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工
1986年三星堆两座祭祀坑的惊天发现,揭开长江文明数千年积淀的冰山一角,惊醒巴山蜀水,惊艳中华大地,吸引全球目光。35年过去,古蜀王国的文治武功、历史作为和制度特色已然是新的增长点,成为三星堆上冉冉升起的蓬勃蜀光。
看点一:铜人头像大有文章
庞大的祭司集团是古蜀王朝的鲜明特色。铜人头像作为替身反复在祭祀坑中亮相。K1、K2共出土铜人头像57件,出土时一些人像的口缝、鼻孔、耳孔涂有朱砂,眼眶眉毛和头发绘有黑彩,可能有七窍流血的寓意。显然它们是祭祀活动的重要组成部分,不仅反映场面,也表达内容。过去,铜人头像的“祖先说”曾主导古蜀文明研究。可是,为什么不同的祖先要弄成千人一面的固定样式?
▲图1,三星堆二号坑铜人头像
K2的玉璋(K2(3):201_4)记录了两种不同的人物造型,其头饰、耳饰等完全不同,极具启发意义(图1:1、2)。头饰在中国古代历来是男女不同的标识,此器无疑是解读铜人头像的直接证物。其一是平头平冠者,耳饰为铃铛,穿尖头鞋,位置始终在上;其二是尖帽头者,耳饰为套环,似为裸足,地位处于平头平冠之下。头饰的差别与图中位置的叠加,可说明尖帽头是女性,平顶平冠是男性。K2的44件铜人头像,39件是平头,1件是盘头,4件为圆头,后者顶部的痕迹表明原来另有装饰,现已被焚毁,估计其形状当与玉璋所示尖帽头相仿。鉴此,可以确定平圆之分是铜人头像的第一级分类标准。其意义是男女性别的划分。
然后,才是探索平头与圆头各自的排序,以及级别的划分。例如,戴冠的、金面罩的、素颜的,两个序列是否具有对称性很重要。以平头者为例,戴冠者只1件,但与铜大立人双层冠比较后,便可知其级别较高,逻辑顺序是:双层冠、单层冠到无冠。所以此器当位列平头铜人头像之首,2件金面罩者次之,多件素颜者再次,最后是1例盘头者。圆头系列数量虽少,但1件戴发簪者与众不同,故排在首位,2件金面罩者次之,最后是1件椎髻者。椎髻与盘头者相同,其头顶的特点可能与顶尊一类的活动关系密切。此外,戴角冠的也有平头圆头之分。K1:5与K2的三件跪坐铜人的角冠平头相映成趣(图1:4、3)。由此可见,平头与圆头区别,及其各自的分级相得益彰,符合逻辑,可以合理解释铜人头像的各种现象。
男性平头平冠,女性圆头尖顶的认识与徐中舒引《黔书》“男子帽而长襟,妇人笄而短襟”的记载吻合。半坡文化鱼纹人面纹饰中那些有尖顶头饰者都是女性;安徽凌家滩玉人平头平冠是男性特征(图1:6、5)。所以,平顶、盘头表示男性;圆头、发簪、椎髻皆指女性。在中国古代的祖先崇拜中一般不包括女性。祭司则有男女之分,在女曰巫,在男曰觋。这就是铜人头像暗藏的玄机。
由此可见,铜人头像是祭司集团的特殊表现手法,其组织庞大,等级森严,似有分工,折射出古蜀祭典的组织规模与阵容强大。
看点二:铜人面具队列很靓
比铜人头像更耐人寻味的是铜人面具。K2出土20件,其列器特点非常明确。一是可按由小而大的顺序排成很长的队列。二是这个序列的器物长宽之比例、形体重量均呈规律性递嬗演进的特征,首尾的差别极大,气派截然不同。三是K2的铜人面具序列还不尽完整,存在明显的缺环。最大的一件出自K3,此器高居铜人面具排序的顶端就是旁证。四是这种器物巨大的形体显然不是用来佩戴的护具,象征性的意义格外突出(图2)。
▲图2,三星堆二号坑列器——铜人面具
