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一档叫做《绿色星球》的纪录片在热播。90多岁的大卫·爱登堡，站在镜头前，他在南美洲的热带雨林，或者寒冷的极地，讲述着植物的秘密。植物比我们想象中要更加复杂，它们会思考，会和动物们合作，甚至能和同类沟通。但在每一集的末尾，爱登堡又会告诉观众，随着气候变暖，这些复杂的联系会变弱，甚至是消失。
纪录片《绿色星球》中的大卫·爱登堡。
人们谈到爱登堡，有众多头衔：杰出的自然博物学家、自然纪录片制作的先驱、主持电视节目职业生涯最长的人。实际上，他也是个了不起的作家，对文学、矿物、登山一样有着强烈兴趣。除此之外，他也是世界上旅行路程最远的一个人。这一切故事，还要从1950年说起。
那一年，他24岁，从海军退役。此前，他在剑桥大学学习自然科学，也想过继续学术生涯，却担忧无法养家。于是，爱登堡成为了伦敦一家出版社的编辑。工作很简单，对着长条校样，为一篇关于蝌蚪的小学课文，插入图片，尝试各种排版。
他看着外面圣保罗大教堂的摆钟，原以为度过了漫长时间，才发现只过去了10分钟。年轻的爱登堡想着不能以这种方式度过余生，于是每天会把《泰晤士报》带到办公室——研究招聘专栏。数周后，英国广播公司（BBC）给他打来了电话：“公司的电视业务部，你有兴趣吗？”
那时，爱登堡基本没有看过电视，唯一认识拥有电视机的家庭就是岳父家。但他还是去了亚历山大宫，负责人遗憾地告知，无法提供工作机会，但可以参与为期三个月的实习。爱登堡说了实话，目前有份不错的工作，自己需要养家，儿子刚出生没多久。负责人称，实习期间最多只能付1000英镑。
爱登堡马上辞职，进入了英国广播公司。这笔实习津贴，相当于出版社编辑两年的收入。
4年后，《动物园探奇》播出，爱登堡正式开始了自然节目主持生涯。
01
关注被人忽略的自然现象
刚进入英国广播公司，爱登堡在《动物、植物，还是矿物？》担任了好几年制片人助手。这是一档知识竞赛类节目，他们从博物馆找来东西，交由考古学家、艺术史学家、人类学家来辨别这些物品的来历。这段经历，让爱登堡累积了做节目的经验。
在博物馆，爱登堡找来了罗马人用马的骨头做的骰子、土著部落用人骨做的小尖棒、西非巨型蜗牛下的硬壳蛋.......这档节目在开播以来，很受欢迎。最终，爱登堡受委托做一档接替它的节目，他想到了把物品换成陌生的风景图。请来的嘉宾们，通过图片上的建筑、植物、地理特征这些线索来判断是什么地方，并说出一些故事。
印度恒河。/unsplash
第一期节目开始了。爱登堡选用了一张自认为容易的图片：女人们在恒河里洗澡，身后是座寺庙，宝塔里飘出了火葬尸体的烟。在场的嘉宾，包括一个写了几本旅行书的探险家，对此完全没有头绪。只有一个答案给了出来：“泰晤士河！“
这档新节目，在没有开播前，就泡汤了。
很快，爱登堡做了新节目《动物的行为模式》，试图用动物园里的动物，来解释一些动物的基本法则。在工作中，他认识了伦敦动物园哺乳动物部的负责人杰克。杰克告诉他，伦敦动物园保持着19世纪的传统，要尽可能展示更多不同的物种。为此，他们会有一支动物收集探险队。
这支探险队，会深入到世界各个角落之中，找到不为人知的珍稀野生动物，并设法带回到伦敦。爱登堡马上想到，和动物园一起参与这样的旅行，拍摄捕捉动物的过程，再带到伦敦的摄影棚现场里，用特写镜头去呈现。节目就叫做《动物园探险》。
纪录片《动物园探奇》剧照。
1954年9月，爱登堡和杰克，还有一名动物园鸟类专家、摄影师查尔斯，四个人开始了去往非洲西海岸的旅行，为期3个月。回头来看，爱登堡成为主持人，有着偶然性。旅行结束后，他们带回了变色龙、翡翠鸟、蟒蛇等。但原本的动物捕捉者杰克，原本是要担任主持人，但因为在非洲得了疟疾，被送到了赤道病医院。临时，爱登堡成为了节目主持人。
第二季的《动物园探奇》，他们来到了南美洲的圭亚那。康复后的杰克，也加入了节目组。此行，他们一样收获丰富。但杰克回到伦敦后，又一次住进了医院，病情没有确诊前，47岁的他就去世了。这一次，爱登堡担任主持。等到了第三季，伦敦动物园不再派遣接替杰克角色的人了，捕捉动物的活，也落在了爱登堡身上。
