愧疚是人所拥有的较为强大的情感之一,因为它会像跗骨之蛆,啃食着人的内心,就算背负着愧疚的你死去,它也要不断地,惩罚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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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不会直接说出那样的话,虽然自己才十一岁,但肯定不会那么莽撞的啊。”
无由心里那么想着,但好看的眉毛还是蹙了起来,毕竟还没想到什么比较完美的解决方案。
“嗯……还是先去她家小姐府上看看吧。”无由右手握拳在左手掌上轻轻一锤,算是打定主意。
和烟罗说了想法,后者十分积极,连忙道:“好!我这就带你过去。”说完她便带头往前跑去。
无由见她动作,原本想出声让她慢些走,不过看她冲锋的架势,只好收起这份想法,小跑着跟在她身后。
小姐姓陈,唤作月素。陈家在这城内也是大户,这一点光从陈府外观就能看出来。院外高墙环护,两边杂树周垂,正门上悬“陈府”匾额,如果忽略掉斑驳的墙面、破旧的门扉、杂乱的蛛丝,任谁看了都会感叹:好一个富贵人家!
“这…明显是许久没人住了啊……”无由停在陈府门前轻叹,晃着小脑袋道:“怕是到头来还是要采取最直接的手段。”
“小师傅,快进来啊。”烟罗从半掩着的门扉里探出脑袋对着无由呼唤。
无由朝她点头应了一声,原本以为进去查看人家小姐闺房还需要花费些口舌解释,现在这样没人也好。
进入大门后无由就跟着烟罗从外至内走向月素小姐厢房。虽说府内已经搬空,没人打理以至于有些杂乱,但是依稀能看到属于大户人家的格局风采。
曲折游廊,阶下石子漫成甬路。上面小小两三房舍,因为门已经大多掉落,所以可以看到里面合着地步打就的床几椅案。从里间内的一个小门出去后就是后院,能看到虽枯萎却大株的梨花兼着芭蕉。
无由从小在寺里长大,虽然横山寺也很大,但不像这样规格明显,不会这样弯弯绕绕。
也不知走了多久,烟罗停在了一间房前,伸手想推开门却又有些犹豫。
“小师傅,你说我们能在里面找到想要的吗?”
天色昏暗加上庭院幽深,无由又站在她身后,所以看不清烟罗的表情,只能听到她低沉的声音,以及,感知到一股不算浓烈的恶意。
“恶意?”无由合十手掌眉眼微微一眯,心里暗自想到,“师兄说的没错,鬼话果然不可信。”
其实鬼物追求的真相重要吗?并不。无由之所以答应陪她来探寻真相只是觉得新奇,说到底他还是一个十一岁的孩童,也第一次经历这样的事,不然他大可以效仿典籍里一些高僧的做法,直接唱诵心经强制超度了。
想法流转只是一瞬,无由开口道:“那要看施主你,想不想找到。”
一阵寒风吹过。
“…也是呢。”烟罗轻笑了一声,恶意消散不见。
她推门进去熟练地点上烛火,无由看灯火亮了起来也走了进去。
屋内虽然落满了尘灰,但是相较于其他已经搬空的房间,书桌上还残留着一些书籍纸张,不过也大多腐烂,字迹都已看不清楚,更别提从中了解一些故事了。
即使辈分再高,悟性、本领再强,无由其实也就是个年龄不大的小和尚,司提刑的工作他真做不来。
他原本想的是了解了事情前因后果之后,再来度化烟罗,可从这座大院现在的情况来看,她所执着的事情或许发生在几个月乃至几年之前。之前说过,鬼的眼睛看不清真实,而对每一只鬼物来说,这个真实就是它们早就死去,它们把真实用自己的念包裹起来藏在记忆的角落里,随着时间的推移,那层念会越来越厚,非伟力不能斩破。
经文在心间吟诵,无由身上的气质也为之变得庄严起来。十年修行由于是赤子之心,所以他对横山寺五大行掌握、运用的还算可以。
一行曰:发。世间生物都有自己的念,而操纵念的方式即为“发”。
二行曰:绝。消去自己的念的气息,使其存在感变得薄弱,难以察觉。
此刻无由需要做的是发与绝同时进行,顺着之前感知到的那股侥幸情绪摸索过去,找到烟罗想要隐藏那层念。
情绪他一直能感应到,所以找到那层念不过花了三息时间而已。
接下来便是——第三行:断。运念为刃,斩向那层念。
同时无由也在朝着烟罗的背影喝道:“烟罗施主,其实你早就死了!”
“你其实也早就知道,只是因为某些原因你选择了遗忘!”