列器是社会等级的物质承担者,是等级制度的见证。在距今5000年前长江流域很多地点都有发现。周代列鼎制度是其更晚的后继者。列器的表现方式种类繁多,取材因文化而异。除器物形体的大小外,安徽潜山薛家岗文化是用多孔石刀表达级别,孔数越多级别越高,已有1、3、5、7、9、11、13孔石刀出土,均奇数。安徽含山凌家滩的玉人是用手环的数量显示。良渚文化的高体玉琮用节数表示。已知节数最多的为19节,英国大英博物馆和中国国家博物馆各藏有一件;台北故宫博物院藏有17节,江苏武进寺墩M3有15、13、12、11、9、8、7、6、5、3、节高体玉琮。《文明起源的中国模式》(卜工,科学出版社2007年,北京)推测高体多节玉琮是军功爵位序列的物化担当者,是春秋战国时期20级军功制度的源头所在。在古蜀王国的社会生活中,面具应是男子成人后的标配,是值得骄傲和尊敬的荣耀。敢于战斗、善于战斗是古蜀彪悍的民风。所以,用面具作为军功等级的物质担当合乎情理,是古蜀王朝独具一格的发明创造。
为什么要把军功等级的序列加入其中呢?显然是为展示王权。什么是王权?“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就是王权,是王者的权责、荣耀与理念。这种理念在商代已然形成。有鉴于此,K2中实有两套人马存在。一支是铜人头像代表的祭司集团,另一支是铜人面具代表军功序列。他们与青铜大立人的绝妙搭配,组成豪华的王权阵容;后者与神树和神坛等诸多礼器组成的则是祭司大典的鲜活场景。头像与面具皆铜大立人下属,既是祭祀大典的有生力量;也是保家卫国的战士,拯救危机重建家园的主力部队。若然,铜大立人还真不是大祭司那样简单。
看点三,组合板块乾坤内藏
K2坑口长5.3、宽2.2、深1.5米左右,出土珍贵文物竟达1300件,琳琅满目,熠熠生辉,令人叹为观止。这些器物的埋藏是按程序进入还是随意乱葬?其组合关系又具有何种意义?这显然是其定位和定性研究必须考察的问题。《三星堆祭祀坑》说:“坑内堆放的遗物又有一定的先后顺序,根据出土时的堆积叠压情况可分为上中下三层。”“坑的中间一层堆放的全部为青铜器,主要有青铜立人像、人头像、人面具、兽面具、罍、尊、太阳形器、眼形器、大型神树等。……坑最上层是60余根象牙散乱地堆置在青铜器上”。
显然,K2的下中上三层分别集结着三群不同的器物。埋在最下层的器物显示,它们是可以被概括为祭祀对象的;埋在中层则可以被概括为祭祀主体;最上层是疑云密布的象牙团队。《三星堆祭祀坑》非常专业的分层考察,意在指示祭祀坑不是随意形成的自然堆积,是有目的、有计划、有设计的特殊安排。大量器物集中于K2中层。如何将其归纳分类,区别亲疏,重新组合,是认识该坑遗存结构的关键。在质地、器型、用途等多种选项中,用途可能最为重要。用下层的器物确定排头,上层的象牙作为排尾,中层的器物面临着拆分和重构两个问题。
所谓拆分就是器物用途的解析;将其重新组合乃重构之谓也。于是,中层的器物便能够区分开三个组合板块:首先是铜立人、跪坐铜人、铜兽面和青铜礼器尊罍组成的“铜人献祭”板块。其次是牙璋、玉戈、青铜戈、石戈组成的“仪仗干戈”板块。再次是铜人头像、铜人面具、铜兽面组成的“铜头铜脑”板块。
如此,K2内存在五大器物组合板块就比较清楚了。其前后顺序为:殿坛神树、铜人献祭、仪仗干戈、铜头铜脑、象牙团队。这支队伍的组合具有功能明确,前因后果,位置固定的显著特点,是精心设计的场面和景观。看来,K2暗藏的玄机就要浮出水面。
看点四:古蜀方阵如此模样
五大板块怎样展来是确定这支队伍阵容与队形的关键。K2最上层的67根象牙给人以灵感和启发。
三星堆祭祀坑里象牙习见,几乎坑坑都出。所以,研究者多注重它们来自何方,却往往忽略其是否具有其他的含义。如果从67根象牙中拿出3根作为前导,余下64根就可以摆成八纵八横的队形,倘若每根象牙后面都站立着身着靓装的舞者,或体格健硕或婀娜多姿,正翘首以待鼓乐号令,那么,这阵势便与先秦文献“八佾舞”的记载毫无二致,是中国古代顶级祭祀舞蹈阵容。K2的象牙团队果真是特殊的隐喻吗?
