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宝颖/制图
作者:满 堂
《西湖》杂志上有篇散文,写了几个青年从城里跑到乡下画水粉写生,第二天拂晓趴在麦垛里看日出、听鸡鸣。其中一个后来成了作家,写了这篇散文,描述了大自然的天籁与声光,然后说出他的感慨:要在一个正确的时间,遇见正确的事物。
“一个乡下青年人,在十九岁那年,假如没有亲眼看到呼啸而来呼啸而去的火车,那真是不小的遗憾。同样,一个城里青年人,在十九岁那年,假如没有亲身进入乡间看到寥廓大地的早晨,那也是不小的遗憾。我的经验告诉我,十九岁以及十九岁前后的几年,是个重要的时间段。”作者用第一人称写道。
散文要写个人感受,最好是别人没有的。作者大约读过铁凝的《哦,香雪》,一个十七岁乡下女孩看火车的故事。巨大的火车使她兴奋也使她恐惧,她还踏进列车坐了一站,再摸黑走几十里路回家。可是,一个城里男孩跑到乡下听鸡鸣看日出的事情,很少有人写过。那么好的视听享受,可能是这篇散文作者的个人发现。
在很多人的经历中,童年和少年时都在乡间住过,但能记住的不过是场院里捕捉麻雀、水塘里凿冰捕鱼等生活情节,还不会完整地欣赏自然的声音和色彩。如果在十九岁时没有这次特殊的经历,那就麻烦了。所以这篇散文写道:“等你成年之后,需要极其偶然的机会、极其强烈的刺激,才能打开你真正欣赏自然的心灵。否则,你这一生,都不会真正欣赏自然。当然,在十九岁的时候,假如你身边的一两个伙伴,与你一样是画写生或学音乐的青年人,在一处乡间静静欣赏大自然的色彩与声音,那一天的色彩与声音刚好能够互相补充,而你们的经验也刚好能够互相补充,那就更好了。”
要学会欣赏自然。完整地欣赏,敏锐地欣赏,有深度地欣赏,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在许多知名画家、音乐家、作家那里,一辈子都是短板,无法补齐。从这个角度看,这篇散文没有说错,青年初期是学会欣赏自然的最好时光,极少有人能在青年之前的童年少年,或者一下子跳跃到成年之后,能完整、敏锐、深度欣赏大自然的美妙。
现在我想请你注意,作者说的十九岁,以及十九岁前后几年这个重要的时间段,可以看成是一个时间节点。
时间节点,这个词语多用于线路规划、工期计划和工程管理等等。它说的是时间整体中的一点或者一段,好比火车行走路线中的一个站台、一段里程,还可能有双重的含义,是结局也是开始,有里程碑的作用。
一个新名词,带来新的视野。
人们发现了它在语言描述上的方便。比如一位年轻母亲描述她的一岁婴儿:“在一个个时间的节点中,我的宝贝悠然自在地成长着。”你也能领会到,她说的一个个时间节点,包括了出生几天婴儿会抬起头来,几十天会看着你笑、会翻身,几个月会爬、会坐、会站起来、会走出第一步、会喊一声妈妈,这些都是有关新生命的大事件和大时间。很显然,这样一句话,比起“我的宝贝在这一年里悠然自在地成长着”,有更多更有用的信息。
世界上没有这个词语之前,大约在1949年,有位中国作家写了一篇长诗《时间开始了》。这个标题里的时间,就是时间节点,还是一个很大的时间节点。放在诗歌里用词可以模糊,放在散文里,恐怕要清晰一些,所以每当世界上出现一些新名词,方便了散文的写作。
在我们的生活里,时常会遇到很有意义的时间节点,有的当时可以感受到,有的要休眠一段岁月,有的则会离你而去。
前面的范例,那个听鸡鸣看日出的十九岁青年,是在很长一段岁月沉淀之后,才感觉到那个时间节点和它的了不起。要不是后来离开绘画转向写作,可能还不会发现和描述这个事情。
这个时间节点的长度为几年,还有比它长的呢,长到难于把握。
有的时间节点很短,短到不容易遇见。
