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昊坐落在衡水市的中心桃城区，与衡水中学距离10公里。 （南方周末记者 封聪颖/图）
2021年6月23日起，各省份陆续发布高考成绩。算起来，阅卷工作仅仅用时两个星期。
8年前，全国实现高考全科目网上阅卷，即通过高速扫描仪和网上阅卷系统的组合，减少传统手工阅卷中加分、登分等繁琐环节浪费的时间。这套阅卷体系被俗称为“阅卷机”。
“阅卷机”是高考“标准化考试”改革的产物，目的是最大限度控制评分误差，尽可能保证这场重大考试的公平公正。
但“阅卷机”自诞生之初也服务于各种日常考试。其最初的版本是光标阅读机（Optical Mark Reader），可以识别印刷或涂写在机读卡上的信息，后历经数度升级换代。
一家“阅卷机”公司董事长曾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2010年左右，一张标准的A3试卷收费1.6元，更长的试卷收1.9元，“开个玩笑，那时我们的扫描仪就像印钞机一样”。
恰恰是河北省衡水市聚集了全国近半数的“阅卷机”公司，形成以河北南昊高新技术开发有限公司（下称“南昊”）为首的衡水系。
过去十多年，衡水市的名声多来自“高考工厂”——以半军事化、绩效量化管理为特点的衡水中学，衡水二中、衡水十三中都是这套模式的践行者。
高考标准化
南昊的光标阅读机生意始于1998年，创始人王志明送了衡水中学6台光标阅读机。南昊坐落在衡水市的中心桃城区，与衡水中学距离10公里。
每天7点半，王志明会准时出现在办公室。带领南方周末记者参观公司时，他将额前的头发往后梳，身着短袖衬衫、西裤，配一双运动鞋，走路很快，不像快七十岁的人。
公司一楼专为参观而设，从天花板到地面铺满了南昊各类获奖证书的复印件，以及王志明与衡水中学几任校长的合照。
其中一个展览厅的海报上写着：南昊阅读机已服务世界88个国家和地区约8.6万所小、初、高学校。
王志明回忆，最初他在衡水跑了好几个学校推销阅读机，但大多吃了闭门羹，只有衡水中学的校领导没有完全拒绝。
当时衡水中学管理革新，1995年，升学率排到了衡水地区第一名。此前，衡水中学在衡水地区11个县的教学评比中排名靠后。
王志明游说衡水中学领导，衡水中学现在河北省处于中上等水平，要想成为第一，可以用这台机器指导教学，提高效率，并提出赠送几台机器给老师们试用。
半年后，衡水中学从南昊购买了26台光标阅读机。“愿意创新的，找这样的人才能合作。”王志明说。南方周末记者联系了当初对接的校领导，对方拒绝了采访。
王志明的阅读机生意源自高考改革的东风。
光标阅读机原是漂洋过海的产物。1980年代，中国引入托福和雅思考试，考试中使用的阅读机单台标价上万美元。
1989年，原国家教委在颁发的《普通高等学校招生全国统一考试标准化实施规划》中提出，高考要逐步实行标准化。实现考试标准化的手段之一就是利用光标阅读机对客观题评分。
在此之前，山东大学承担了自主研发光标阅读机的重任。1986年4月，原国家教委向山东大学下达了《关于研制光电读卡机》的通知，拨款五万元启动这项工程。2年后，国内首台光标阅读机问世，并配备相应的阅卷软件。
山东大学鼓励科研成果产业化。于是在1992年11月，研发人员之一的徐振林被派往山东大学光机电技术工程公司担任总经理。这家公司正是行业龙头山大鸥玛软件股份有限公司（下称“山大鸥玛”）的前身。
与此同时，清华大学也有一支科研队伍瞄准了机器阅卷领域。据清华大学官网上的一篇校友访谈，1980年代，在一位英语系老师的召集下，林桂明、陈升和庞志耕等人在地下室里研发出光标阅读机，并于1992年创立了一家外资独资企业。4年后，庞志耕等人出走，创立了五岳鑫信息技术股份有限公司（下称“五岳鑫”，430022.OC）。
与山大系、清华系的公司不同，南昊诞生于衡水，一座GDP长年徘徊于河北省末位的城市。
王志明也不是技术人员出身。他出生于河北省冀州市一个农民家庭，读完高中后在乡政府工作，后来考取河北农业大学经济管理专业，毕业后到衡水继续端“铁饭碗”，但他在工作中嗅到了机会。
当时正值联想公司的两大核心人物柳传志和倪光南产生了严重分歧。王志明认可倪光南“技术驱动公司发展”的理念，于是辗转半年之久，找到了倪光南的联系方式，并多次前往北京请教。
倪光南给他“泼了盆冷水”。出自山东大学OMR研究所的论文显示，光标阅读机是利用光电变换原理对信息卡上的“涂点”进行识别，识别用的器件是半导体发光管及光敏管。这意味着，研发光标阅读机需结合多个领域的技术。
