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帕斯卡尔《人是一根能思想的苇草》一文,很容易切肤地感受到一种孤独和悲壮。因为它把冷漠而又确凿的事实揭示给人看:“人只不过是一根苇草,是自然界最脆弱的东西。”“我占有多少土地都不会有用;由于空间,宇宙便囊括了我并吞没了我,有如一个质点。”人,和他的同类,由于在大部分时间中沉浸在有规律的、类似的、可称安逸的俗世生活中,常常麻痹自己使得自己不能看清这样一个事实:所有的人都是从尘埃里来,又到尘埃里去,又由于他所存在的时长相对于整个宇宙时空的短暂,使他相对于宇宙来说还不及一粒尘埃。它带给读者一种骤然的清醒和无尽的空虚: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不过,帕斯卡尔又在读者觉得已全无出路时给出人之何以伟大以至可与现世相抗争的可能:“由于思想,我却囊括了宇宙”;“纵使宇宙毁灭了他,人却仍然要比致他于死命的东西高贵得多;因为他知道自己要死亡,以及宇宙对他所具有的优势,而宇宙对此却是一无所知。”于是,一种以颗粒之卑微而与全宇宙抗争的悲壮之感便油然而生,而思想与灵魂就是溺水的我们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背水一战,不成功,便成仁。因为人的全部的尊严就在于思想了。
鄙薄如尘埃和伟大如宇宙,是多么对立的两个极端,熠熠辉映着帕斯卡尔的浪漫主义哲思,正如一切浪漫主义都伴随着最强烈的矛盾和对既定矛盾的抗争。美学和哲学似有相通之处,叔本华说“今有一物令人忘利害之关系而玩之不厌者,谓之优美之感情;若其物直接不利于吾人之意志,而意志为之破裂,惟有知识冥想理念者,谓之壮美之感情”。人之所以思考,正是希望藉此把卑微之躯与伟大的思想统一,达到壮美(或崇高)之体验。所以人对思考的需求源于精神上的痛苦,对理性的追求源于感性的挣扎,因为人在感性认知中意识到了自己的空前渺小与卑微,但人本能追求个体的伟大,才终为自己找了一条出路:通过思考来追求所谓“真理”,以成就自己的伟大,化解精神上的痛苦。
那么,是否伟大的思想和崇高的灵魂必然与渺小的肉体伴生?是否所有矛盾与对立必然形影相随而不能独自存在?不管真相如何,人试图通过思考达到我与物的完全统一似乎永远不可能达到。因为物我统一的优美感是在和谐的状态中自然而得,壮美感(崇高感)则是对意志冲突的蓄意超越。所以,若真要达到物我统一,首先就要无意志,但这与人首先要思考的大前提矛盾了。或许,正因为永远无法达到,人的生命才永不止息。人的本能使他必要寻出生的意义,逼迫他成为思考的芦苇。
虽然世界有时令人绝望,但正因有绝望的深渊,才有灿烂的生命。“绝望时刻”毕竟是很少的,遭遇无助、寂然冥想或绝望抗争之后,人们还是会重回多彩的俗世,亲情、友情、爱情、理想、追求、牺牲,无不愈加珍贵。而我在保存了这些文字之后,就会又回到这样的美好生命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