已经学了40课。
对于只有小学文化水平的师娘来说,自学英语相当不易。一节45分钟的网课,她要在电脑前坐上两个小时才能上完,才能把一篇文章中的每个单词都看懂。为了学好英语发音,师娘每天都会打开复读机播放英语磁带,像小学生最初学英语那样反复模仿,做饭也听,打扫房间也听。
但老人的记性毕竟不如孩子,那些本来已经听懂的单词,只要过一段时间不碰,很快就忘了。“交了一年的钱,结果学完的课程连一半都不到。”
看到师娘因为自己进度慢而懊恼,有时还有畏难情绪,丁香用了胡萝卜加大棒相结合的政策,一边拿学韩语成功经验的例子激励她,在线解答师娘的英语问题;一边又很着急,告诉她“不会英语在加拿大连菜都买不了”的紧迫现实。
在女儿的鼓励和督促下,师娘不仅会看电脑里预先存好的英文版《小猪佩奇》,还会自己下美剧。她最近看的美剧是横扫第70届艾美奖喜剧类最佳剧集等5项大奖的《了不起的麦瑟尔夫人》,高晓松在《晓说》里推荐的。这个剧讲述了一个美国家庭主妇离婚后自我意识觉醒,奋斗成为一名女性脱口秀演员的故事。
对孩子,报喜不报忧
2019年春节,是女儿不在丁老师夫妇身边过年的第二个年头。老两口计划到丁老师的一个亲戚家吃个年夜饭,看个春晚,再回家。
对于丁老师一家来说,“过年”不是春节,而是每年的圣诞。因为只有那个时间,女儿才能从太平洋的另一端回家,和他们团聚。
2018年12月,丁香利用圣诞假期回家住了三周,还没到家,师娘就早早备好了她喜欢的零食果干,夏威夷果、碧根果摆在客厅的茶几上,还有一些她没尝过的糕点。
回家后,丁香说想学做菜,师娘便倾囊相授,每天变着花样给她做,烧海鱼、炒虾仁、小炒肉、炒肚丝……这些都是扬州的家常菜。师娘炒菜的时候,丁香就在一旁看着,为了记住每道菜需要的所有配菜,她还会给每道菜拍个照。
▲丁老师和师娘一起做饭。新京报记者 吴靖 摄
有时,丁香也想练练手,师娘很鼓励,“但是味道嘛……就还好。”
那几天里,丁老师两口还吆喝上亲家和亲戚朋友,十几个人一起出去,在酒店吃了一顿大餐。在师娘看来,那顿饭相当于春节的团圆饭了。
“不少亲戚朋友见到我,都对我们很羡慕。觉得丁香长得好看,学习又好,婚姻也幸福,对我们也孝顺,还出了国。”师娘也对女儿各方面的情况很满意,但是一年中与她见面的时间确实很少。
更多的时候,丁老师夫妇与女儿的交流是通过视频实现的,每周一次。视频一般会在每个周末某一天的中午12点左右,女儿那边有时差,正好是前一天晚间11点。
每次视频,丁老师没说两句就走开了,母女俩却有说不完的话,总能聊上一个多小时。她们会交换过去一周的生活情况,彼此的学习进展,身边发生了哪些新鲜事。师娘会兴冲冲地告诉女儿,自己掌握了哪些新技能;丁香则会向师娘推荐新的韩剧,还经常念叨让师娘去加拿大给她做饭。
每次丁香买了新衣服,总要在视频里向师娘展示一番,这个习惯一直没变。“有一次我们视频,加拿大都半夜了,她换上新衣服,还化了个妆,站在镜头前问我好不好看。”师娘笑得眯起了眼睛:哎呀,美美的!
