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国庆假期回陕北老家，我参加了一次家庭聚会，表哥表妹堂兄堂妹们拖家带口围着热气腾腾的火锅欢聚一堂。
这个饭局是我的堂弟马乐攒起来的。众人喧闹中，马乐涮着豆皮牛肚，一人喝下半斤洋河，脸色变得通红，话渐渐多了起来。他和大家聊起县里的种种趣事。
酒至半酣，马乐借着上厕所的机会去结账，到了前台却发现有人已经买过单，马乐有些尴尬。
他返回包间，摊着双手向大家抱怨：哎呀，你们才将(刚才)谁开的钱，弄的啥事情么！我马乐现在也是挣钱的人了，以后吃饭，你们谁都不要抢。
我这才想起，马乐大学毕业已经好几年了。
当时还是略带羞涩不谙世事的毛头小伙子，如今已经成为一个身材略微发福，脸色红润发亮的县城青年。
01
十年前，马乐上了咸阳文林路一个职业技术学院，专业是电子商务。
这个专业在马乐看来，意味着将来要成为一名网店员工。但九零后的马乐对电脑和网络丝毫不感兴趣。他和女朋友手牵手一步两步三步四步望着天，在逛吃逛吃中度过了三年大学时光。
毕业季招聘会，马乐打印了简历从咸阳坐车赶到西安找工作，到了省体发现当天招聘会已经散场了。他看到保洁员将地上扫起来的简历成堆扔进垃圾桶，其中不乏一些重点大学制作精美的简历。
马乐看了看自己手中那几张单薄的A4纸，觉得有些搞笑，转身离开了人才市场。从那以后，马乐再没有踏入招聘会半步。
马乐的就业成了家里人最操心的事情。有亲戚说花十几万可以安排马乐去延安的山上看油井。家里人动了心，开始筹钱。
我得知消息后，劝家人务必要慎重，万一马乐耐不住寂寞守不住山头，这笔钱就打水漂了。家人最终听取我的建议勉强放弃花钱找工作的想法。
2013年春天，在表哥的鼓励下，马乐决定去创业。他从家里和亲戚处凑来五万块钱，在西安盘下了一家私房火锅店。
餐厅位于北郊凤城二路附近的一个商住楼上，一套一百三十多平的四室两厅被改造成有三个包间和六张堂食餐桌的年代主题火锅店。
彼时西安流行私房菜，实际上就是开在居民楼里的饭馆，比起临街的商铺，私房餐厅房租便宜，投资较小。
这家私房火锅店原来的老板是一对中年夫妻，他们在西安一个老字号企业上班，工作之余二人张罗起了这个餐厅。因单位改革，他们无力继续经营火锅店，于是挂出了转让店铺的广告。
马乐到火锅店考察了几次，评估了店里的流水账，尽管和老板说的有些差距，但火锅可观的利润让马乐欲罢不能。经过考虑，他决定下手接店。
马乐盘店那天，我在现场。出让方和受买人坐在一个鸳鸯锅前开始签订转让合同。中年老板从抽屉里拿出了一张手写的火锅底料配方，带着神秘的表情用手比划了一下说，这个东西值两万。
老板对马乐承诺，他可以带马乐炒三次料，算是传授手艺，至于成不成，全看马乐的造化。
马乐不擅长念书，却对下厨做饭颇有兴趣。他跟着老板学了两次，就能将一大锅麻辣底料炒制出锅，味道甚至不亚于师傅的手艺。
从此，马乐从一个应届毕业生成为一个火锅店老板，去辛家庙批发市场采购调料食材，进厨房炒料配菜，在大堂招呼客人成了马乐的日常生活。
马乐雇了一个大学同学作为自己的员工。除此之外，在高新一家化妆品公司上班的女朋友，下班了也过来帮马乐打下手。
火锅店开始运转后，每天平均能接待四五桌客人，基本上是年轻人的团购单，人均消费三四十元，其中还包括给团购平台的百分之二十返点，散客少之又少。
