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顾亚敏刚跑进急诊室的大门，就听见女儿妞妞撕心裂肺的哭喊。她揪着心，循着哭声来到处置室一角，看见医生正在给妞妞的伤处换药。
妞妞很白，因而腿上那一大片烫伤更加触目惊心。李茹萍正搂着自己的女儿佳佳半跪在病床前，一边配合医生固定妞妞手脚，一边哭着安慰：“妞妞乖，妞妞乖，一会儿姐姐给你呼呼，呼呼就不疼了啊。”
妞妞哭得力竭，换气的时候终于睁开眼睛，看到顾亚敏，再次嚎起来：“妈——妈——”
李茹萍猛地回头，看到顾亚敏的时候，面色惊惶，她赶紧站起来，拉扯佳佳站到一边，把病床前的位置腾给顾亚敏，红着眼圈说：“亚敏，对不起啊……”
顾亚敏摇摇头，没接话，扑过去攥着妞妞的手，小声哄着，直到医生把药换完。
也许是因为疼痛有所缓解，也许是因为哭累了，妞妞哼唧一会儿就睡着了，脸上还挂着泪珠。顾亚敏心疼地轻轻擦掉妞妞的眼泪，小声问道：“茹萍，这是怎么回事啊？”
李茹萍搂着佳佳，边哭边说：“亚敏，我对不住你，今天我去幼儿园接两个孩子回家，她俩就和平时一样在屋里玩。我中午在家包了馄饨，想煮给两个孩子吃，就在电磁炉上烧着小半锅水，然后我去阳台拿大葱，就这么点工夫，两个孩子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跑进厨房玩转圈圈，也不知道是谁的手碰了锅的把手，锅翻了……”
顾亚敏听着李茹萍的描述，心都要碎了。她不敢去想热水浇在妞妞腿上，是一番怎样的景象；她更无比后怕，如果稍稍偏那么一点，烫坏的不是妞妞的腿而是她的脸……
顾亚敏使劲晃晃脑袋，将那副瘆人的场景甩出脑海。
万幸的是，当时锅里的水没有煮沸，妞妞的腿部烫伤不算特别严重，医生的建议是先以避免感染为主，以后可以视情况考虑整形。但肯定是要留疤的。
顾亚敏的心又揪起来，那么大一片烫伤，如果留疤了，那该有多难看啊！等妞妞长大了，她还敢穿裙子吗？能承受别人异样的注视吗？会阻碍身心健康发展吗？甚至找对象会受到影响吗？
顾亚敏沉浸在无限的担忧中，完全忘记了身边还站着李茹萍母女。
李茹萍依旧搂着佳佳，来到顾亚敏面前，小声说：“亚敏，对不起，都怪我不好，孩子们也没说饿，我非要给她们煮什么馄饨呢？我要是不去煮这馄饨，哪有今天这事儿啊，呜呜……”
李茹萍说着说着又哭了。
顾亚敏看着她，许多话涌上来，可到了嘴边，却怎么都说不出口。她能怪李茹萍粗心大意吗？当然不能。
2
两人是住同一栋楼的邻居，顾亚敏住四楼，李茹萍住二楼，她们的女儿佳佳和妞妞在同一个幼儿园同一个班级上学。
原本，两人在楼道里遇到，最多互相点点头。但两个孩子在幼儿园里玩得特别好，每天放学都要手拉手一起走，就这样，两个妈妈慢慢熟识起来，从聊孩子发展到聊家庭，从分享快乐到分担忧愁，最后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在这个时候，顾亚敏的人生遭遇了一场重大变故。她老公去外地出差时因嫖娼被拘，公司和婆家人出面力保，虽然最后扭转了事件性质，但婚内出轨板上钉钉。
老公回来后，顾亚敏果断提出离婚。为了争夺女儿的抚养权，也为了维持以后的生活，顾亚敏告别全职主妇的身份，出去找了份工作。
随后，老公成为前夫，顾亚敏开始了与女儿妞妞相依为命的生活。
顾亚敏上班后，妞妞的上下学接送成了摆在她面前的一道难题。
幼儿园早8点半送去、晚4点半接回，市面上任何一份正常的工作都覆盖了这个时间段。妞妞的爷爷奶奶本来就重男轻女，不喜欢妞妞，现在顾亚敏同他们的儿子离了婚，他们更加不可能帮忙。顾亚敏也不想再找他们；而顾亚敏的父母远在千里之外的老家给哥哥带孩子，也不可能过来帮忙。
就在顾亚敏愁得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李茹萍主动找到她，说：“亚敏，你要是信得过我，以后我给你接送妞妞。反正我也要接送佳佳，就是顺手的事儿。接一个也是接，接两个也没差。”
