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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自大衍朝开国,数百年来,京郊大相国寺的香火便未曾断过。前殿僧众日日诵经祈福,络绎不绝的香客上香供灯。
佛寺后院有一处僻静所在,名为慈航斋,是为“普度慈航”。慈航斋原先只是一处废弃院落,近一年住进来一位贵人。这位贵人心智受过重大的刺激,导致记忆受损,行为言语有些痴傻,平日里在慈航斋安心养病,从不外出。
每日往慈航斋送饭食的小沙弥年纪尚轻,心性未定,难免会好奇贵人的身份。院中奴仆都被特意交代过,口风甚严,从不肯泄露只言片语。
小沙弥只隐约在墙根听到过几次院里有人在唤“王妃”,想来应是盛京城里的皇亲国戚。除此之外,他还注意到,每隔几天都会有个年轻男人来慈航斋,那人容貌甚佳,一身贵气,只是眉眼间亦正亦邪。他有时只停留两三个时辰就离去,有时则会过夜,偶尔还会抱个小孩前来。
山里的秋天比盛京来得早,小沙弥在河边浆洗衣服,手已冻得通红。他朝掌心哈了口气,用力搓着
双手,抬眼望见山间小径上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人披着一件黑色氅衣,朝慈航斋方向走去。未及走至院门,早已有奴仆出来候着,将那人毕恭毕敬地迎了进去。
“入秋了,山里凉,王妃这几天可还好?”谢怀瑾一边掀帘子进屋,一边将氅衣随手扔给近侍。
“回殿下,王妃身体无大碍,前儿您着人送来的过秋衣物都已经换上了。只是……”徐嬷嬷欲言又止,“只是王妃的精神还是不见好,整日里闹着要进宫见……先皇后和长乐公主……”
“阿瑾你来看我啦!”崔应柔自窗边软榻跳下来,赤着脚跑向谢怀瑾,“怎么没把识渊抱来?你累不累渴不渴,我给你倒茶!”
谢怀瑾打横抱起崔应柔,将她放在软榻上,屈膝给她套罗袜:“我来时识渊正睡着。下次再不穿鞋袜乱跑,我就不来看你。”
“哦,知道啦。”崔应柔低着头,随口敷衍着。“马上就要中秋了,八月十五是宁安的生辰,你给我备份大礼,到时候中秋家宴,我好进宫送给她。对了,中秋家宴我父亲和哥哥肯定也会回盛京!”
崔应柔没有察觉到谢怀瑾给她穿鞋的动作一僵,继续晃着脑袋:“还有太子哥哥和傅姐姐,他们去年大婚我没能观礼,这回也得把贺礼补上才行。阿瑾,你帮我想想,咱们送什么合适?”
“太子和郡主大婚时,王府的礼单已经送过了,无需再补。”
“那不行,王府送的是王府的,太子哥哥与我是表兄妹,傅姐姐待我也很好,我应该单独再备份礼的。”
“随你。”谢怀瑾声音低沉,气息微乱。他揉捏着崔应柔的小腿,大掌不动声色地一路往上,掀起绯红色的层叠裙摆,撩动一室春情。
徐嬷嬷见状带着侍女悄悄退下,轻轻掩好门后守在廊下。
次日天尚未亮,谢怀瑾穿戴齐整后便要离去。
徐嬷嬷立于院门处,神情复杂:“殿下,您打算一直这样拖着吗?现在离八月十五也不过大半个月。王妃想见的那些故人……到时该如何应付是好?”