想念归想念,师娘却很少在视频里表达这种思念,也总是报喜不报忧。她不想让远在异国他乡的女儿担心,觉得人到60岁虽然老了,但身体还行、还能动,“还是可以自己照顾的”。
这种报喜不报忧的习惯,在师娘身上早已养成。
2017年丁香去加拿大前,曾在男友家住过一段时间,准备托福考试,只在每周末回家吃饭。一次,师娘骑车去老年大学上课时正赶上下雨,不小心摔倒了,右手轻微骨折。
为了不让女儿担心,师娘就编了个借口不让她回来吃饭。直到考试结束,丁香看到她裹着石膏的手臂才知道了实情。
学会如何自处
其实自从12年前丁香去外地上学,丁老师和师娘就慢慢习惯了女儿不在身边的日子。这些年来,老两口一直在学习如何自处。
59岁的丁老师,到了快退休的年纪还是闲不下来。他在客厅里摆上了教学用的白色黑板、用了十几年的小型打印机,在家里上课。他还把自家阳台改造成了一间小型教室:一个书柜,一个老式书桌,几张凳子,桌子上堆满了各种数理化习题复印卷。
不少亲戚朋友家的孩子来家里找他辅导功课,家里热闹多了。解各种数理化难题也成了丁老师生活中最大的乐趣、唯一的乐趣,睡前琢磨琢磨,醒来继续琢磨。
▲丁老师在改学生的数学试卷。新京报记者 吴靖 摄
师娘的生活远比丁老师丰富多彩,她认为自己的“自我意识”觉醒和美剧里的“麦瑟尔夫人”有点像。虽然只有小学文化,但她18年前换工作时成了某所大学的计算机管理员。她从此接触到网络上的新鲜世界,有了属于自己的生活:在电脑上看新闻、看讲座、看纪录片。
虽然早就退休了,但现在的师娘不仅常去舞厅跳舞,还在老年大学里体味到了学习的快乐。从三年前开始,她学习了各种课程:太极剑、太极拳、中外名著鉴赏、诗词写作。她乐呵呵地说道,“一门课一学期只有100块钱报名费,还有80多岁的老师亲自帮着改。”
众多课程中,师娘最喜欢诗词写作。学了一年,她写了几十首押韵诗和现代诗,韵律、平仄样样都会。她说写诗词是为了开心。她的诗词里也常有生活中的各种乐趣:与老同事一同出游,搬新家,玩农家乐,都成了她的灵感源泉。甚至去老年大学上课途中遭遇雷雨,她也能即兴写出“倾盆大雨夹雷哼,街面洼坑积水盈”。
▲师娘的诗词本。新京报记者 吴靖 摄
或许是被师娘好学的劲头感染了,今年寒假,丁老师也想报个老年大学的学习班。他想学声乐,因为“以后去KTV能唱上几句”。
但万万没想到,报名那天丁老师才晚去了几个小时,就没名额了,没报上。没办法,丁老师只好放弃了这个念头。
“三年前我刚去老年大学上课时,还没有现在这么多人报名。”师娘说,现在到老年大学上课的学员越来越多,仅诗词写作班就有近40名老人。班上的老人,像她这种孩子定居国外的不多,但家里只有一个孩子还在外地念书、工作的很多,许多人的家里常年只有一对老夫妻。“老年人也需要有精神生活。”师娘说。
就在前不久,丁老师夫妇还找到了许多失联多年的老邻居。他们一起去酒店参加了这场老友间的聚会,满满当当6桌人,戴着统一的红色围巾合了影,师娘笑得无比灿烂。她说人老了,就很容易为相聚感到开心。
▲师娘在KTV和朋友一起唱歌。新京报记者 吴靖 摄
腊月二十八,老年大学放寒假了,舞厅的舞伴们也回家了,朋友们都相继走亲戚去了,师娘清闲下来。
那天下午,她看了纪录片《四个春天》。片子讲述了一对老夫妻和三个漂泊在外的儿女于春节团圆相聚的故事。画面里,鞭炮声劈里啪啦此起彼伏,桌上的年夜饭花样繁多热气腾腾,老人带着烤肉肠时被熏黑的脸出门迎接回家的孩子,全家爬山时一边唱歌一边起舞……
看到动情处,师娘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这才叫年味啊!”
值班编辑 花木南 吾彦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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