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象一下,你走在摆放着经典铜像、大理石雕塑的美术馆里,一个转弯走近布满红线的房间,层层叠叠,经纬交错,橘色的灯光照烧房间的局部,你像钻进了温热的皮囊里,又像回到远古时期的岩洞,感受是强烈的,获得一种不知所以的情感印象,可心里忍不住要问:这是艺术吗?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艺术家盐田千春作品的场景,浅显的困惑暴露了我对古老刻板印象的接受——“艺术是雕塑和油画”——而当代艺术家们早已掌握并颠覆了日常材料。
长久以来男耕女织的传统分工将缝、编、织视为女性独有的手工劳动,纤维几乎遍布我们生活的方方面面,却也被看成女性化的、卑微的材料,纤维一直为女性提供灵感来源,像盐田千春这样的艺术家使用纤维彻底改变其对当代艺术的重要性。
康定斯基曾将绘画中的点、线、面看作是美学的“内部声音”,以带给人们别样的情感,尤其线条是最简洁但信息量最丰富的形式。
盐田千春在其工作室内/盐田千春工作室
二十多年来,盐田千春用细线编织——这已成为她的标志性媒介,正如另一位日本女艺术家草间弥生不断重复绘制圆点,盐田千春不断重复使用的是手中的线,一条线原本只代表一个纬度,她拉扯线点到点,纵横交错,从天花板到地板。仔细观察便会发现,她的线并非一团乱麻,而是在空间呈现几何图形,四面八方交织成网络。
线的情感是纯粹和强烈的:横线的情感基调是宁静平和;竖线的纵深对应横线的平直,给空间增添了正式性,也会带给你积极向上的力量;对角线、斜线穿越空间,更具有运动的活力。像中世纪的工匠那样,重复劳作,盐田千春拉扯手中的线,敏感而富有激情。
01
寻找、迁徙、探索
盐田千春 (Chiharu Shiota),1972 年出生于日本大阪,父母在日本港口城市经营一家生产木制鱼箱的工厂。从清晨一直持续到深夜的机器嗡嗡声仍旧占据着她的回忆,工厂每天生产1000箱,“这非常疯狂……我讨厌工厂系统使用的机器。我还很年轻,想在生活中做一些让精神更充实的事情。我想成为一名艺术家。我一直在画画,当我妈妈带我去看梵高展览时,我受到了启发。我不认为父母关心我在做什么。”家人都以为她会结婚,成为一名母亲,后来兄弟们在电视上才看到盐田千春在干些什么,是过去从未预料过的。
通过绘画,盐田千春进入京都精华大学油画系,“在我学习绘画的第二年,我感到被困住了,”她解释道,“我不能再继续走这条路了。我有一种感觉,绘画有着悠久的历史,但它不是我的一部分。”
1994年,她梦到自己在被油画浸没的画作中挣扎,几乎无法呼吸,她把梦境翻转成行为艺术作品《成为绘画》:她将有毒的红色珐琅漆倒向她的全身,将自己与身后的白色画布融为一幅作品,尽管颜料最终灼伤了她的皮肤——所有这些都是为了重现成为艺术品的某种感觉。这是她开始探索自我艺术形式的最初尝试,她体会到用自己的身体进行艺术创作的可能性。
上个世纪90年代,当代艺术的中心不在亚洲,盐田千春承认作为年轻艺术家在日本的画廊或博物馆展出作品所面临的挑战,在获得祖国认可之前,她必须首先在海外成名。
1997年,她带着迷茫和矛盾定居在了柏林,也就是她现在的居住地。在德国,她转向表演艺术,师从“行为艺术之母”玛丽娜·阿布拉莫维奇,从而将自己从二维画布的束缚中解放出来,专注于表演和装置艺术的三维世界。
在1997到1999年间,盐田千春持续思考艺术和艺术家与社会、生活间的关系,用自己的身体表达可被观看的情感,她将自己的身体交付于泥土,把泥浆淋在头上,创作了作品《集合》。“我试图一次次把泥倒在自己的脸上,听身体呼吸的声音,以重获意识,找寻自己真正的使命。对我来说,这是一个仪式。”
生活在海外帮助盐田千春更清楚地看到自己,看到自己的身份。她从故土的文化基因中寻取灵感,1999年的作品《与DNA的对话》,首次尝试将线作为作品的主要视觉元素。
《与DNA的对话》,盐田千春
日本有个传说,当孩子出生时,神会把一根红线系在他/她的手指上,代表他/她的血管从心脏延伸到手的小指。终其一生,这条无形的线与别人的线交织在一起,将彼此连接,会以某种方式对他们的道路产生深远的影响。
线的出现,使盐田千春的作品达到了新的境界,线可以被剪断、打结、缠绕,能够表达不同的关系,在空间中用线绘画满足了她的表达欲。