谢怀瑾回身望了一眼正屋,似是留恋,似是不舍。
山间晨雾缭绕,天边残月将落未落。远处传来声声钟鸣,在幽静山谷中回荡。
2
谢怀瑾走后,崔应柔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身。她浑身酸疼,脑袋昏沉,开口唤人来伺候时,发现嗓子嘶哑得厉害。
无奈之下,崔应柔只好自己胡乱套上中衣。正欲推门叫人进来时,听到廊下几个侍女在窃窃私语。她的身体微微侧着贴上门,倾耳去听外间的议论。
“……千真万确的事情,昨儿个我听王爷身边的小厮亲口说的。如今世子还年幼,圣上看在她是世子生母的情面上,暂且留着她的位份。待年后世子周岁,咱们王爷就要迎娶新王妃了。”
生下孩子的王妃,每日被困在庙里,出门才得知王爷即将再娶
“不会吧,王爷是如何对王妃的,大家都看在眼里。王爷怎么可能舍下王妃转头娶别的女人?”
“怎么不会?先太子没了,圣上如今最倚重的可是咱们王爷!王爷这等前途无量,若王妃是戴罪之身,将来如何面对朝臣和百姓?”
“就是就是,你莫忘了,里边那位可是逆臣之女!崔氏一族更是被灭了满门的!”
屋内一声重重的闷响,侍女赶忙起身散开,推门只见崔应柔昏倒在地,地毯上赫然一大块斑斑血迹。
侍女们心知闯下大祸,吓得失了魂,赶紧一面七手八脚地将崔应柔抬到榻上,一面着人请徐嬷嬷来拿主意。
直至太阳快落山时,崔应柔终于缓缓睁开眼睛。徐嬷嬷守在床头,看见她醒转,双手合十不住念着“阿弥陀佛”。
“王妃,可有哪里不适?那些多嘴多舌的婢子一时胡言乱语,您莫要放在心上。她们正在院里跪着,等候王爷来了发落。”
落日余晖从开着的窗缝中照进来,投射出一排亮堂堂的光影。崔应柔大约觉着晃眼睛,抬起手背挡住眼睛:“王爷呢?”
“王妃,已经着人去请王爷了。王爷今日在内阁议政,加之山路难行,恐怕要晚上才能到。王妃昏睡了一天,可要吃些东西?”
一行眼泪自崔应柔挡在眼上的手掌缝隙滑落:“徐嬷嬷,眼下,可还是承平十七年?”
“您,都记起来了?”
越来越多的眼泪淌过面颊,一只素手紧紧攥着锦被,用力到指节发白。哽咽抽泣冲破压制汹涌而出,仿佛离了群的孤雁在绝望地哀嚎。
前尘往事,痛彻心扉。纵然一朝忘却,可终有重新记起的那一天。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3
星夜,谢怀瑾出宫后匆匆赶往慈航斋。
“王爷,敢问这些婢子如何处置?”徐嬷嬷接过谢怀瑾手中的披风,小心翼翼问道。
谢怀瑾冷冷一眼瞥过:“杖毙。”话毕,疾步走进正屋。
内室灯火通明,崔应柔披着一件素色罩衫坐在灯下,桌上搁着纸笔,不知道写过些什么。
屋内气氛古怪,仿佛一根紧绷的弦已经拉到了尽头,随时可能会断掉。雨落不上天,弦断难再续。这些日子的自欺欺人终究是结束了,谢怀瑾忽然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他走近崔应柔,俯身去看桌上的纸张,却发现那是一纸和离书。
“你要做什么?”谢怀瑾喉头发紧,刚松下来的心顿时重新提了起来。
“我虽不爱诗书,可这首白头吟,傅姐姐却是教过我的。‘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即便是在灯下,崔应柔的眸子依旧黯淡无光,一片死寂。
她拿起和离书,递给谢怀瑾:“不管你有没有两意,我总是要与你决绝的。世人皆知,我是戴罪之身,原本是要随父亲兄长一道去的,不过是因为怀着你谢氏骨肉,才侥幸留得一条性命。
如今,识渊已平安出世,我自该有我的去处,不应再与你痴缠。只盼你念着昔日情分,往后能善待识渊。”
“呵!”谢怀瑾轻嗤,接过和离书,轻飘飘扫来两眼:“你的去处?你的去处是哪里?”
