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新闻记者 邓玲玮
王彬在工作室雕刻。本文图片均为受访者供图
入夜后,台灯把玉雕工作台照得格外亮堂,空气中的灰尘浮现在光线中。
王彬探着脖子,直勾勾地盯住玉石,右手下尖针沙沙作响,远处墙壁上,他的身影伴随沙沙声轻微摇晃。
陌生人很难将这位雕玉者与入室抢劫联系起来。2020年11月,结束近十年的刑期,王彬走出青浦监狱,开了一家玉雕工作室,玉雕是他在狱中学会的技能。2021年7月30日,看到来了解他近况的青浦监狱狱警走进工作室,王彬迅速撑起身体,躬身沏茶,并递出几支烟,遭到婉拒后,他有些无措,习惯性地避开民警的目光。“今天在你脸上看到了自信和阳光,这一点很重要。”狱警一改往日严肃,和王彬聊了起来。
“双龙戏珠镂空佩”是王彬的获奖作品之一。
狱中雕玉,王彬也重启人生。如今,35岁的他眉目中透着率真,依然有一种少年感。他希望通过自己的工作室,传授自己的技艺,帮助刑释者和残疾人自食其力。不过,入室抢劫还是在他心里留下阴影,提及这段经历,王彬带有警惕性地、用开玩笑的语气和记者商量,“能不能写打架入狱?”
苦练镂空雕刻
2012年被收监后,王彬头发越掉越多,仅有的意念用来悔过,“法院敲我榔头我就认罪了,我知道我错了,错了要改,错了要认罚”。
时间流逝对他无意义,唯一确定的是活着且服从命令。日复一日的消沉,在心灵的谷底,有一个声音向王彬呼喊:你早晚要出狱,这样混下去绝对是浪费时间。
王彬所在的上海市青浦监狱素有艺术矫正项目,玉雕、顾绣等都能帮助服刑人员改造。在清流玉雕工作室,监狱专门请了玉雕师到监区教学。学玉雕要从绘画开始,王彬迷上了绘画,他用铅笔画山水,用油彩、粉彩画人物,每天下午5点收工后,他把纸笔带回监舍坐在床上画,一画起来便忘了时间,常常画到晚上十二点。聊起作画,王彬颇有心得:他会将图案用简单流畅的线条表现出来,看起来具有抽象感,偶尔灵感来了,他还会在细节写实方面更考究。
青浦监狱的玉雕工作室
作画三年,王彬从平面绘画转到立体玉雕。玉雕分成为京派、海派、苏派等流派,王彬学的是海派玉雕,玉雕制作要考虑3D视角,要能想象出立体厚度,这对他来说非常不易。做学徒时,师傅觉得王彬特别认真,喜欢钻研,在花草雕刻上格外突出,就经常捧些翡翠边角料给他试错,还说:“要沉稳,耐得住性子”。
慢慢地,师傅发现他还能设计出符合现代人审美观的作品,就让他多学做人物、动物、花草,要掌握抓行能力和艺术把控,后面手稳一点就开始学雕刻花和香囊等复杂元素。
他从下午五点到10点多,王彬在玉雕车间内低头干活,神情异常专注,双手在雕刻机上操作自如。一片叶子,一根枝干,再加不一样的叶子和枝干。通过自己的双手,玉雕造型从葫芦变成一棵树,变成一只鸟,变成一整朵花,王彬也随之自信起来。
他回忆,第一次雕刻葫芦时,葫芦两头大中间小形状不规则,加上机器转动,他连震动的雕刻刀也拿不稳。他一开始只能做到百分之四五十的相似度,还经常做坏,“雕一头牛要雕十只、二十只,甚至三十只才能准确成型”。
服刑人员正在雕刻
王彬性子沉稳,但也难免急躁,时常晚上回到监舍把绘画纸打开研究如何提速,甚至还钻研难度系数更大的镂空雕刻法。镂空雕刻法需要把玉石掏空,王彬一练就是三年:一段时间里,机器刚到玉石里,王彬的手就被弹到;为了雕刻省时,他没换工具,手差点受伤;为了练习把根脚里雕干净,他挑战用针尖一点一点挑,挑得手又麻又酸,有的地方还有刺痛感,晚上睡觉压到手,他就会疼醒。
服刑人员正在雕刻
2018年,身在狱中的王彬制作出双龙戏珠镂空佩,参评上海宝玉石行业协会主办的玉龙奖,获得铜奖。这枚镂空的玉佩上,龙是双龙对称型,中间是阴阳太极,形神兼备。头部旋转处,解玉沙在底部产生磨砂痕迹和直线接刀工艺,刚性足,起荧光,胶感强烈。
师傅从专业的角度点评说,双龙戏珠是比较传统的题材,这件雕品采用对称构图,透雕工艺突出翡翠晶莹剔透的特点,“王彬在工艺上掌握火候不显空虚,透雕薄片上雕出厚实的饱满感,是一件成功作品。”
在自己的工作室里,王彬向记者展示镂空雕刻法:光线从玉石缝隙折射到内部,呈现出玉石更饱和的原调,王彬用钢棒和大小尖针打穿玉石瑕疵,从玉石洞缝挑磨……“整个过程堪称化腐朽为神奇。”他说,玉石天然通透,镂空、力道、线条把控极考验人。
被《悲惨世界》吸引
除了画画和雕玉,王彬还在监狱里看了许多书。文学、哲学、国学、经济类的书,他都看,偶尔还会看看传记。一谈起自己看过的书,他如数家珍:《为奴十二年》《飘》《荆棘鸟》《长恨歌》《菊与刀》《非对称性》《原则》《黑天鹅》……最喜欢的作者是纳西母·尼古拉斯·塔勒布。
