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书闲读多奇趣,古剑重磨起侠心。话说清朝道光年间,海宁一带有个郎中,姓王名茱,常年奔走于江湖之间,为穷苦人医治顽疾。
一次,海宁城中来了一个游方僧,这大和尚,可了不得,身高八尺,膀开一弓,肩宽背厚,肚大腰圆,面似镔周铁,秃头赛铜锣,整日里腆胸叠肚,迈着方步,手托一个特大号的青色大石钵走街串巷,往店家的门前一站,亚赛一尊生铁佛,亮开粗嗓子,呼着佛号催要施舍。
倘不遂他心愿,顿时横眉倒立,怪眼圆翻,“咣当”一声,将大石钵丢在店家的门前,里面的人甭想出来,外面的人也甭想进去,多会儿把这位佛爷打点的满意了,他才抄起石钵,慢慢悠悠地再去下一家讨钱。
就这位爷,表面上是吃斋念佛的三宝弟子,实际上还不如个臭要饭的。一来二去,弄得人人厌恶,个个心烦,纷纷把这招人烦、讨人厌的大和尚当作凶神恶煞看待。可又没人敢得罪他,故而大和尚更加得意忘形。
有一天,大和尚来到了王郎中的门上,先按照惯例,拉个长音儿,高呼一声“弥——陀——佛”,话音落下之后,歪着脖子,眯缝着眼,等着里面的人送银子出来。
王郎中为人老实,生怕得罪了凶神,赶忙捧着几枚孔方兄跑到门外,朝着大和尚深鞠一躬,极是客气地奉承一句:“老禅师辛苦了。”随后,将孔方兄恭恭敬敬地放进和尚托在手中的石钵之中。
“哼哼——”大和尚一翻眼皮,“施主开得大买卖,却为何这般小心肠?贫僧是出家人,你何以将贫僧当要饭的打发?”说着话,将另一只蒲扇大的手伸进石钵之中,抓出王郎中刚刚放进去的几枚铜钱儿,轻轻一攥。掌心松开之后,圆铜钱儿全变成铁菱角了。
大和尚将铁菱角往尘埃一丢,撇着大嘴说道:“施主慈悲,常言道,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贫僧化缘只为修葺庙宇,为佛祖塑金身,烦请施主大发善心,施舍一百两银子出来,贫僧这便离去。如若施主不肯施舍,哼哼哼——我能答应,只怕我手中的石钵却不答应!”
话音未落,就听大和尚“嘿”了一声,紧接着“咕咚”一声闷响,溅起飞尘一片,簸箩大小的石钵稳稳当当地落在药铺门前,若要石钵离开,烦请拿银子出来!
瞧瞧,多恶?这不是摆明了讹诈好人么?围观看热闹的老少,大多数认得这个凶僧,大伙儿义愤填膺,但全都畏惧大和尚的凶蛮,因此也只是敢怒不敢言,纷纷为老实巴交的王郎中捏了一把汗。
王郎中微微一笑,合掌施礼,道:“老禅师,我有心施舍,可您也看见了,我开得是小本买卖,漫说一百两银子,就是十两我也拿不出来啊。老禅师,请您大发慈悲,恕我穷困,烦请将法器移走,让我能开门营业。”
“施主,何必哭穷呢?”大和尚冷冷一声笑,“老话说得好,三个劫道的,比不了一个卖药的。你休想诓骗贫僧,快请拿一百两银子出来,贫僧这便离去。不过么,施主倘若单手能将我这讨饭的物什搬开,一百两银子我也不要了,我转身便走,再不来找施主的麻烦。”
得!东洋商船——满丸(满完)。人家摆明了讹你一百两,你不拿还不行了!
和尚的石钵足有百十斤,漫说是单手,就是两只手都不见得搬得动。王郎中并非那种精壮汉子,干干瘦瘦,一脸菜色,身为郎中,却整天跟营养不良似的。就他这幅干巴巴的身板,还想单手搬动石钵,恐怕比登天都难,看来他这一百两银子是非拿不可了!
再看王郎中,笑脸沉了下去,摇着头叹了一口气,回过身绕着石钵转了一圈儿。扭脸对大和尚说道:“老禅师,我若真把你这法器搬开,你可说话算话?”