“我崔氏一族冤魂无数,皆拜你父亲所赐!不论我的去处是哪里,都不会是你谢氏!”
崔应柔站起身,直视谢怀瑾。曾经写满了倾慕爱恋的眼睛,这一刻只剩下了冷淡决绝:“从前我是你谢怀瑾的妻子,是你皇室的媳妇。可你父亲!冷漠无情的天子!亲自下令赐死自己的儿子,囚禁自己的女儿,索我崔氏满门性命。
我虽为一介女流,可承袭的依然是宁国公府的骨血,从今往后断然不会与仇人之子有任何瓜葛。”
谢怀瑾越过崔应柔,将和离书放在灯下点燃,置于香炉化为灰烬,双目阴鸷:“你我行过大礼,拜过天地,你还为我生下了谢识渊,我们就是这世上最亲密的人,这辈子注定纠缠不清。”
他从背后环抱住崔应柔:“外间的风言风语你不必放在心上,父皇的确有意为我再择一位正妃,不过我已经拒绝了。”他轻啄怀中人侧颈,“我此生决不再娶旁人,我只要你就够了。”
“可是我们回不到过去了。我若是一直都忘着,你还能骗自己,骗我,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当作他们都还活着。现在我全都记起来了,你要我如何再与你做一对恩爱夫妻?”
万事到头都是梦,梦醒过后,前尘种种,却并不会随风消散。爱恨嗔痴,命数造化,从来不由人。
4
崔应柔虽然恢复了心智,却也不愿搬回王府。自去岁失忆后,谢怀瑾就将她安置在慈航斋,为的就是不被外人打扰,算下来也快一年光景了。崔应柔喜欢这里僻静,且前面就是大相国寺。
如今她已记起往事,谢怀瑾不再将她关在院中,她可以时常去正殿为逝去的故人诵经,好教他们早度往生。
谢怀瑾也不勉强她,依旧与往常一样,稍有空闲隔三差五便来慈航斋,只不过回回都吃了闭门羹。唯有夜里崔应柔睡下后,他才能进屋看她一眼,凝视着她的睡颜,常常一看就是一整夜。天亮之前再悄然离去,仿佛从没有来过,了无痕迹。
从前他二人浓情蜜意,感情甚笃,夫妻之间亲如一体。可现在,崔应柔却实在不知该如何面对谢怀瑾。她一心要与谢怀瑾和离,无奈谢怀瑾不愿放手,此事便只能暂且按下不提。
这日午后,崔应柔照常在偏殿佛堂诵经,忽然嗅到一股清雅的檀香气息,身后传来细微衣料摩擦的声音。
“敢问,可是崔三小姐?”
自去年春天嫁入显王府后,便再没有人唤过她旧时称谓。崔应柔回身望去,堂中站着一个青衫女子,看上去年纪应该和自己差不多大。这女子容颜娇美肖似宁安,气韵娴雅又与傅凛容有几分相像。
想到故人,崔应柔不觉亲切许多:“是我,你是谁?”
青衫女子的视线落在崔应柔周身,却又好似透过她在寻找别人的影子:“你不必知道我是谁,我来是为了告诉你一些重要的事情。你身边的人都已被我打发走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这时崔应柔才注意到,一向与她寸步不离的徐嬷嬷竟已不知去向。她心下诧异,微微有些不好的预感。
“你知不知道圣上近日为显王重新赐婚的事?”青衫女子打量着崔应柔的神色,声音微顿:“显王,亲自去下的聘,礼部已经在着手准备明年的婚仪了。”
炉中香烟袅袅燃起,崔应柔心中钝痛,她定定看着烟雾后慈眉善目的神像,神情悲悯,似是在可怜她一般。
“今时不同往日,他如今身份显赫,自然需要一位身家清白,且配得起他的王妃。”崔应柔拨弄着香炉中的香灰,语气淡淡,听不出悲喜。
“届时,你就会被贬为庶人。更有甚者,圣上说不定会斩草除根。”青衫女子瞧崔应柔不答话,以为她不信:“你虽叫他一声姑丈,可他连太子都杀得,何况是你?”