无独有偶,在铜头铜脑板块中,44个铜人头象、20个铜人面具刚好也是奇妙数字64,加上3个铜兽面具作前导,与象牙团队如出一辙,这恐怕就不是用偶然的了。在铜兽面具引导下,此板块突出攻防能力。因为他们的武装是从头开始,抗击打能力显著提高,更加专业,战力更强。
可是,问题还不止于此。牙璋17、玉戈21、青铜戈17、石戈10组成的仪仗干戈板块,其数量相加是64 1,依然离不开64。所以,K2中层的三个器物组合板块只能选择八纵八横的队形。于是,冰冷的器物组合板块就变成热闹的行进阵容,“三星堆二号坑古蜀方阵示意图”就从考古报告的字里行间走了出来(图3)。那1300件珍贵文物看似凌乱,却编排有序,左右有致,前后对应,营盘壁垒,各司其职。古蜀的综合实力能力也就跃然纸上了。战争虽然不是巡游队伍的主题,但国之大事文武兼备,三个能够用于战斗攻击的方阵,令人产生不尽的遐想。
▲图3,三星堆二号古蜀方阵示意图
看点五:铜大立人何方神圣
现在该轮到这位三星堆里最抢眼的超级明星了。整个“古蜀方阵”实际上以他的活动为中心而展开的。他携青铜礼器与殿坛神树相呼应,呈现出祭祀大典的献祭场景;他携铜兽面、跪坐铜人与仪仗干戈、铜头铜脑组合,则是“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的经典再现。铜大立人居中指挥,前后照应,鹤立鸡群,地位显赫。需要说明,9件铜兽面并非面具,而是身上佩戴的护具,功能相当于护心镜。这种高级防护铠甲并非普通战士都有资格佩戴,当是特别能战斗的勇士所佩戴,或许就是文献所言虎贲氏的标志物件。
铜头铜脑的阵容释放出两条重要信息。一是以铜人头像为主体的祭祀集团,除仪式、驱疫、歌舞、医者之外还有参战的任务。否则,就不会被编入这个阵容。二是此时的方阵建制、军功爵位制度已然成型,可以做到召之即来,来之能战。研究表明,晚商的军队是兵农合一的体制,平时为民,战时为兵;而古蜀很可能是农兵傩三位一体。
综上所述,K2掩埋着古蜀特色的祭祀场景,珍藏着鲜为人知的辉煌历史,浓缩着古蜀文明之光,生动地再现出古蜀王朝巡游展示的创意,以及独领风骚的特色阵容,其意义已经远远超出祭祀坑的本身,是探索中国古代军事制度的重要资料。那位被九名虎贲高手护卫的青铜巨人,再次被推到研究的风口浪尖。他的高大形象、他的举手投足、他的华冠丽服、他的打造出炉,令无数观众浮想联翩、思如泉涌。他究竟是何方神圣?
看点六:珠联璧合有啥主张
三星堆八座祭祀坑朝向一致、间距适当、排列有序,布局清晰。那么,埋藏的器物又有哪些特点?每座祭祀坑的主题又是什么?