原本僵持着的那层念随着他第一句话音的落下被斩破开来,那道点完蜡烛后就在不停翻查那些纸张身影也瞬时停住了动作。
人都是这样,一旦自己极力隐藏的秘密被人毫不留情地揭穿,都会恼羞成怒,哪怕是死亡之后。
所以一股比之前更加浓烈的恶意向无由扑面而来,烟罗那在烛光照耀下的背影也变得狰狞丑陋充满戾气。
“啊——”
原本娇小的身影被包裹进黑色的雾状念力下,记忆冲刷下她抱住自己的脑袋痛苦地嘶吼着
忽明忽灭的烛火配上这样的场景显得有些可怖,但无由却不惊慌。他学的是佛理,悟的是禅机,所以心经加持下泛着金色的瞳孔里有的只是怜悯。
不过这戾气与恶意虽然来势汹汹,但无由并没有感知到杀意,给他的感觉更多像是一种宣泄。
果然没过多久,烟罗恢复了平静。
她慢慢转过身,黑色雾气环绕在她周身,猩红的眼眸中不断滑落泪水,但每一滴都在半空就消散开来。
“呵,是我杀了小姐啊……”
“不过也算她自找的吧,…哈哈…”语气平静又有一丝嘲讽味道。
无由看着她流着泪却显得淡漠的面庞,听到这个答案有些讶然,虽然结果或者真相与他无关,但他现在有了听下去的欲望。
“我和小姐一起长大,陪在她身边一起学习,她所有会的其实我也不差。”
“但是,她是小姐,我只是丫鬟,所以她成了城里有名的才女,而我只能跟在她身后默不作声当个隐形人。”
“小姐是个好人,我一直都知道。我也清楚如果没有小姐,我学不到甚至都没机会接触那些东西。”
“可我就是个坏女人啊,哈哈哈……”
“我一直嫉妒她,一直想取代她,尤其,尤其是柳公子和她书信往来的时候。”
“小姐的信一直是交给我接送,那一次我偷偷换成我写的,居然被她发现了。原以为会被责骂,可是,可是这个贱人却对我说,如果我喜欢柳公子,就让给我了。”
“她可以责备我、打骂我,却不能侮辱柳公子的一片真心。”
“所以,所以我用剪刀刺穿了她的心脏。”
“我到现在都记得她那临死前楚楚可人却又困惑不堪的眼神。也是啊,在她眼里可能还觉得是为我好呢…”
“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小师傅,你说,我做错了吗?”
世间有八苦,其中有一叫求不得。世人有七情,其中有三为爱憎欲。
人世所有的痛苦都是发源于此,我们难过,却又无可奈何。
无由一直在看着,在听着,在感知着,她做了恶事,眼泪却不断下坠,癫狂的情绪里愧疚感始终包含在其中。
那么,谁对谁错呢?
“我不知道。”无由有些伤感,不是对烟罗的遭遇,而是因为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无由的回答并没有让她满意,所以烟罗淡漠的面庞上勾勒出一抹嘲讽的笑容,“呵,这人间,果然没意思呢…”
话音落下她整个身影也逐渐消散在这片空间。
有些东西是难以描述的,就像刚刚烟罗消失前说那句话时迸发出来的情感一样。
“没意思……吗?”无由合十的双掌慢慢放下,稚气的脸庞上带着些许困惑,他并不能理解这股情感。
其实这也是必然,因为人世间的很多事是需要时间来增加体悟的。
思索无果,无由遂熄灭灯火,离开了陈府。
整座大院在月华下的直射下,像是一尊漆黑的怪物蹲坐在那里,吞没着一些越来越少人知道的过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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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栈里。
“小师叔你回来啦?”
“嗯。”
“小师叔你吃了吗?”
“没。”
“小师叔我这还有些馒头你吃吗?”
“吃。”
“小师叔你怎么啦?”
“心情不好。”
“为什么啊?”
“嗯……你等一下。”无由酝酿了一下情绪,打算模拟出烟罗的状态,学着她的语气道:“呵,这人间,果然没意思呢…”
说完又立即恢复常态,问道:“你觉得我刚刚是什么情绪?”
“额,有点傻。”
“……”
慧慈觉得自己说错了话,不敢作声,只好掏出两个馒头,递给无由。
无由盘坐在床上接过馒头,狠狠咬了一口,没几下就吃完了一个。在吃第二个的时候像是想起了什么,又问道:“你知道城里的陈府吗?”
“知道啊。两年前他府上的丫鬟杀害了小姐后又自杀的事儿满城都知道呢,那时候陈丈人特地请无因师叔过去超度那位小姐。据说之后没过多久就搬走了。”
无由听着他的叙述,沉默地吃完了馒头,待消化了一会儿,他仰头倒在床铺上,不由想到之前烟罗对他的提问。
“慧慈,你说我该怎样才能理解这世间的所有是非对错?”
“嗯…我想等小师叔证了诸佛实相自然就会理解了吧。”
“…这样吗?”这个回答对他来说并不能解惑。
房内一时陷入了寂静,除了烛火的噼啪声,再不复其他。
过了一会儿,慧慈打破了沉默,“小师叔明天还要赶路,咱们早些休息吧。”
“……好。”
很多事只有经历过才能有相同的体会,不然纵使再想阐述,再想倾诉,可是除了自己没有人能感同身受。别人的回答之于自己的困惑,和自己的情绪在别人的眼里,其实都是莫名其妙。
十一岁的无由在这一刻悟到了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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