顾亚敏这时候看李茹萍就像看到了大救星，她激动得攥着李茹萍的手，感动得一直说谢谢。
李茹萍说：“亚敏你太客气了！我老公常年出差，家里家外就我自己，你从前也帮了我很多忙啊。咱俩都不容易，以后咱们就带着孩子抱团取暖吧。”
顾亚敏被打动了，那一刻，她心里暖暖的。
从顾亚敏离婚至今，李茹萍帮忙接送妞妞有一年之久，没收过顾亚敏一分钱。妞妞在她家里吃喝也是免费的。
顾亚敏过意不去，多次提出要交“托管费”，但都被李茹萍拒绝，她说：“孩子能吃多少，就是多双筷子的事儿。我们佳佳以前每天喊着缺伴儿，现在两个娃一起，多开心。要说给钱，那我还不得给你家妞妞发个陪玩费？”
说着，李茹萍大笑起来，顾亚敏心里也释然了，此后她不再提给钱的事，只隔三差四买些小朋友吃的玩的，送到李茹萍家里。
你来我往之间，她与李茹萍，渐渐处成了亲人。
如果没有发生这次意外的话。
3
妞妞住了一周院，出院时，瘦了一大圈。不过小孩子忘性大，只要伤处不难受，她就想不起来自己被烫伤的事，每天还像从前一样，只想着玩闹。
自打妞妞出事，顾亚敏一直请假在家。公司领导天天催她返岗，她也着急，但妞妞学前学后的去处成了问题。
她说不出来为什么，就是觉得不能再送李茹萍家了。而李茹萍这几日也没登门，更加佐证了有一条裂缝正在她俩之间慢慢扩大。
抱团取暖的扶持，尴尬了；牢不可破的友情，已经破了。
那天，顾亚敏带着妞妞去市内最好的整形医院走了一圈。医生告诉她，妞妞的腿部皮肤不可能完全恢复到原来没烫伤的状态，做完整形会有改善，但也肯定会留下一些痕迹。
她听完后，虚虚地问了句：“大概需要多少费用呢？”
医生想想，说：“按照现在的行情，五六万差不多吧。”
顾亚敏倒吸一口冷气，这小半锅热水，真的太贵了。
离开医院，顾亚敏带着妞妞心事重重地回了家。在家门口，她看到了多日不见的李茹萍，手上拎着一大袋水果，看样子等了许久。
妞妞大声喊道：“萍萍阿姨！”
李茹萍赶忙迎上去，蹲下来，从袋子里取了个小玩具出来，妞妞拿到新玩具，乖乖巧巧地玩起来。
虽然很多事情已经和从前不一样，但李茹萍说话的语气还是亲热如常：“亚敏，我这几天出差了，每天都牵挂着妞妞，她的腿现在怎么样了？这是我托朋友帮忙买的有机水果，你们尝尝。”
4
顾亚敏心里冷笑，什么出差？哄鬼吧。
她随手接过袋子，放到地上，然后假装不经意地说：“我今天带妞妞去整形医院了。”
李茹萍眼神中闪过一丝慌乱：“医生怎么说的？妞妞烫伤的地方，以后能恢复得跟以前一样吗？”
顾亚敏摇摇头：“会留疤，一辈子都在。”
李茹萍欲言又止，没有继续往下问。
顾亚敏看她那样子，莫名火大，提高声音说：“医生说了，得五六万的费用。”
李茹萍并非想赖帐，她有她的难处——她以前也有份收入不菲的工作，后来为了孩子，辞职做了全职太太，如今过的是手心向上、花一毛钱都要找老公要的日子。好在她老公比较厚道，从没有让她为难。但如果她和老公说，要赔偿妞妞一大笔整形费用，她不知道老公会是什么反应。
她老公可能会骂她，都是你多管闲事……
是的，当初，老公曾经提醒过她，每天额外带一个孩子回家，会多一份看护的责任。他还特地告诫她，从法律上来讲，就算没有收取报酬，一旦孩子有任何意外伤害，她也脱不了干系。但那时她觉得是老公多虑了，毕竟，发生意外什么的，是小概率事件。
直到意外真实地发生后，她慌了，她知道自己应该主动赔偿顾亚敏，但又担心数额太大赔不起，所以那几天，她选择了出差逃避，可她内心里也知道，该面对的，迟早要面对。
如今，顾亚敏说手术费要六万，那么她估计至少得赔偿一半，她去哪里弄这笔钱呢？！
李茹萍只能寄希望于，顾亚敏念在她免费照看了孩子这么长时间的份上，放她一马。
她自个儿算了一笔帐，如果真的托管，按市价也最少要一千块一个月，一年在校九个月，就是九千。
如果妞妞没出这个事，就等于是她白送了顾亚敏九千块；现在妞妞出事了，顾亚敏不要她钱，也是有可能的，毕竟她对她有情义在先。