店里有次接待了一对情侣，两个人没有用团购券，自己点菜一顿吃了二百多。他们结账的时候，马乐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火锅店用电磁炉加热。有一次店里生意好，大堂包间满员，店里的电磁炉火力全开，不一会，餐厅里传来橡胶燃烧的味道。
马乐巡着味道钻到一张餐桌底下，发现一个插电板冒着烟，几乎要着火了，是线路荷载过大发热导致的。房间电路突然跳闸变得一片漆黑，食客们开始大呼小叫。
盘店的时候原老板并没有提到这种情况，只是说早就打通了物业的关系，不仅将餐厅的电表做了增容，还按照居民生活用电价格购电，可以节约成本。
马乐顾不上多想，赶紧更换电源线，推上电闸救急。
突发事件让马乐意识到消防安全的重要性。他排查了店里的电器设备，购置了大功率的插线板备用。
除了一次线路故障，马乐的火锅店起步还算顺利，前两个月略有盈余。
但马乐第二次去物业给电卡充值时，收费员给他打出了商业用电的单子，费用比以前翻了一番还多。
马文问对方是不是弄错了，他一直是按居民用电收费的。工作人员指了指后面的办公室说她只是办事的，有问题找经理。
还是应届毕业生的马乐，显然还不知道如何应对此类事情。他没有多问，交了费拿着单据回了餐厅。
他打电话给之前的老板，老板给马乐说物业知道火锅店易主了，恢复了正常收费，现在他也无能为力，得马乐自己想办法。
马乐求助无门，决定自己去处理。他将老家带下来的特产，提了沉甸甸的一袋子来到物业经理办公室，恳请物业继续按照生活用电的标准收费。
物业经理当场没有表态，过了几天，她将特产原封不动送了回来，说是必须执行公司的收费规定。
马乐终究没有说服物业经理，火锅店的利润由于电费成本的增加变得微薄。本来干劲十足的马乐，感到了某种压力。
在店里，九零后的马文见识了八零后们聚会的场面，他们穿上店里提供的海魂衫，戴着红领巾，围坐在一台小霸王卡带游戏机前大呼小叫，在包间里喝的五迷三道不省人事。
他也见过，有人穿的光鲜亮丽一身名牌，却将店里的道具服装和军用水壶等物品装进皮包里偷偷带走。
开店以来，马乐始终认为自己炒的底料比别的火锅店得味道要好，没有放添加剂，客人吃了身上没有浓烈的味道。但每天出入厨房，马乐几乎被火锅底料的味道腌透，浑身都是牛油麻椒的味儿，他开玩笑说他自己就像一根火锅里涮出来的菜。
火锅店经营了将近一年，勉强维持住马乐和店员的吃住，基本没有盈余。马乐开始有点受不了火锅的味道，觉得有些恶心。
他起了转店的念头。
一个常来店里玩的朋友看上了马乐的火锅店，有意接手。马乐对朋友反复声明，火锅店生意平平，很可能不挣钱。但朋友再三要求马乐不要将店铺转给他人。
私房火锅店被马乐转了出去，抛去开支，他手头节余了两万块钱。
02
第一次创业并且挣了钱，让马乐对做生意产生了兴趣，他打算继续涉足餐饮行业。
经过考察，马乐在盛龙广场旁边的一个住宅楼下，相中了一家正在转让的冒菜店。此次开店投资较大，马乐一个人拿不下，他找来表哥和他一起合伙，二人投了十四万接下了这个店。
比起火锅店，冒菜店更容易上手，甚至都不用炒料，用现成的锅底煮菜即可。
一开始，店里每天进账不到两千元，前来用餐的人以隔壁红星美凯龙卖家具的女店员居多。她们通常自选十来块钱的菜品，外加一碗米饭，当做一顿午饭。