一次,王彬读到雨果的长篇小说《悲惨世界》,主人公冉阿让是孤儿,25岁为了抚养姐姐的7个孩子而偷窃面包,被判19年,出狱后乐善好施,收养孤女……这一切深深吸引了穿着囚服、手持书本的王彬,他希望自己也能找到灵魂上的归宿,做个好人,对得起自己的内心。
他也会联想起自己的身世,养父已七十多岁,而他什么也帮不上忙,只能在狱中,透过玻璃墙看岁月在养父母脸上留下的皱纹。
出生两周后,他被领养,14岁以前一直是“黑户”,养父母待他如己出,没告诉他并非亲生。
中考前要交户口本,班主任拿着户口本在全班面前说:“王彬是被领养的。”他开始消极怠考,中考时故意答错题,去上寄宿制中专。
18岁中专毕业,他做过塑料销售维护,也做过货运代理,他还恋爱了。23岁的他第一次上门,女方家嫌弃他没房没车且学历差,之后便被分手了。他说:“能理解对方父母的要求,如果我有女儿,我也不愿意她嫁给这样的人。”
他一心出人头地,既想证明给前女友看,也想证明自己可以赚到钱。他说,自己抓住机会,做榴莲生意,两年挣了两千万元,没过多久又全部赔光。他又一次消沉,在酒吧和一群无业游民称兄道弟,为了替兄弟找回面子,他和兄弟一起上门,起初的吵架变成了抢劫。2012年,王彬获刑入狱。
“家人每个月都来监区会见,一次都没落下。”每次王彬见完家人后都很开心,但接下来的监狱生活会将好心情渐渐冲淡。
回忆监狱生活,他真正开心的日子不多,仅有的几次是减刑。第一次减十个月,第二次九个月,第三次七个月,“最后一次减刑是马上要释放了,非常开心。”
玉雕未完成作品
不提“后悔”只说“遗憾”
每月,青浦监狱民警安陈亮会根据表现,对王彬和其他监区人员进行考核,分数达到才能申报减刑。为了争取更多减刑,王彬努力改造,进监狱第二年,他就当了监舍组长,一直当到出狱。
作为监舍组长,王彬的管理之道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出去劳动,他永远都是干活最多的。有的活别人不愿意干,他就干。他觉得,唯一造成矛盾的原因就是福利,他把监狱发来的奖励统统分掉,“只要没拿,别人自然不会来嫉妒,不会招恨。”
除了本职工作,他还要安排其他劳役。他会根据监区人员的日常行为和性格来安排,有人特别爱干净有洁癖,王彬就安排他不是特别脏的活,比如擦桌子、擦电视机。“有些人对分配的活不大介意又干得特别好,就会让他帮忙做些较为辛苦的活。”活干完后,王彬会帮这些狱友申请额外的奖励。
“进去到现在九年时间,一次扣分都没有过,连一次吵架都没有。”王彬这样总结他的管理成果。
服刑人员正在雕刻
2020年11月出狱后,他在家人资助下,前后投资300多万元开工作室。玉雕市场接受度大,客户多,他的玉雕生意不难开展。除了玉雕,他还兼营竹刻、彩绘、茶叶。他打开墙绘视频,指着视频里崇明三门的彩绘墙说:“现在崇明岛所有的墙绘、彩绘都是我们团队画的。”
王彬希望,可以慢慢聚集一些和他一样的刑释人员,给他们一次新生的机会。这比在社会上晃荡强,闲散就有风险,但他有自己的要求,“没有不良习惯不赌博,以前有没关系,现在没有或改了就行。”
现在团队中的李飞便是前来投奔王彬的刑释者之一。李飞比王彬早出狱好多年,一开始在社会上晃荡,最终落脚上海,和王彬一起开工作室,做志愿者、找对接资源,两人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商业伙伴。王彬还收了一名28岁的刑释人员当徒弟,他未成年就入狱,出狱后家人资助他100万元没闯出名堂,“他去外卖行业、开专车人家都不要,在社会上生存很难。” 他相信,靠时间积累,哪怕自己只教一个人,三五年下来会有更多人愿意学玉雕。
王彬的工作室也成了很多残疾人的落脚点。熊掌咖啡的成功,让他感叹,自己在“里面”近十年,社会接受弱势群体程度竟变得如此之高。他说,工作室场地有限,自己便在一张大桌子前,从竹刻、绘画开始教起,“不说做一辈子这种吹牛话,反正至少五年是我想坚持的。”
高山访友图
现在的王彬,也不提“后悔”,只说“遗憾”。开了工作室后,他花近两个月雕刻了一尊高山访友图,整块石头由黄红组成,以黄色为前景,红色为背景创作,在雕刻过程中不断出现分色变化。这是他最大的一件玉雕作品,市场价格在2万元左右。
面对别人的夸奖,王彬很谦虚,“犯错之人有什么厉不厉害的,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文中刑释人员均为化名)
责任编辑:郑浩
校对:施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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