“我当然知道他狠得下心,我孑然一身,无牵无挂。他杀了我,我也好早些下去见我爹娘。”
“那世子呢?你是他的母亲,你舍得下世子吗?”
“谢氏灭崔氏满门,可他身上偏偏留着谢氏与崔氏的血。谢识渊,实在冤孽。既是冤孽,我又如何舍不下?”
青衫女子长舒一口气,幽幽叹道:“有情皆孽,无人不冤,世间事,大抵如此。抛下过往,重新开始新的生活,未尝不是对逝去之人的告慰。”
“你若是愿意,三日之后这个时辰,我在这里等你,我有法子送你离开盛京。天下之大,江南西北都有故人,总有你的容身之处。”
“姑娘留步。”崔应柔追到门口,“我并不认识你,你为何要冒着如此大的风险救我?”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青衫女子回头浅笑,树影斑驳落在她身上,明明暗暗,“崔三姑娘,万望你慎重考虑。”
5
夜里,徐嬷嬷服侍崔应柔安寝,正欲退下时,崔应柔叫住了她:“嬷嬷,山里过冬冷,你年纪大了受不住,还是早日回王府吧。”
“多谢王妃记挂,老奴身子骨还硬朗,扛得住。”徐嬷嬷替崔应柔掖紧被子:“老奴就在这里陪着王妃,什么时候王妃愿意回府了,老奴再跟您一道回去。”
“王妃,王爷是老奴打小看着长大的,他对您是绝不会始乱终弃的,您莫要胡思乱想。老奴多嘴几句,您如今在这世上唯一的依靠就是王爷。您万万不可与王爷离心离德啊!”
唯一的依靠?他二人之间横亘着的,是她崔应柔至亲之人的性命,她如何能罔顾亲人血泪还去攀附着他?
“嬷嬷,我们崔氏,当年可还有其他人幸存于世?”
“哎,那场浩劫波及的人太多,先皇后先太子都难逃牵连。崔氏正统与旁支,除了您,已再没有其他的活口。”震荡朝野的逆案即使已经是一年前的事情了,再提起时,徐嬷嬷仍是心有余悸:“唯有一个长乐公主,一直被幽禁于建章宫。”
“长乐还活着?”崔氏被满门处斩后,崔应柔悲痛欲绝,心智失常,记忆一直停留在案发之前,因此至今仍不清楚旧案的后续。
“是的,长乐殿下还活着。本来也是要赐死的,是……”徐嬷嬷欲言又止:“是宁安殿下,自请去西域和亲,堪堪保住了长乐殿下的命。”
长乐是当今圣上与先皇后唯一的嫡公主,也是崔应柔的表妹。听闻长乐还活着,崔应柔不由悲喜交加,落下泪来。她打发徐嬷嬷退下后,心中已暗暗打定主意,要进宫去见长乐一面。
只是她如今的身份要进宫却并不是那么容易,少不得会求谢怀瑾相助,他已经很久没来过慈航斋了。崔应柔记得她失忆的这一年,谢怀瑾就算再忙,每隔三五天总会来看她的。
去年冬天大雪封山,马车过不来山道,他干脆弃了车马,凭脚力硬生生走了三个时辰。到慈航斋的时候,整个人冻得嘴唇发紫,发丝眼睫上沾满细碎的雪粒,有的甚至已结成冰。
过往的一幕幕在崔应柔脑海中浮现,那年订终身时,二人也曾许过同心之诺,白头之约。昔日情深,年少鸳盟,再回顾时,俱是镜花水月,恍如隔世。
他日日忙于朝事,还得分心操持年后的婚仪大典,哪里还顾得了她呢?