但看现在这趋势，就算要，她也该主动把这九千托管费扣出来，那么她就只需要赔给顾亚敏两万一。
就看顾亚敏那边怎么想了。
抱着这个期望，最后决定不惊动老公，将全部私房钱凑了个整数，给顾亚敏送来六千块钱。
顾亚敏看着那六千块钱，心中五味杂陈，问道：“茹萍，你这是什么意思？”
李茹萍说：“亚敏，妞妞被烫伤，我心里过意不去，不管怎么说，她是在我家烫伤的，我应当负一点责任，你就当这是我的一番心意吧。”
顾亚敏没有接钱，笑笑说：“我以什么名头收你的钱啊？你帮我免费接送孩子，本来就是我欠你，你给我钱干什么？按法律规定我是可以收了这钱，可是收了钱后，人家会怎么看我？怎么看孩子？我们在这地方还怎么做人？”
这话一出，两个人都愣住了。
顾亚敏的话暴露出她并不是不想索要赔偿，而是认真考虑过这事。只不过碍于后果，不想被大家认为无情无义，不想落个坏名声。
5
李茹萍捏着那六千块钱，不知如何进退。
顾亚敏定定地看着李茹萍，突然说道：“其实你愧疚的不是妞妞在你家被烫伤的事，是吧？”
李茹萍的手下意识地缩了一下。
顾亚敏接着说：“你愧疚的是，水浇下来的时候，你只顾着拉走自己的孩子，忘了我的孩子，是吧？”
李茹萍嗫嚅良久，最后将拿着钱的手收回，虚虚地问道：“你怎么……你怎么知道。”
顾亚敏说：“妞妞说的。有一天，我问她，姐姐有没有烫伤，她说阿姨把姐姐拉走了，只有她自己烫伤了。”
气氛陷入沉寂。
过了许久，李茹萍说：“我……”
“你是对的，我理解你。”顾亚敏说道，“你是对的，妈妈保护自己的孩子是本能。换成是我，我也一样。”
李茹萍哭了：“如果再有一次机会，我会选择自己扑过去，护住两个孩子，那咱俩就不至于到这个地步。你口口声声说理解我、不怪我，可心里还是怨我。”
顾亚敏自嘲地笑笑：“茹萍，我有什么资格怨你呢？你免费帮我接送妞妞，对妞妞那么好，这么长时间以来，我没有给过你一分钱报酬。我这个失败的妈妈，为了一份糊口的工作，待妞妞甚至不如你好，我凭什么怪你呢？”
李茹萍说：“那我们为什么不能像从前那样好了呢？”
顾亚敏摇摇头，叹了口气：“我不知道，茹萍，我真的不知道。”
6
顾亚敏没有收那六千块钱，李茹萍也没有再硬塞。
并没有什么正式的撕裂仪式，曾经抱团取暖的两个人，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变回了陌生人。
顾亚敏分身乏术，最后还是给妞妞报了早晚托管班，平时她更加卖力工作，想要尽快攒够给妞妞做整形手术的钱。
那个周末，她带妞妞去公园玩。横穿人行道的时候，不凑巧，与许久未见的李茹萍打了个照面。
她们都没有说话，只轻轻点头以示招呼。而两个孩子，妞妞和佳佳，她们的身体被各自的妈妈拉扯着，心却始终向往着彼此。
佳佳脚步不停，回头喊着：“妞妞妹妹！你去哪里呀？”
妞妞磕磕绊绊，回头应着：“佳佳姐姐，我去公园！”
“你什么时候来我家玩？我有新娃娃啦！”
妞妞没有回答，转过头眼巴巴地看着顾亚敏：“妈妈，我能去找姐姐玩吗？”
顾亚敏躲闪着妞妞期待的眼神，无言以对。
她真的不知道。她明明主动放弃了找李茹萍索赔，可每每看着妞妞腿上那一片丑陋的疤，她总会忍不住难过。
而即便她从未流露任何不快，李茹萍也再无法从容温和，她会小心翼翼，会谨小慎微，会觉得心累。
成年人的情谊就是温室里的脆弱花朵，只有你好我好大家好、一切顺风顺水的时候才能绽放，只需半锅热水就能浇得面目全非。
无论占理还是不占理，哪怕彼此理解，哪怕话已说开，哪怕前因后果、是非曲直梳理得明明白白，单单是有这样一个过程，便已构成摧毁式伤害。
受伤的妞妞早已痊愈，而顾亚敏和李茹萍之间的隔阂，就这样再也横渡不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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