哈哈哈哈——大和尚如同着了魔障,笑得前仰后合,好半天才说:“算话,算话,出家人不打妄语,说话一定算话。可若是你搬不开,那么就请拿一百两银子出来。”
“好吧。我就试试吧。”说着话,王郎中将袖子卷起来,将大襟往裤腰里面一掖,伸出枯枝般的一只手抓住石钵,喉结上下一动,“聩”了一声,竟将石钵从平地上提拿了起来。
围观者全都看傻了眼,顿时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无不高声叫好。
大和尚猛打了一个激灵,脸色立马黑沉下来,腮帮子抖了几抖,露出匪夷所思的神情。
王郎中高喝一声:“老少爷们儿闪开了!”话音未落,就听“嗖”的一声,簸箩大小的石钵变为飞钵,飞出足有十余丈远,撞在牌坊下面的石兽上,“咣”得一声——再看石钵,变碎石头了。
大和尚不由得面红耳赤,恨不能找个地缝一头钻进去。他二话不说,合掌对着王郎中施个佛礼,转身挤出人群,迈大步离去,连头都不回。
众人这才知道,原来干枯瘦小的王郎中竟是一位深藏不露的武林高手。王郎中并没有因此而招摇,一如既往地做他的老实郎中。
一年之后,王郎中去外地购买药材,雇了一条船顺水路前行。摆船的有两个人,其中之一是个满脸虬髯,长有一巴掌宽护心毛的黑脸莽汉。这条大汉真不一般,亚赛猛张飞,不让黑李逵,浑身似有使不完的气力,摇橹橹断,撑篙篙折,气得他那同伴不停骂他。索性让他停下手一边儿歇着去,唯有到了张帆的时候,才让他上手帮忙。就见他右手抓绳子,左手掌着舵,以双脚代篙,四肢并用,十分得力,一人能顶三人用。
王郎中看在眼里,赞在心中,他认为这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于是礼貌地问那莽汉姓甚名谁?
莽汉自称姓窦,爹娘没学问,起不出什么像样的名字,只因他上面还有两个哥哥,因此管他叫窦三。由于他天生长了一张挖煤卖炭的黑面孔,故而认识他的人,都管他叫黑老三。
见他快人快语,王郎中更是喜欢,于是拿出酒肉请他吃,并说出自己的心愿,想与他交个朋友。
黑老三是个粗人,从没想过能跟斯文人交朋友,自然是欢喜得不得了,立即改口称呼王郎中大哥。王郎中得此兄弟,不免要畅快一醉。
三天后,小船靠岸停下,王郎中闲来无事,便下船上岸,沿着河岸信步向前,悠闲自得地观看两旁景致。走出足有七、八里地,见前面有座佛寺,刚走到庙门前,正好跟一个身材魁梧的和尚打个对眼。
大和尚上下打量了王郎中几眼,突然哈哈一笑,念一声“弥陀佛”,而后朗声说道:“这不是海宁药铺的王居士么?故人重相见,还认得贫僧否?”
王郎中心头一惊,连忙抬眼打量和尚。待看清真容之后,赶紧弯腰施礼:“啊呀!原来是老禅师啊。失敬失敬,老禅师一向可好啊?”
“好好好,好好好。”大和尚一连说了几个好,又说:“贫僧前年托钵贵乡多有冒犯,对先生的高强武艺领教已深,今日有幸相会,实乃天缘。来来来,先生快随我到里面去,我那授业老恩师一直想要见一见先生的尊荣。”
王郎中有心不进去,但转念一想,我就这么转身走了,也忒不给和尚面子了。嗐!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我随他进去也就是了。
进到里面,进了大殿,一眼瞧见有个老和尚闭眼在蒲团上盘膝打坐。这老和尚岁数可真不小了,皱纹堆累,须眉皆白,倒也真有几分佛家应有的庄严慈悲相。
“师父,您快睁开法眼看一看,这就是徒儿我常常提起的海宁王先生。”
老和尚缓缓地抬起眼皮,上下打量着王郎中。王郎中赶紧施礼,口中尊称老和尚为“老罗汉”。
老和尚点了点头,还礼之后,慢条斯理地说道:“以前小徒多蒙先生赐教,常在老僧我的面前提起先生的大名。老僧渴望能有幸与先生相会,以瞻风采。不期先生今日垂顾鄙寺,实在是有缘啊。老僧有个不情之请,还请王先生答应。”
“老罗汉无须客气,您尽管说。”
“——嗯”老和尚又点了点头,“老僧年岁大了,自知时日无多,今日有幸得见先生,可否让老僧仰瞻先生的绝技啊?”
王郎中一下犯了难,埋怨自己当日不该卖弄,眼下让人将了自己一军,不答应吧,只怕老和尚不放他离开,刚才进来的时候,他留心多看了几眼,发现这里的和尚大大小小少说也有三十来号,一个个是胖的结实,瘦的精神,看那些和尚的眼角眉梢,就知道那都是练家子。自己这点斤两就算全使出来,也不是人家这么多人的对手啊。哎呀呀,犯愁啊犯愁,我该怎么办呢?
王郎中犯了难,不知道应该答应,还是不该答应。老和尚冷冰冰地看着他,一言不发,眼神中吐露出鄙夷的神色。
就在这时候,外面不知何故骚动了起来。就听有人扯脖子叫喊:“你们让开,都给我让开,不让开我可要揍人了啊。我刚才明明看见我大哥进来了,你们非说没进来,你们这些秃头说谎骗人,我非进去找我哥哥不可——让开,让开,你给我让开——”
佛祖显灵,救星到了!