岁尾年初,我看到一位作家朋友的私人大事排行榜。“排名三:2021年夏天,某周末,我到郑州北龙湖跑步时,遇到一朵刚刚开放的荷花,早到一天,它不会开。晚到一天,它定然衰败。没有早一天,也没有晚一天。这种像是奖励一样的美好事物,总可以让我抵御现实生活中的一些无助。有时我想,我为什么会选择跑步,有可能就是为了某一天的某一时刻,遇到一片云,一朵花,或者几声鸟鸣吧。”
排行榜上有10件事。他把这件事排在穿越腾格里沙漠、在西藏高原行走、散文集获奖等几件年度大事之前。在他的目光里,那朵荷花最好的观赏时刻只有一天,不像高原和沙漠一直等在那里,也不像每天的太阳都会升起,每天的乡村都有鸡鸣。你与一片云、一朵花、几声鸟鸣相遇的时间节点很短,错过也就错过了,赶上了才是不小的幸运。
写作时怎样准确把握时间节点,应该说很难。
巴金的散文集有几十部,数量上占优,其中有比较明显的几处时间节点。
第一个范例是写于1933年的《机器的诗》。
他写道:“到了潭江,火车停下来。车轮没有动,外面的景物却开始慢慢地移动了。这不是什么奇迹。这是新宁铁路上的一段最美丽的工程。这里没有桥,火车驶上了轮船,就停留在船上,让轮船载着它慢慢地渡过江去。”
巴金看到的是大步跨进机器时代的中国,那是一个新出现的时间节点,人们开始欣赏机器的力量,机器工作的巧妙,机器运动的优雅,机器制造的完备。“看见这些站在机器旁边的工人的昂头自如的神情,我从心底生出了感动……机器是创造的,生产的,完美的,有力的。只有机器的诗才能够给人以一种创造的喜悦。”
第二个范例是1941年的《长夜》。
“我觉得我自己站在一群叫嚣的人中间,高耸的断头机的轮廓贴在淡蓝色的天幕上,一个脸色惨白的年轻人带着悲痛立在台口,”巴金写道,“悬在架上的大刀猛然落下。我的心一跳。应该听见那可怕的声音。鲜红的血溅起来。又一个头落在篮子里。那只粗壮的手拿着头发把这个头高高举起给台下的人看。”
他写的是当年去欧洲留学时进入的法国历史。断头机通译为断头台,法国作家雨果在作品中曾多次描述那个高大的杀人怪物带给大众的恐怖感。那时的法国对于一位作家来说,是整个社会发生巨变的时间节点。
巴金一向称雨果为自己创作上的外国老师,对雨果作品描述的时代感受深刻。他感慨道:“对一百五十年前的悲剧我不能够做任何事情。我纵然怀着满腔的悲愤,也无从发泄……难道我还有什么办法来改写历史,把砍去的头接在早已腐烂的身上?”
第三个范例,1978年写的《怀念萧珊》。
妻子萧珊活了五十多岁,丈夫巴金活到一百多岁。他无数次想起妻子病故的1972年,那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时间节点。
他不能忘记生命尽头的萧珊:
“她非常安静,但并未昏睡,始终睁大两只眼睛。眼睛很大,很美,很亮。我望着。望着,好像在望快要燃尽的烛火。我多么想让这对眼睛永远亮下去!……不久前我重读梅林写的《马克思传》,书中引用了马克思给女儿的信里一段话,讲到马克思夫人的死。信上说:她很快就咽了气。……这个病具有一种逐渐虚脱的性质,就像由于衰老所致一样。甚至在最后几小时也没有临终的挣扎,而是慢慢地沉入睡乡。她的眼睛比任何时候都更大、更美、更亮!这段话我记得很清楚。马克思夫人也死于癌症。我默默地望着萧珊那对很大、很美、很亮的眼睛,我想起这段话,稍微得到一点安慰。”
一个事物,在它的时间过程里向前。
如果你看到它处在性质变化、断代更替、事态转折的环节,你的写作机会就来了,一定要抓住它。
特邀编辑:董学仁
来源:中国青年报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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