落在杰克身上的厄运，并不是一种偶然性，那个年代，环球旅行并没有那么普及和方便。不同于今天，地球有着人类无法理解的危险性，以及诱惑人的秘密。这样的旅行，持续了近10年，爱登堡做了文字记录。2021年，译林出版社发行了中文版，在“大卫·爱登堡自然行记”第一辑里，收录有《丛林飞行》《寻龙之旅》《蝴蝶风暴》。
《大卫·爱登堡自然行记：丛林飞行/寻龙之旅/蝴蝶风暴》
[英]大卫·爱登堡 著，李想 译
译林出版社，2021-11
深入婆罗洲的旅行中，爱登堡没有如愿带走科莫多巨蜥，但把猩猩查理、马来熊本杰明、岩蟒、灵猫、鹦鹉等动物带回到了伦敦。他多次去往新几内亚，只为了寻找一种神奇的极乐鸟……
如果你仔细看了《绿色星球》，一定留意到了切叶蚁和真菌的友谊。它们共同在森林里合作，寻找不同的叶子，真菌能不断变大，蚂蚁能吃掉想吃的蘑菇。早在1950年代，拍摄《动物园探奇》时，爱登堡就留意到了切叶蚁。在马扎鲁尼河，这片热带森林中，这样的蚂蚁随处可见。
但爱登堡却在里面发现了故事：这些蚂蚁们，会把树叶搬进洞穴，嚼碎后提供给可供食用的真菌。这样的南美洲自然现象，对于当时英国的观众来说非常新鲜。
纪录片《绿色星球》剧照。
爱登堡有一个宗旨，在拍摄自然节目时，要关注被人忽略的动植物和现象。
“很多非洲野生动物的影片都在东非空旷的大草原拍摄。那里的大型动物，比如大象、犀牛、长颈鹿，都在耀眼的阳光下散步。”他在自传中这么写道，“但像蝎子和变色龙这样的小型动物，都是被野生动物影片制作人长期忽略的。”
02
一个木雕的来历
这些早期的探险，常会充满危险和麻烦。
旅途中，无法使用电话，有些地方无法汽车抵达。在一些边陲区域，部落之间会发生械斗，爱登堡要设法取得对方的信任。比如，在新几内亚，他们请来了100多个本地搬运工进入森林。但发现到了更内陆的村庄，却还是语言不通。在一些国度，正在进入或完成了脱离殖民的独立运动，对于爱登堡的自然探访，也常会怀疑是间谍行动。
那时候，英国的殖民帝国也在瓦解中，不再荣贵。但我们看到爱登堡的探访，却也能感受到一种很强烈的人文主义色彩。他做过一期有关非洲赞比西河的纪录片，介绍了第一个由此进入巴罗册策王国的欧洲人利文斯顿。利文斯顿是一个传教士，他对这条河流很着迷，认为可以让贸易、基督教抵达到森林深处。
“打开黑暗的心”，爱登堡在自传中，用了小说家康拉德《黑暗的心》讽刺地写道。这是一本描述了殖民者对非洲掠夺和侵略的故事。
他也警惕，所谓的人类文明，对于野生动物保护的伪善。在非洲，爱登堡还见过《生而自由》故事里的主人公乔伊，她和一只叫做爱尔莎的野生狮子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她和丈夫乔治将爱尔莎养大，一起同吃、同住，在森林中一道漫步，也去过海边嬉戏。这段狮子对人的强烈感情，在当时感动了很多人，这段传奇故事在今天成了经典。
《生而自由》
[奥]乔伊·亚当森 著，张雪兰 译
京华出版社，2008-1
在爱尔莎去世前3个月，爱登堡造访了这对夫妇，他惊讶于乔伊对非洲佣人们的粗鲁与专横，以及察觉到了狮子在失去对人的警惕后所存在的危险。他为读者们讲述了故事的另一个版本。
“几年后，乔伊被她手下一名非洲工人杀害了，而乔治死于当地匪帮——索马里土匪之手。爱尔莎的故事，初看起来，是那么的温柔动人，然而却是始于一次暴力行为——乔治枪杀了爱尔莎的母亲。故事如何开始，也就如何结束。”
爱登堡还有一个鲜为人知的身份，那就是他也是一个土著艺术品收藏家。每一次，在世界各地探访，他结识了不少当地部落的朋友。在圭亚那，他收集到了美洲印第安妇女佩戴的围裙；在亚洲婆罗洲，寻找科莫多龙的旅途中，他得到了插着犀牛羽毛的木质面具；在澳大利亚，他得到了巨型迪吉里杜管、十多幅树皮画……为此，他也开始在欧洲一些城市的画廊、拍卖行里，寻找类似的物品，并成为了收藏家。
收藏家总有一种考古学的乐趣，如果得到了一件珍稀、来历不明的藏品，总会希望知道它过去的主人是谁？
复活岛。/unsplash
1985年，爱登堡购得了一件45厘米的男性木雕，这件物品在纽约的拍卖行显示，来自于复活岛。爱登堡并不太认可这样的看法。在制作《部落之眼》节目期间，爱登堡翻阅了大量的太平洋部落雕塑书籍。最终，他找到了圣彼得堡的人类学博物馆，它们有一些藏品，和这个木雕相似度非常高。