6
次日,山里落了今冬的第一场雪,纷纷雪掩重门,不由人不断魂。
这日夜里,谢怀瑾以为崔应柔如往常一般早已睡下,便轻手轻脚推开房门,熟悉的馨香扑面而来。
“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睡?”这还是这些日子里,谢怀瑾头一回面对清醒的崔应柔,难得一贯沉稳的男人也有些局促。
“心中烦闷得很,睡不着。”崔应柔微感错愕,拢了拢外衣。
“为什么事烦心?”屋外的雪静静地落着,肃冷之气蔓延进来。
“长乐还活着是不是?”崔应柔定定望着谢怀瑾。
“嗯,她被关在建章宫。”谢怀瑾有些不敢看崔应柔的眼睛,他记忆中的阿柔,总是会用充满爱恋与倾慕的眼神注视着他,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如同看一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没有温度,比雪冷,比冰寒。
“你,能不能,让我见她一面?”
谢怀瑾面色镇定,放软了声音:“阿柔,近日山里落雪,山道难行。等明年开春,我再设法带你去见长乐,好不好?”
明年开春?崔应柔低头苦笑,眼里不禁落下泪来,心下想道:明年春天,等你娶了新王妃过门,真的还会带我见长乐吗?
泪光闪烁中,崔应柔觉着眼前这个男人,她曾经的枕边人,她年少时痴心爱慕着的意中人,那个与她许下白首之约的人,不知从何时起,竟是越来越陌生。
谢怀瑾见崔应柔落泪,以为她是挂怀长乐。他走近想抱一下崔应柔,却被她躲开。崔应柔拭去眼泪,心中已暗下决定,垂首道:“好。”
谢怀瑾离去时,正是星夜。徐嬷嬷劝他在慈航斋歇一晚再回京,他心知崔应柔此时定不愿与他同处,执意冒雪启程。
“王爷,恕老奴多嘴。您一直瞒着王妃,左右不是个法子。纸是包不住火的,等明年春上,江家小姐进了门......”
“能拖一时是一时吧,横竖我瞒着她的也不止这一桩。事情到了这一步,我也没有更好的法子,不过是走一步看一步。”
“王爷,您和王妃都是偏执的人,老奴是怕将来您会后悔。”
“本王,决不后悔所做的一切。”
夜色深沉,前路晦暗,茫茫大雾中难见星火。
7
“三小姐什么细软都不带,走得这样干脆?”那日的青衫女子如约早早地候在佛堂,见到崔应柔孑然一身前来,不觉讶异。
“身外之物,都是累赘罢了。姑娘既有法子避开谢怀瑾的眼线送我出京,不知能否先让我进宫见一眼我表妹?”
青衫女子为难道:“抱歉,宫外事宫外了,宫闱之事,我没有那等通天本事。”
长乐与崔应柔一样,都是崔氏罪人,何况长乐还被囚于深宫,看守森严,混进去绝非易事,的确需要通天手眼,她本也不抱太大希望。
“听闻先太子去后,明仪郡主依然还在宫中,未曾重新婚配。如此,三小姐也不必过于担心长乐殿下。”
“是了,傅姐姐还在,有她在,可保阿理平安。”崔应柔听到故人名姓,不禁落泪。先太子已去,唯有来日黄泉相聚。只是不知有生之年,还有没有机会再见一眼宫中的姐妹。
“我们时间不多,待会儿有人引开外面的嬷嬷侍女,你跟我从后山小径出去,会有人接应我们。三小姐,你想好离开盛京离开显王后,要去哪里吗?傅氏故旧与相府的三公子都在江南,凭着你与明仪郡主的交情,想来你去了江南,他们定会善待你。”
“不,我一介戴罪之身,还是不给长公主与相府添麻烦了。既然见不到长乐和傅姐姐,那我就去西域找宁安。”崔应柔抬头望了望天色,“宁安胆小,总不好教她孤零零一个人在外面,我要去寻她。”