但王志明坚持研发，和大多创业者的故事一样，他不得不卖掉车房，四处借款，以销售水果为生。1998年，南昊在倪光南等人的指导下拥有了自研的光标阅读机。公开资料显示，倪光南后来在南昊建了一个院士专家工作站。
南昊历年迭代的光标阅读机。 （南方周末记者 封聪颖/图）
“试卷批改不隔夜”
2000年，衡水中学超越石家庄二中等传统名校，成为河北省高考冠军。
衡水中学成名后，各地的校长、老师慕名来学习。吉林省东丰县第二中学高三英语老师徐丽杰曾辗转千里到衡水中学参观了6天，回校后写下一篇《衡水之行，教学之思》的文章。
除了“斯巴达方阵”一样的跑操，给这位老师留下更深刻印象的是衡水中学“试卷批改不隔夜”的传统，她认为是光标阅读机的作用，“建议学校给各年级办公室安装读卡机”。
“批改不隔夜”无疑大大提高了考试效率。
衡水中学高三老师倪鸿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衡水中学高三级通常有五千余名学生，晚自习时基本都要进行小测。阅读机时代，如果每晚做两次小测，一天就有上万张答题卡要被消耗。由于使用频繁，阅读机经常要维修。
尽管河北省高考刚结束不久，衡水中学的“准高三学生”已返校。连续几天，晚上10点后倪鸿才有时间短暂聊上几句，因为自习在9点50分结束。
倪鸿在衡水中学教书前，曾在河北的一个县高中待过几年。县里的学生多数家庭不富裕，机读卡过机后，学生会用橡皮把机读卡上的铅笔印仔细擦掉，多次使用。
2014年入读衡水中学的吴凡也深有体会，学校对机读卡的需求很大。每学期开学后，班长就会把一箱箱的机读卡搬到教室里，有的同学会直接拿一沓备用。
机读卡是浅粉色的，曾有隔壁班的男同学把机读卡折成小星星，想送给喜欢的女孩。“后来老师发现班里的机读卡数量变少，罚这名男同学一个星期不能考试。”吴凡向南方周末记者回忆。
每一次小测很快就会出成绩。吴凡是课代表，他负责在考试后将答题卡放到光标阅读机上，看着阅读机以每分钟约60张的速度读取机读卡，“像验钞票一样一张一张自动扫过去”。随后，光标阅读机打印出一份成绩报告，包括每道题的正答率、某道题谁做错了等。
这份成绩报告能帮助老师在讲题时有所侧重，比如着重解析一道易错题。
“老师还会点名，××你做这个题的时候，脑袋想什么？”曾在衡水二中就读的曹彦对南方周末记者说，“让你的一切处于一个可视化的状态。”
时隔六年，曹彦仍会想起高考前的一个月里，她在衡水二中完成了十五轮模拟考试。
模拟考试安排紧凑，曹彦要在一天内做完语文、数学、英语和综合科四套试卷（注：2015年河北省高考为文理分科），各科考试仅相隔十分钟。考试当晚，成绩及排名的数据悉数下发。次日，老师就可讲评试题。
老师不时会在小测中途收取机读卡，这让曹彦不得不加快做题速度，也提醒她在高考时绝对不能忘记涂卡或没有留够时间涂卡。
久而久之，每个同学都能快速一笔涂成一个“又正又黑”的小方块。“这辈子都不会忘掉那个卡长啥样！因为涂了太多太多了！”曹彦说。
南方周末记者在天眼查搜索经营范围包含“光标阅卷机”的公司，共有145条结果，加上注册地址为“衡水市”的条件后，有66条。这意味着，全国近半数的光标阅读机公司集中在衡水市。
每次得知衡水中学要开研讨会，路云朝就前往校门口等候，看到脖上挂着参观吊牌的人，立刻上前推销阅读机。他曾在南昊做厂长，2005年和两位朋友合伙成立了衡水奥科信息技术有限公司（下称“奥科”），生产并销售阅读机。
不过，路云朝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衡水当地有能力生产阅读机的公司仅有四家，除了南昊和奥科，还有贝格特和安升，贝格特的创始人也曾在南昊工作。
其余的衡水系公司虽多，但不具备技术和生产能力，经营模式主要是投标“赚差价”，“一个人就是一家公司”。
在衡水，机读卡甚至演化出一门单独的生意。
2008年，葛康向销售光标阅读机的业务员打听到，机读卡的销路广阔。他的亲戚经营着一家印刷厂，双方一拍即合，开始专注生产机读卡。
机读卡有一定的制作门槛。出自山东大学OMR研究所的论文显示，机读卡一般包含信息点、检测点及检测线、同步信号线、合格标志及裁剪线等。比如，同步信号线黑白相间排列，印刷必须清晰，不允许黑色短粗线不黑、不均或中间夹有白点，否则会对读卡造成干扰。
葛康刚入行时，衡水只有两三家印刷厂在印制机读卡，机读卡卖得很贵。他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当时一箱机读卡约1万张，出厂价200元，但最后能卖到1000元。2008年后的兴盛时期，工厂一年能卖出3万箱，衡水中学能买一千箱左右。
升级阅卷系统