紧接着,盐田千春搜集了450只承载着原主人记忆的鞋子,并要求人们在寄给她的鞋子里附上一张小纸条,讲述他们对这些鞋子的体验的故事。其中一些是非常有说服力的故事,例如一个坐在轮椅上的人想再次尝试走路并为此买了一双鞋。最后,他意识到他再也不能走路了,就把他的鞋子寄给了盐田。她把它们用红色的线拴住,又把一根根红线汇聚到远处的一点。原本无交集的鞋子们被红线牵扯在一起,就像日本的那个传说,所有人一起走向看不到尽头的彼岸。
《陆地之上》,盐田千春
至此,收集成了盐田千春必不可少的工作,每件物品都包含着自己的历史,因为它们承载着人类生活的痕迹。
她收集裙子、病床、枕头、旅行箱、钥匙、书籍、窗和鞋子等日常物件,把它们看成生命印记放入作品中。2009年的作品《一个屋子的记忆》,其中所用的窗户,便是盐田千春用了几年时间在德国收集来的,每一扇窗户都见证了20世纪德国社会的流动和变迁。
02
缺席者的存在感
“编织让我能够像绘画中的线条一样去探索时间和空间。线逐渐累积构成一个面;我创造了无限的空间,逐渐延展,好似形成一个宇宙。”
2002年在瑞士卢塞恩美术馆,盐田千春用黑线相互交叉,缠绕在白色的病床上,床上有24位女性表演者正在白色被子的包裹中沉睡,装置与表演者共同营造出庄严宁静的气氛。《在沉睡中》的黑色丝线像铅笔素描,黑与白强烈的对比,让明亮的美术馆呈现出日本的阴翳之美,同时又有一种死亡的威胁弥漫开来——这也就是盐田千春装置作品中常常蕴含的那种别离与死亡的氛围。
《在沉睡中》,盐田千春/瑞士卢塞恩美术馆
作品总是暴露艺术家的心魔,盐田千春不少作品对应的是自己的某段记忆。
2008年,盐田千春创作名为《在沉默中》的作品,就是缘于9岁时目睹邻居家的一场火灾,她过去总听到邻居家弹琴的声音,火灾后她感到她自己的声音也同样消失了。这件作品中有一台烧焦的钢琴,再不能发出声音。
毁坏的钢琴孤伶伶地站在那里,她用黑色的线,围绕在钢琴四周,那些由密密麻麻的黑线编织成的网,仿佛沉默中刺耳的声音,再创造出一个音乐会的场景。她希望通过这个黑色的线连接起烧焦的钢琴和宇宙的深度,能够让她在自己的想象中还原一场音乐会。
《在沉默中》,盐田千春/东京森美术馆
这就是她艺术的核心概念之一——“缺席者的存在感”。
让她真正名声大噪的是在2015年,她受邀接管威尼斯双年展的日本馆。
“钥匙是一种我们非常熟悉而且珍贵的东西,它可以保护重要的人们,也可以保护我们的生活空间。它同样启示我们打开门户,探索未知世界。正是基于这样的想法,我想要使用钥匙,来展现浸透提供者不同的回忆以及长期日常使用所累积的记忆。
当我在双年展的舞台创造这个作品时,我第一次感受到提供给我钥匙那些人的记忆与我自己的记忆的融合。这些记忆又将会与世界各地来观展的人们的记忆相结合,让他们能有机会用一种新的方式交流,来更好地理解每个人的情感。”
在作品《手中的钥匙》中,她募集了5万把市民使用过的旧钥匙,每把钥匙都是一个人的故事。她用红线将破旧的船只上方拉伸出密集的、曲折的几何图形,囚禁着锈迹斑斑的钥匙,从高处垂下。
《手中的钥匙》,盐田千春/威尼斯双年展日本馆
钥匙具有人体的形态,红线如同人们的血管,船象征着迁徙和穿越。
这件作品宏大,视觉冲击力强,给人以极大的压迫感和无力感,展现着一个庞大复杂的心理世界。
盐田千春的作品“在场性”非常强,这意味着观众不能仅是观看,必须走近、走远、在其中穿梭,在感受作品和自己之间的关系中产生一系列的审美活动。
个人的审美认识先于艺术家对作品的诠释,每个人都可以获得直接的情感印象,盐田千春让注意力日益分散和沉迷于手机的观众在作品中得到冲击。
这些印象指向了某些意象——红色代表着血液的流动,它表现了人与人之间的关联,连接着人生命中的记忆。
《未知的旅程》,盐田千春/上海龙美术馆
血液中有很多关于人、国家、宗教等信息都被包含在红色的线之中;白色是纯洁的,是灵魂的永恒,生命的永生,是生亦是死,是开始亦是结束;黑色是死亡、疾病,是痛苦、恐惧,是巨大而深邃的宇宙和无垠的夜空。
当人们通过打捞上来的这些曾经属于他们的日常物品感受到移民的存在时,就会产生力量——尽管他们的身体并不存在于那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要讲述并承载着人类生活的痕迹。作为一名讲故事的人,她会分享她生命中的重要时刻,将自己最私密的想法、经历和恐惧编制到作品里去。