青衫女子未曾料到崔应柔有如此胆色,可想到那个人当年的风采,又觉得崔氏儿女一身傲骨不足为奇,笑道:“好。我送你离开这里,以后你自己要保重。”
本以为余生会长伴青灯古佛,却不想竟还能有新生的机会。崔应柔掀起车帘,回望锦绣成堆的盛京,别了,鲜花着锦烈火烹油都是过眼云烟。爱与恨都已离去,她的余生要去心安之处。马车疾驰而去,官道上留下两道雪痕。
慈航斋中跪了一地的奴仆,皆是敛声屏气,头发丝儿都不敢动一下。堂中坐着的男人不怒自威,清寒的眸子深不见底,他把玩着手中的茶盏,轻描淡写道:“就算是把盛京给本王翻过来,也得把王妃找回来。要是找不回来,你们也不必回来了。”
离崔应柔失踪已经过了好几个时辰,谢怀瑾的火气看上去已平息了大半。可徐嬷嬷无比清楚,这个男人此时心里到底有多焦躁难安。
众人退下后,徐嬷嬷将食盒放在案上,劝道:“王爷,您好歹吃些东西。想来王妃只是贪玩,说不得明日自己就回来了呢。”
“嬷嬷,我都答应了她,年后带她去见长乐。她那么挂念长乐,怎么会一声不吭地消失呢?”谢怀瑾单手撑着额角摩挲,近日政事繁琐,他已经几夜不得好眠,此时头疼得厉害。
“王妃是不是等不及,自个儿混进宫去了?”徐嬷嬷揣测道。
“不会,宫里也有咱们的眼线。她要是混进宫去,早该有人报与我知晓。况且,如今谁有这么大的本事,肯为一个罪臣之女冒这么大的风险?”
谢怀瑾百思不得其解,崔应柔既然没有进宫,那她会去哪里?她能去哪里呢?会不会,会不会是他的父皇,打算彻底斩草除根?一想到这个可能性,谢怀瑾后背直冒冷汗。
这一年多以来,谢怀瑾在崔应柔身边安插了不少人,怕的就是他父皇明面上网开一面,暗地里却狠下杀手。毕竟天子冷情,自己的亲女儿不也照样可以囚禁?区区一个侄女儿的性命又算得了什么。谢怀瑾眉头紧锁,思绪杂乱无章,找不到线索,想不通关窍。
8
半个月后,崔应柔终于抵达玉门关,关外便是茫茫沙漠。想到出关后应该就能见到宁安,崔应柔有些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正当她打算找个客栈好好休息一夜时,余光瞥到了几个熟悉的身影,像是她从前见过的谢怀瑾身边最得力的近卫。
寒冬腊月的,他们来玉门关作甚?莫不是来寻她的?崔应柔头上戴着纱帽,瞧得不大清楚,只能注意去听他们在说些什么。
“老许,你说主子为什么非要找那女人?年后就要娶江家姑娘,那女人走了,刚好腾位置么不是,省了这许多事。”
“谨言慎行,不可妄议主上。”
“我这还不是为了主子好!主子一开始明明就是冲着她爹去的,与她做做戏也就罢了。如今咱们好不容易扳倒了那边,主子的地位也日渐稳固,却还与她纠缠不清,当心节外生枝。”
崔应柔愣在原地,嘴唇发颤,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什么叫冲着她爹?什么叫做戏?什么叫扳倒了那边?
她打小不爱念书,只可着劲儿胡闹,更别提关注朝事。此刻,她突然觉着自己以前原来是大错特错,脑海里有些不成型的猜想即将浮出水面。
当年直接置先太子于死地的旧案是不是和谢怀瑾有关?或者是他在暗地里推波助澜?又或者他根本就是始作俑者!谢怀瑾和她的相遇相识原来竟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吗?