K1告示坑。与K4在同一直线上,但其位置很像远离中心,独处一地的告示牌,十分耐人寻味。指标性重器是那件金箔卷成的金杖,其特殊纹饰犹如“图说证件”,是圈地的证明。八座祭坑姓字名谁全靠这神来之笔。
K4探路坑。3个扭头跪坐铜人是本坑的主题。用“普通三件套”表达探路者是一级组织。他们一步三回头的姿态,活灵活现地表达出探路先锋对大部队的依恋,和不知路在何方的忧虑。
K3级别坑。器物形体硕大,指明等级高度。巨型铜人面具排在K2同类器顶端。至尊列器,镇国之宝。
K2权力坑。五大板块,两套人马,既有“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的巡游阵容,又有“前歌后舞”的古蜀特色,是祭祀坑暗藏玄机的杰出代表。
K7祭神坑。其神器的详情有待资料的公布。
K8出行坑。青铜龙形器最为醒目,让人想到《山海经》有关夏后启、西方蓐收、南方祝融“乘两龙”的记载。显然,这些人物在中国古史上都不是一般的方国领袖,至少是多国联盟的盟主。所以,“乘两龙”是等级待遇的规格。龙不仅活跃在艺术作品和崇拜意识之中,也是方国级别象征的标志物。
K6细软坑。木箱内除玉刀外,可能还有服饰、羽毛、仙草等装饰化妆品,有待进一步科学分析和检测。
K5衣冠坑。出金灿灿的面罩,斗篷或披肩类编织衣物,皆鱼凫衣装。后两者年代最晚,规模与其他不成比例,属追祭的可能性很大。
目前,三星堆的考古发掘仍在进行,还有不确定因素随时可能出现。但已知资料雄辩地说明:第一、八座祭坑排列有序,成双结对,两两相配的特点十分抢眼。第二、每座祭坑都有自己的使命,或埋藏着国家重器,或一代蜀王生前至爱,主导性的领军器物各有主题,绝不重复。第三、不同单位的器物彼此呼应,完全是为同一个目标所安排,堪称八位一体,珠联璧合。这些现象应是某种配享制度的固定规则。值得重视的是,八座祭坑是统一规划,短期内分三次完成。先是1、4坑,然后是3、2、7、8坑,最后是6、5两坑,与一些地区的先秦墓葬掩埋后,再于墓上挖坑坎置器物的追祭意义相同。
至此,一个布局紧凑,目的清楚、八位一体的遗迹群落便展现在世人面前。对此,再读K1的“图说证件”,体会其文明体量与底蕴,便可以断言:此人——铜大立人正是“开国何茫然”提到中的鱼凫;此景——八座祭祀坑当是衣冠冢群,此地——应直呼为鱼凫冢地。
看点七:王城都城卫星之城
如果上述推测不误,那么,三星堆古城显然就应该是鱼凫王城了。鱼凫既是一代蜀王的名称,又是一个王朝的统称,包含几代或十几代鱼凫君王完全可能,对此《蜀王本纪》说得十分清楚。所以,三星堆和金沙遗址都经历了数百年的兴与衰,却丝毫不见其他蜀王的蛛丝马迹,因为它们只是鱼凫王朝的领地,“图说证件”在自己的领地频繁出现不足为怪。
文化面貌基本相同是讨论三星堆和金沙遗址的前提。两者都属于古蜀文明,但规模上却有大小或主次之别,发展阶段上也有先后和高低之分。都城与卫星城的定位是两者关系的正解。三星堆遗址面积超大,城池矗立,大型建筑,特色祭典,超凡礼器,无愧于都城的气派。而金沙遗址则缺少必要的防卫设施,祭祀区虽是井井有条,却不见国之重器,王者霸气不足,应属于低于都城级别的卫星城邑。倘若以三星堆为中心画圆,成都金沙在其南,彭县竹瓦街在其西北,德阳什邡在其北,互为掎角,围拱京师的战略态势便跃然纸上。
认识
1、巡游方阵是古蜀祭祀大典的独特创造。强烈的仪式感和沉浸式体验与中原地区固定场所的崇拜仪式风格迥异。其特点与长江以南地区傩礼的巡游方式非常相似,其渊源关系值得研究。
2、衣冠王冢是特殊人物的特殊祭奠行为。铜大立人在K2中是主人的角色,他是古蜀方阵的设计者、指挥者、组织者,是王权的化身,“是剧中人又是剧作者”。所以,他定是大权在握的王者,而绝非呼风唤雨的祭司。但是,在衣冠冢群的大环境中,铜大立人率领的一彪人马则成为永久的陪伴。他的设计创造又用来祭奠他本人,从而达到两次创造的高峰。K2的古蜀方阵是演绎鱼凫王历史作为的模型,K3送走的是生活实用器物,可见,“视死如生”是衣冠冢群的基本出发点,也是独具一格的古蜀魅力。
3、古蜀文明在长江与黄河的怀抱中成长起来,长期受这两条大系古礼的滋润。古蜀方阵表达的王权思想、燔柴瘗埋的祭法、列器套件制度、视死如生的理念都根植于中华文明的传统,因之,古蜀文明是中华文明多元一体系列中的灿烂一元。
(感谢吉林省文保科技有限公司颜威先生为本文制图,唐飞先生提供照片,许伟先生提出宝贵的修改意见)
▲卜工教授 图据受访者
作者为广东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研究馆员、暨南大学客座教授 卜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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