生命何等绚丽,生命又何等渺小。2017 年,盐田在得知她的癌症在12 年后再次复发时,深刻感知到了自己的死亡,这让她意识到生与死的关系是多么密切。而再一次颤栗在生与死的边缘,她必须勇敢——她认识到自己的力量源于与死亡的对抗。
《外在化的身体》便是创作于这段时期,艺术家以自己的手臂、小腿、脚掌等身体部位作为翻模的模型,并用红色的皮革象征血液和内脏,阐发着对生命议题的理解。
《外在化的身体》,盐田千春/上海龙美术馆
倘若人死去了,灵魂会去向何方?她质疑自己的身体与宇宙的联系,她思考身体消失后意识的归宿。《未知的旅程》和《我们将去往何方?》都跟船的意向有关,人如行船,不知道会开到哪里,人生不过如此。从建筑顶端悬吊而下的,是数艘以白线缠绕而成的小船,这些船犹如藏着秘密的幽灵一般悬置在空中。白色的“云雾”,如同盐田在沉默中的叹息,从她的灵魂深处发出对癌症的一次“天问”。
《我们将去往何方?》,盐田千春/东京森美术馆
灵魂到底是什么?死后灵魂会去哪里?如何确定生命和灵魂的存在?也许只有灵魂感受着颤栗,以颤栗的方式确认着生命,我们才能够感知到那不存在中的存在。
03
生与死的困惑不会消亡
2020年,巴黎坦普隆画廊举办了“内在宇宙”的展览,展出了盐田千春 40 件雕塑和绘画作品,进一步探索了生与死之间的关系。
她用自己、丈夫和女儿的手臂塑造出金色青铜手,在作品中建立了一种永不分离的亲情纽带。那些透明和深红色玻璃电池雕塑,像极了被铁丝束缚的器官和身体细胞,而神秘的盒子牢牢将漂浮的衣物和书籍包裹。
《在手中》,盐田千春/东京森美术馆
画布上的线网覆盖了“皮肤”的表面,她的脚也从带图案的红色皮革漩涡下露出来。正是在这样一个被层层叠叠的线缠住的装置中,线与她的身体联系更为密切了——在盒子里放置着她似欲挣脱而出的思想和灵魂。
去年疫情期间,盐田千春以红色丝线、钢铁和纸创作了一件大型装置《I hope…》于上海chi K11展出。密集的红线如瀑布般从天花板垂吊下来,威尼斯展览中老木船变成了金属船,交织于红线间的是寄给她的信件。
《I hope…》,盐田千春/上海K11美术馆
美术馆提前征集了观众的来信,附近的上班族参与度很高,在疫情将世界封锁的时期,人类的希望和祝福依然连结在一起。而黑色的帆船寓意着满载希望之舟,即将驶出黑暗的红色,是希望的颜色。
《颤动的灵魂》发起于日本森美术馆,是盐田千春最全面的回顾展,首次巡展到了中国在龙美术馆西岸馆举行,没有人知道她会不会在疫情期间到来。去年12月,在酒店隔离了21天,盐田千春如约而至,隔离期间,她早上起来会将睁开眼睛看到的东西画下来,有门、有窗帘、有天花板、有窗帘外面的景象。就像写日记一样,她在回忆梦境的过程中深入地探索自己的内心。她也说,“因为我一直在房间里,我没有办法与任何人做交流,所以我只能看看手机、看看电话,所以我每天能做的就是把我看到的东西都画下来。”
然而,这种“失联”的苦闷和自我的禁闭,也无法阻止她对周遭的感触与遵循内心的创作。盐田千春的作品都承载了她的个人情感,“我所有的艺术都始于一种体验或情感,然后我将这种感觉扩展为普遍的东西。我试图通过我的艺术表达我无法表达的想法,我认为许多其他人也有同样的情感。我也沉迷于人类的记忆和存在,并重新创造了一个没有肉体的人类存在。”
“盐田千春:颤动的灵魂”展览现场图/上海龙美术馆
她源源不断地输出自己的感悟与想法,在特殊的日子里,她的艺术正指引着迷失的人们驶出这片被困苦为难的境地。我们在采访时得知她在过去的两年中,一直处在一边进行抗癌治疗一边进行创作的情况。这个过程是艰难的,是环境和自我无法掌控的,也许策划已久的这场巡展,在某种程度上陪伴着她在治疗灵魂和肉体上做出很多理解和抗争。
无论疫情还是病痛,在难熬的日子里,盐田千春坚持做作品抵御困顿和恐惧。生与死的困惑不会消亡,遗忘和记忆、存在和消失的矛盾也一直都在,人和人之间的关系不会改变,我们被各种格式的爱相连,普世的问题在危机之下,让艺术更具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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