待那几个近卫走远,崔应柔缓缓迈着沉重的步伐离开,浑浑噩噩地找了一家客栈落脚。
三更天的时候,外间传来一道沉稳清晰的脚步声,打破了小镇深夜的静谧。这声音越来越近,崔应柔莫名觉得有些喘不上来气,她感觉到了谢怀瑾的气息在靠近。
“噔噔噔!”那人不急不缓地叩门,一声一声敲在崔应柔的心上。她心知逃不过此劫,镇定下来后打开房门。
门外的男人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形容整洁,丰神俊朗,只是眼下的青影暴露了他连日奔波的疲惫:“阿柔,别闹了,跟我回去。”
“我为什么要跟你回去?”崔应柔抬眸看他,眸子似利刃尖刻,笑道:“谢怀瑾,要我跟你回去也可以,你帮我报仇,我就与你一道回去,好不好?”
“什么仇?”谢怀瑾原本只以为她是为了年后自己与江家姑娘的婚事赌气出走,可瞧着她眼下这副古怪模样,谢怀瑾心头有种不好的预感,竟是头一回摸不透她的心思。
寒风从敞开的大门涌入,刺骨凛冽。崔应柔发着颤红着眼,一字一句咬牙道:“杀,父,之,仇。”
“谢怀瑾,除了杀父之仇,还有我的哥哥,姑姑,表兄,我崔氏一族阖族上下的性命,被迫和亲的宁安,还有至今仍被幽禁的长乐。我至亲之人的冤仇,你当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谢怀瑾额头青筋狠狠一跳,嘴唇微启,一贯古井无波的眸子里充满了震惊和惶然。
9
“事到如今,你还打算瞒我?你骗得我好苦!”崔应柔厉声道。她双眸通红,泪珠滚滚而下,似玉屑支离破碎,“我总算想明白了,从一开始!一开始!你和我的相遇就只是你处心积虑地谋划中的一步!
你接近我,骗取我的信任和感情,骗我嫁给你,骗我父亲对你放松警惕,疏于防备,这才让你有了可乘之机,策划了一场所谓的东宫谋逆案。我说得对不对?”谢怀瑾暗暗握紧袖袍下的手,垂眸无言,已是默认。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针对阿瑜和我父亲?扳倒了他们你又想得到什么?想取代阿瑜做太子,将来登上至尊之位吗?”崔应柔冷眼瞧他,面上笑意说不出的讽刺。
“没有为什么,自古以来,争权夺利,本就是不见血不罢休。我从来不是磊落君子,权利,地位,我想要的东西,就算是不择手段,也在所不惜。”谢怀瑾咬紧牙根,轻描淡写道。
“可笑我竟是引狼入室。”崔应柔几近癫狂,又哭又笑:“我真是蠢!原来是我!哈哈哈原来是我!是我害死了他们。”
“谢怀瑾,权势对你来说就真的那么重要吗?重要到可以让你泯灭了人性,去做这样恶毒下流的勾当?”崔应柔冷冷道,眼中尽是可怖的血丝。
“呵!”谢怀瑾冷笑着点头,像是赞同崔应柔的话:“是,我恶毒,我下流,我没有人性!他谢怀瑜贤良,仁德,他谢怀瑜是君子!他是皇后嫡子,就应该一出生受万人敬仰。我呢!就因为生母地位卑微,所以活该从小在宫里受尽欺凌?”
他随手关上房门,一步步走近崔应柔:“对你们这种出身高贵的人来说,权势地位不过唾手可得,根本算不得什么。”
他双手抓住崔应柔的肩膀,神色扭曲:“可于我而言,却必须费尽心机去搏,去争,去拼了命做人上人!只有这样,我才能活着,我才能有尊严地活着!我要让天下人都看看,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崔应柔用力挣脱谢怀瑾的桎梏,猝不及防甩了他一个耳光,声嘶力竭道:“你真是个疯子!谢怀瑾,你让我觉得恶心。”
“哈哈哈哈哈哈……”谢怀瑾用拇指抹掉嘴角的血迹,轻舔嘴唇,凉凉笑道:“我早就疯了,从我决定要夺嫡那一天起我就彻底疯了!你觉得我恶心,你恨我?你恨吧,反正你除了恨我,别的什么也做不了!