马乐用的冒菜底料是加盟商配送的，但是辣油需要自己熬制。开店一个月后，马乐把之前老板的存货用完了，开始使用自己做的辣油。
但是从那天起，马乐就接到了老食客们的负面评价:你家的冒菜味道不如以前了。马乐有些纳闷，原料是统一配送的，口味怎么就不一样了？
■ 图源网络
2014年，盛龙广场开业，马乐本以为是好事。然而，综合体的开张不仅没有带来新的客流，老顾客们也被商场里的小吃城吸走。
从此冒菜店的饭点不再热闹，来吃饭的人屈指可数，一天下来流水不过几百块钱，这让马乐有些措手不及。
他开始怀疑上家老板是不是为了避免受到盛龙开业冲击才转手店铺的。
马乐试图增加菜品挽救店铺。他学会了制作腊汁肉，店里新增了肉夹馍产品。但由于馍是买来的白吉饼，不是现打的，即便是肉夹馍的价格比外面便宜一块钱，食客还是不买账。
店里生意一落千丈，马乐陷入了困境。
就在此时，工商局来店里检查，告知马乐没有办理营业执照，下了责令整改书。一开始马乐没有放在心上。
工商局的人第二次巡店，看到马乐店里依旧无证经营，脸色变得难看，开了单子让马乐到所里接受处理。
工商所里，接待马乐的正是来店里检查的那个中年男人。他指着桌子上一本法律书对马乐说，按照相关法律规定，无证经营要罚款两万元，否则就要关停店铺。
马乐有些傻眼，给他表哥打了电话求助。表哥赶到工商所，说执照马上就办，帮忙把事情压了下来。
回去之后，马乐跟合伙人正式聊了一下店里的经营状况，两个人都觉得，这个店可能悬了。
在工商局再次登门之前，马乐做出了转让店铺的决定，他觉得临街做生意还不如开私房餐厅。
转让广告发布之后，等了一个月也没有出手，来店考察的人寥寥无几，即便有人来也不出价，转了一圈就走了。
马乐失去了耐心，在缴纳房租的前一周，他和表哥商量好决心放弃这个店铺。这意味着，此次投资失败了。
马乐去了一趟石化大道厨具市场，叫来资源回收站的人，把店里的厨具餐饮设备全部拉走，总共卖了几千块钱。
清理厨房的时候，马乐翻出来一袋子像核桃皮一样的东西，打开后一股异香扑面而来。表哥看见了说，这不是核桃皮，是壳子，洋烟(罂粟)壳。
马乐说，奶奶的，怪不得人家说冒菜不好吃了，原来狗日的老板用这个提味呢。
马乐有些后怕，要是派出所来检查麻烦就大了，他将“壳子”一股脑扔进垃圾桶。
马乐关了店铺，第二次创业草草收场。这个冒菜店让马乐和表哥投进去的钱全部亏掉，二人各自背上了七万块钱的债务。
马乐不想在西安待了，他退掉房子，收拾行囊打算回陕北老家。
女朋友执意留在西安，不愿随马乐回去。二人吵了一架，将维持了五年的感情划上了句号。
■ 图源：中新网 | 图文无关
03
投资失败，感情受挫，回到县里的马乐情绪一度消沉。他没有找工作，每天在家里开的五金店打杂。
即便在自家店里，马乐也因记错货品价格，干活不利索，时常受到父亲的责骂。马乐有些受不了父亲的暴躁脾气，多次产生离家出走的念头，但还是选择了隐忍，他知道自己有愧于家里。
2016年，县里的高速公路正式开工建设，马乐家的五金店迎来黄金时代。
马乐一下忙了起来。凭着大学时考下的驾照，马乐开着一辆破旧的二手皮卡车，奔波于各个高速路施工现场送货配料推销产品， 他慢慢忘了自己在西安做生意赔钱的往事。
由于勤快老实，一个项目部的领导看上了马乐，让马乐当了他的司机，带着他在县里到处采购工程材料。有时候忙了，领导会直接将一些小额采购交给马乐去处理。