光标阅读机诞生不久，很快又出现了网上阅卷系统。
这一系统是高考标准化推进到一定程度的产物。阅读机使高考的客观题评分等环节逐步科学化，但主观题评分误差大的问题仍没得到解决。
广西在1999年的高考评卷工作中，首次对英语进行网上阅卷试验——答卷通过高速扫描仪后，客观题自动对比标准生成答案；主观题被切割为一张张图片，服务器将图片分发到阅卷老师的电脑里，且采取复评的措施，以使评分误差得到有效的控制。
据广西招生考试院发表在期刊《中国考试》的文章，当时承担软件设计工作的是北京世纪互联通讯技术有限公司，由当年在清华大学参与光标阅读机研发的陈升创立，提供扫描答卷设备的则是一家外企。
网上评卷被教育部认可后，南昊、山大鸥玛等原本做光标阅读机的企业也开始研发扫描仪和网上阅卷软件。
光标阅读机仅能读取A4以下的机读卡，而高速扫描仪可以扫描A3以下的答题卡，因此客观题的填涂区和主观题的作答区能被设计在一张答题卡上。此外，扫描仪对材质的要求更低，意味着答题卡的成本变低。
衡水中学原校长张文茂在其主编的书籍《做一个负责任的中学生》中，描述了网上评卷的特点：周测当天就出考试成绩，不但知道本班成绩，还知道同年级、同系列（普通班和实验班）同学的成绩。
一名2015年从衡水中学毕业的学生向南方周末记者回忆，全年级的成绩都会在阅卷软件上公开。每次考完试，他就会在班级电脑上打开成绩单，搜索心仪女孩的名字，看一眼对方的成绩。
曹彦觉得，老师虽然不能把班上的同学认全，但他知道这个名字对应的应该是一个什么样的分数，“知道谁出现在这里（排名）是不太正常的”。
吴凡在河北廊坊读初中时，只有期中和期末考试。刚升上衡水中学时，他不能适应频繁的考试，总是为自己的成绩和排名感到忧虑，“希望它（阅卷系统）坏掉”。
目前为衡水中学提供网上阅卷系统的是河北鑫考教育科技股份有限公司（下称“鑫考”，834701.OC）。鑫考成立于2008年，同样在衡水起家。公司的三名核心技术人员中，曾有一人在南昊担任了3年的渠道经理。
鑫考的阅卷系统最初只能导出单次考试的成绩报告，倪鸿曾向对方提议，应让每个学生能够了解多次考试的成绩变化，鑫考后来在系统里增加了一个对比的功能。
衡水中学不再宣传清华北大尖子生，而是展示素质教育成果。 （南方周末记者 封聪颖/图）
下一步人工智能？
2013年，全国实现高考全科目网上阅卷，光标阅读机退出了高考的阅卷舞台。
两家巨头山大鸥玛和五岳鑫均转向扫描仪以及网上评卷业务。2021年4月29日，山大鸥玛过会，拟在创业板上市，招股说明书显示，2017年至2019年，公司的营收均过亿，毛利率分别为62.13%、65.64%、69.68%。
但王志明强调，光标阅读机市场并未受到网上阅卷的影响，在小测小考上，光标阅读机仍有读卡速度快、成本比扫描仪低等优势，且九成的小学市场还未被开发。
他说，南昊光标阅读机的产量还在逐年增加，20年间，年产量从最初的200台增长到3万台，每年营收能达到三四亿元，公司准备上市。但他也承认，过去一台售价为2万元的光标阅读机，如今只能卖1万元。
自2017年起，衡水中学在小测中引入答题器，也不再使用光标阅读机。
一位2021年从衡水中学毕业的学生告诉南方周末记者，答题器和半个巴掌差不多大，和手机的外形相似。开始小测前，课代表在班级电脑上将阅卷系统打开，他们就可以把答案打上答题器。
倪鸿表示，答题器和光标阅读机的功能相似，但要比后者更为高效，且能节约机读卡的购买成本。原来收机读卡时，需要通过清点卡数来确认是否收齐，答题器则可以显示未上交答案的学生名字。
光标阅读机的需求下降后，衡水生产机读卡的企业跟着受到了影响。
当一箱机读卡只能卖出三四百元时，葛康决定另起炉灶。他找到衡水中学的老师出题，编制成试卷，出乎意料地畅销。
王志明也在进军新业务，他多次提到，人工智能阅卷是行业发展的趋势。2020年6月，南昊官网上发出了一份“向国内外聘人工智能合伙人”的广告，求贤若渴的王志明放上了本人的电话号码。
人工智能阅卷已经作为辅助工具出现在高考中。据中国教育考试网发布的“人工智能在普通高考网上评卷中的应用研究”成果公报，2017至2019年连续三年的高考网上评卷期间，安徽省将人工智能评分引入到网上评卷辅助质量监控中。
2021年6月底，南方周末记者探访衡水中学发现，学校门口的“英才街”已不再像过去那样张贴考入清华、北大学生的头像，而是变为素质教育成果展，宣传体育竞技、学科奥赛、传统文化等领域的优秀学生。
（应受访者要求，曹彦、吴凡、倪鸿为化名）
南方周末记者 封聪颖 南方周末实习生 崔颖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