但博物馆告知，他们也不知道来源，这些藏品来自1828年就已关闭的俄罗斯海军博物馆。线索中断在了这里。爱登堡了解到，1828年之前，确实有两支俄罗斯探索队到访过复活岛，但最长也只逗留了一天，都遭遇到了岛上居民攻击，没有任何货物交换。
爱登堡没有放弃，通过拍卖行目录，他留意到了库克船长在1774年探访过复活岛。在库克的航行探险里，还有两个德国博物学家跟船，他们留下了丰富的日志。爱登堡找到了这些日志，开始阅读日记，感到兴奋起来：
一个年轻博物学家，记录了这些木雕，和圣彼得堡博物馆、爱登堡收藏的那个，几乎完全一样。通过描述，爱登堡终于弄清楚了这些木雕的主人，而且知道了它们并不在复活岛收集到的，而是从塔希提岛获得的。
塔希提岛。/unsplash
为了确定自己的木雕是否为近代赝品，爱登堡又去了皇家植物园，通过显微镜观察木质结构，才知道托罗密罗树，这种树在1956年就从复活岛灭绝了。为此，爱登堡很肯定地认为，这些木雕正是历史上第一批随欧洲船只离开复活岛的雕像。
通过确定一个木雕的来历，爱登堡了解了背后更多的故事，以及当地生态、历史的知识。这些，也是爱登堡说故事的方式。
03
一直工作下去
人们很好奇，为什么爱登堡可以工作这么久？
好奇心，可能是唯一的解释。坦白说，他也有过职业的倦怠期，1962年，英国广播公司问他，接下来有些什么打算？他已经做了十多年制片，一般要么是转行，要么是进入管理层。爱登堡选择了辞职，去大学进修人类学，剩余的时间，成为一个自由制片人。几年后，BBC请他回去当电视频道的台长，成为了公司高层。
他接受了这个职位，但要求是，每一年半要允许他离开办公室，用几个月的时间做一档新的自然类节目。没什么能阻挡他深入荒野的愿望。1973年，他又一次离开了BBC，重新成为自由职业人。他和BBC合作，又制作与主持了《部落之眼》《生命的进化》《生生不息的地球》《植物的私生活》等多档大型纪录片。
纪录片《地球脉动》剧照。
1984年秋天，BBC播出了新的纪录片，爱登堡在喜马拉雅山区，探访夏尔巴人的村庄。他为了说明，生活在高原上的人能够吸入更多稀薄的空气，因为血液中红细胞更高，而跟着两个拖着犁的妇女走入。镜头中，爱登堡故意做出喘不上气的样子。节目播出后，报纸上对英国广播公司进行了批评，认为让一个老年主持人进行这么艰苦的旅行是不人道的。
但爱登堡并没有停下自己的脚步。此后，他又和导演艾雷斯泰·法瑟吉尔开始了多次合作，主演了《蓝色星球》（2001）、《地球脉动》（2006）、《冰冻星球》（2011）、《我们的星球》（2019）、《大卫·爱登堡：地球上的一段生命旅程》（2020）等多档纪录片。
纪录片《大卫·爱登堡：地球上的一段生命旅程》剧照。
对于自然的乐趣，来自于幼年，罗素·华莱士写的那本《马来群岛自然考察记》。1854年，博物学家华莱士前往了马来群岛，呆了8年，穿行在岛屿之间，总共采集回12万余件生物标本。在书中，他预言了文明对生态会带来浩劫。
进入晚年的爱登堡，更加关注环保的议题，今天的地球，已经和青年时探险的地球不一样了。地球的生态变得更脆弱，真正意义上的自然，远离现代文明的地带，几乎已经消失了。2021年，《我们星球上的生命》中文版上市，这里面包含了大卫·爱登堡对于人类未来的担忧。
《我们星球上的生命》
[英]大卫·爱登堡 著，林华 译
新思文化 | 中信出版集团，2021-6
“写作此书时，我94岁了。我这一生非同寻常，到现在我才真正体会到究竟有多么非同寻常。我很幸运，一辈子都在探索我们星球各处的荒野，拍摄影片记录那里的野生动物。”
在《目击证词》一篇里，爱登堡历数了近70年来，地球生态的变化。结尾中，这位和自然打了一辈子交道的人，向我们提出了这样的警告：
“总的来说，自20世纪50年代以来，野生动物的数量减少了一半以上。现在回头看我早年拍摄的影片时，我认识到，虽然当时我自觉身处荒野之中，徜徉于一个原始的自然世界，但那其实是我的幻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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