王郎中心中大喜,高呼:“兄弟,我在这儿哩,我在这儿哩——”
伴随着咯噔噔一阵急促地脚步声响,就见一条黑脸大汉架着膀子进到大殿,正是好兄弟黑老三。
王郎中一把抓住黑老三的手,用极其委婉的语言暗示黑老三,这里的和尚不让他走。
黑老三是个粗人不假,但脑子不糊涂,听出大哥的话音里面夹杂着筋头巴脑,登时把两只虎目一瞪,粗声粗气地大叫大嚷:“这是佛寺,还是贼窝,那有扣住好人不让走的道理。你们这些贼秃,休要为难我家哥哥,有种就冲你黑爷爷来!”
一瞅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再一听话音儿,就知道这位是“吃生米”的莽汉子。这时候,那些大大小小的和尚全都围了过来,一个个横眉立目,捋胳膊,挽袖子,这就要揍人。
老和尚苍眉倒竖,冷笑着对黑老三说道:“既然这位壮士想要在老僧的面前亮一亮能耐,那老僧何不正好放眼一观。”接着对站立一旁、一脸怒容的徒弟说:“你把王先生与这位壮士引到后殿去,那里宽敞,足够地方让壮士献艺。”
“弟子领命。”大和尚双掌合十,恶声恶气地说了一声:“请!”
“哼!”黑老三很是一副不忿的表情,干脆利索地回了一声:“走!”
前面走着大和尚,后面跟随王郎中与黑老三,再后面是那些光板无毛的和尚,最后面是老和尚,由两个半大和尚搀扶着,不紧不慢地走着。
到了后殿一瞧,果然比前面宽敞得多。不等大和尚出题,也不等王郎中发话,黑老三一把扯掉小褂,露出巴掌宽的护心毛,用力一拍胸脯,大声大气地说:“别费劲了,都看我的吧。”说话之间,眼珠子骨碌碌朝着左右看了看,抬手一指殿上的一根合围粗的柱子,“就这个吧。我常听说书的念叨,你们出家人里面,有个花和尚鲁智深,有一回在大相国寺的菜园子里面倒拔垂杨柳,我黑老三不敢攀比古人,但我也不妨卖弄卖弄这把子蛮力,我要是能撼动了这根柱子,你们就乖乖地放我们走。你们要不放,我就把你们的王八窝给拆零碎了!”
好大的口气!大和尚顺着两个大鼻孔呼呼喘牛气,刚要发作,老和尚一摆手:“不可造次。既然这位壮士夸下海口,我们不妨看看也就是了。”
“谨遵师父的法旨。”大和尚退后一步,恶狠狠地瞪着眼珠子不再吱声。
王郎中看着那根柱子,心里面七上八下乱打鼓,心说我这兄弟有把子力气不假,可这根柱子也忒是粗大了些,万一拔不动,丢人现眼是小,和尚借机要挟是大。无奈话已经说了出去,如同泼出去的水再也无法收回,也只能在心底默默地给兄弟打气,希望兄弟能够一举撼动柱子,让和尚们心服口服。
黑老三把小褂交给王郎中,呲牙一笑:“哥啊,看好了我这神仙宝衣,可别让贼秃给我偷了去。”
和尚们一听这个气啊,好你个黑蛮子,这是把我们当成《西游记》里面偷袈裟的贼和尚了。
“兄弟尽管放心,哥哥一定会给你看管好了。”
“得嘞。让一让,都让一让啊,一会儿真要砸死了几个,我可不管赔钱。”黑老三泰然自若地说笑着来到柱子旁,上一眼,下一眼,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眼。突然,双脚一分,来了个骑马蹲裆式;双臂一展,抱住柱子;牙关一咬,大眼一瞪,“啊哈”了一声,就听地面和房顶上发出“咯吱吱”声响。再看黑老三的两条胳膊,霎那之间粗了三圈儿,青筋凸起,好似龙蛇爬满双臂,只见他缓缓用力,那根合围粗的柱子一寸寸往上冒。顿时,屋瓦震动,哐啷乱响,和尚们纷纷捂着光头躲闪,生怕从上面掉下一块砖头拍在脑袋上。
这一来,老和尚急了眼,赶紧阻拦道:“好汉,壮士,快收了神通吧,我这大殿要塌了!”
黑老三嘿嘿一笑,腰身猛然往下一沉,柱子随即随着下沉,立即恢复了原样。黑老三这才松开双臂,站直了腰板,晃了晃肩膀,朗声说道:“谁敢上来试试!”连喊数声,声如洪钟,振聋发聩,无人敢应对。
老和尚用袍袖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赞叹不绝地说:“佛家有韦陀天尊,有旋转乾坤之力,想来也不过如此罢了!我僧辈肉体凡胎,何敢领教。壮士神力,我辈敬佩之至。从今以后,再也不敢侈谈技勇!小寺还要修葺后殿,人多手杂,就不留两位了。”
王郎中与黑老三听了相顾而笑,告辞而归。自此事后,两人的友谊更加深厚,遂结义为金兰,传为一段佳话。后事如何,暂且不表。
陋文一篇,权且打住。此文虽出自“大狮”之手,但非“大狮”所创,原本是一段清代评词,常被老先生作为评书套路中的“短打书”使用,真假与否,无从考证,权且当了武侠段子来听也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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