我告诉你,我从来都不后悔我做的一切!就算重来一次,我还是会选择做个疯子!”
“你跟我老老实实地回去待在慈航斋,我如今逼不得已要娶江浸月,只是逢场作戏罢了。等我大权在握的那一日,便立时废掉她,立你做我的皇后。我杀了你的父兄,你恨我也好,怨我也罢,都是应该的。
可我不准你离开我。高处不胜寒,我要你来高处陪我。你休想再逃!”谢怀瑾攥住崔应柔的手腕,拉着她往外走,“咱们现在就回京!”
10
情急之下,崔应柔掏出怀里防身的匕首,重重划过谢怀瑾的右臂,谢怀瑾吃痛放手。崔应柔瞅准机会,快步跑到窗边,推开窗户,攀上窗外盘根错节的树枝,顺势跳入客栈后院的马厩。
眼见着谢怀瑾就要追上来了,崔应柔扬鞭策马,冲出后院。北风卷地,刮在脸上生疼,崔应柔无暇顾及。迷离月色中,她疾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真相刚刚大白,她心绪尚未平复,气血还在翻涌,脑中一片混乱,还在竭力保持镇定。
此时此刻,她也不知应该往哪儿去,她只知道绝对不能被谢怀瑾捉到。她二人已撕破脸皮,若是被他擒住,此后怕是永无自由之日。她还要报仇,她不能就这样被他带回去关起来。
身后马蹄声逼得越来越紧,崔应柔不敢回头,生死当头,分秒都不能耽误。城楼近在眼前,待出了关便是茫茫沙漠,谢怀瑾再想找她就不容易了,可坏就坏在深更半夜的,城门早已落锁,宛如一道铜墙铁壁。
崔应柔停在城楼下,听见身后谢怀瑾的呼叫,心焦如焚。前无出处,后有追兵,已是无计可施,无路可退。她翻身下马,疾步登上城楼,迎风立于高高的城墙之上。
片刻后,谢怀瑾追至身后,声音发着颤:“阿柔,你做什么?快下来!”
惨淡的月光下,寒风吹起崔应柔的衣摆,显得她身形愈发消瘦:“我无法为至亲报仇已是恨事,怎能再跟你回去,仰仗仇人的鼻息苟且偷生!”
“你下来!阿柔,你下来!只要你下来,我就放你走!”
崔应柔借着月色看清了谢怀瑾眼中的慌乱,可笑,自己不过是他的一颗棋子,棋局胜负已分,他竟然为一颗废棋乱了阵脚。莫不是这几年演惯了假意,连他自己都当作真情?
“你以为我还会信你么?你骗我骗得这样容易……你骗我骗得这样容易!”崔应柔喃喃道,她只觉心如死灰,万分悲凉,毫无求生的意念。
“我从前是瞒了你许多事情,对你说了很多假话。可是阿柔,我爱你是真的!”谢怀瑾哽咽道,脸上浮现不明显的泪痕。
“你爱我?你杀光了我的至亲你还说你爱我?”太荒唐了,真是太荒唐了!崔应柔捂住心口,笑出了眼泪:“谢怀瑾,你既然说你爱我,那我也让你尝尝失去挚爱的滋味!”
说完,崔应柔纵身一跃,自百丈高楼跌落,裙摆随风飘荡,像一只巨大的飞鸟。
风声从耳边呼啸而过,这一瞬被拉得好长。她听到了谢怀瑾绝望凄厉的怒吼,他的面容在眼前越来越模糊。爱与恨,都随之远去。
崔应柔累极了,她缓缓合眼。闭目之前,有天光闪过。她仿佛看到了承平十四年的春天,她与谢怀瑾相遇的时年。
那年春天,宫墙之中花开成海如烟似雾,花树下的少年郎生动明亮一笑春温。
假的,这一切,从一开始,竟原来都是假的。
那年春,除却花开不是真。(原标题:《除却花开不是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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