跟着项目部领导忙活了两年，马乐收获了和修路工人们一样的肤色，但也获得了可观的回报，马乐用挣来的钱偿还了大部分债务。
■ 《大江大河》剧照
高速路建成通车后，项目部撤走了，马乐告别了东奔西走的生活又回到了五金店，但此时他对每天守店送货的工作失去了兴趣。靠着在项目上学到的工程安装知识，他尝试着去承揽一些水电安装改造的营生。
这些活马乐的父亲做不了。他开了几年五金店，但只能处理一些简单的水电维修，遇到装修级别的工程就不敢上手了。店里有人来问，只能介绍给别人。
但马乐喜欢动手，安装水电这些操作性很强的工作成了他的优势。他跟着县里的水电工出了几次活，就备齐了工具自己接单。
刚开始，一套房子两三千块钱的水电改造工程，熟练工需要三天完成，马乐得四五天。装过十来套房子，马乐也成了熟练工，三天内搞定一套房。
马乐关注的抖音账号里，有很多水电改造专家，他闲来无事就刷一刷，用来提升自己的业务水平。
马乐说，普通楼房的水电改造都是有哈数(规律)的，布线，接线，抠槽子，一般住户都没有什么特别要求。即便遇到疑难杂症，现场用手机上就能搜到答案。
但意外状况不可避免。
有一次他给城里一家人改完水电，半年后业主打来电话说家里墙上渗水，让马乐赶紧去处理。
马乐排查了房间内所有管线，甚至把楼上楼下隔壁住户家的管道都做了检查，却始终找不出问题。
最后马乐用到了排查水管漏水的杀手锏——一种类似监听设备的仪器，全县城仅有一台。他花大价钱租过来，端着机子像扫雷一样排查了一个下午，依旧没有查出病灶。
无奈之下，马乐找人砸开地板，撬了墙上的瓷砖，最终发现是空调安装工人在打孔作业的时候，震裂了阳台上的上水管。
马乐松了口气，找人给业主修好了破拆的地板墙壁。这次干活折腾了一整，马乐没有挣到钱，但他向业主证明了他的手艺。业主两口子对马乐敢于较真服务到底的精神心服口服，随后连着给马乐介绍了几单生意。
■ 图源网络
前段时间，县里某个局上班的伙计来找马乐，说单位有个线路改造的工程，一天一千块钱，让马乐去干。当马乐听说进入施工现场，一天不让出来，里面不让抽烟还不准打电话时，他皱起了眉头，随即把活推掉了。
马乐说，这么严的施工要求，在县里根本雇不下人，有磨嘴皮子的功夫，随便接点别的活就把钱挣出来了。这几年，县里的楼房像韭菜一样一茬一茬长出来，水电改造的活多的干不完。
马乐现在除了出去干活，就是和县里的伙计们喝酒。他酒桌上的朋友三教九流多不甚数，不论县里的干部职工，还是包工头泥瓦匠，马乐都能坐到一起，大家喝多了都是一样脸红脖子粗。
如今马乐经常能接一些小工程，俗称“包活”。他手下有了几个固定的工人，带着大家去干活，自己轻松是一方面，关键是挣得多。
回到县里五年，马乐还了债，结了婚，有了娃，去年又住了村里给分的安置房，日子一下起来了，家里汽车摩托车电动车应有尽有，不忙了就开车拉着媳妇娃去外地逛荡。
如今，面对父亲时马乐不再理短，他把头抬得老高，大大方方的掏出三五十块钱一盒的烟递给老汉，然后再给自己点上一根。
04
那天聚会临近结束的时候，趁着弟妹出了门，我和马乐说起了他在西安开火锅店冒菜店的往事。
马乐深吸了一口烟，望着天花板似醉非醉地说了一句：唉，好我的二哥了，往事不堪回首，西安套路太深，还是咱县里钱好挣。
作者 | 徐夕 | 陕北人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