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新型冠状病毒肺炎袭城之后,外卖员老计(化名)觉得武汉的马路变宽了,武汉人的面目也温柔下来。大年初一,他给武昌医院的医生送了一餐鲍鱼饭。才华街友谊大道路口的药店口罩卖完了,消毒液还有少量存货,他秒发微博,广而告之。路上一句普通的问候,抱着泰迪的阿姨在他身后大喊:“谢谢你啊!” 那句谢谢,他理解为整座城市在默默承受之下的一种发泄。
文 | 叶雯
编辑 | 陶若谷
武汉人性子急,用外卖员老计的话说是“匪气重”。以往春节热热闹闹,楚河汉街连电动车都堵死,超时了顾客生气,老计也跟着发飙,“不闯红灯啊,那早就饿死啦。”
今年街上冷清。老计的电动车跑得飞快,以前40分钟的任务,10多分钟就跑完了。“封城”后送外卖,接跑腿代买的散单,他说是为了多挣点儿钱。最近每天他都发微博,比如这条:“车胎气不够,修车铺没有一家开门,还好能买到打气筒!别问为啥美团骑手用饿了么的餐箱,我不想说;也别问为啥蓝色车身有个红色前挡,我还是不想说!”
跑腿途中,路过螃蟹岬的盒马鲜生,他看到在那里工作的配送员,涌起一种“游击队对正规军的复杂情感”。网友回复他,“你就是我们心中的正规军”。
他记录的武汉城没有生离死别,而是到处烟火气。网友叫他小哥哥,实际他已经39岁,自称“外卖老哥”。年轻时从家乡十堰考到武汉读书,他原本对这座城市印象不好,甚至讨厌,毕业后近20年漂泊在外,直到去年才回到湖北。年近不惑,对外乡人老计来说,他和武汉这座城市的连结,似乎在“封城”10天里找到了。
以下是他的口述:
麻蛋,烟熏了眼睛!我们送外卖的喜欢自嘲。中午吃饭拍照发群里,都是素菜,大家就调侃,“你都送外卖了还吃啥肉?” 最近也调侃,“你都送外卖了还怕病毒,怕死?”
大年初一我接的第一单就是武汉大学中南医院的。进了电梯发现16楼是呼吸内科,心里咯噔一下:这就是我要去的楼层啊。
我不摸医院的东西,按电梯都用车钥匙按。出了电梯门正对着RICU(呼吸重症监护病房),我不知道RICU是什么意思,只知道它左边是ICU,右边是普通病房。没什么病人,没有特别紧张,护士很镇定,没有拦我,给我指,这一餐是最里面那个床位的,我走进去放下餐就离开了。
过了一会儿,又看到一个武昌医院的单,中南医院都去了,也不差这一趟。到了饭店,老板看到我很高兴,因为他等了好久都没人接,加送餐费也没用。两家医院都在同一家餐厅点的鲍鱼饭,听起来很补。到了武昌医院,对方说没有点餐,电话打了几次他都否认,只好联系下单的顾客,过了一会儿又让送到三公里外的洪山区梨园街社区卫生院。
搁平常我就发飙了。但是他点了500多块钱餐,手提袋子装满了,餐箱也放不下,我想可能不是医生护士点的,是别人帮点的。接餐的人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和一次性头罩,一直跟我说感谢。去旁边便利店买水我才知道,以前社区医院的人吃饭都由武昌医院的后勤统一解决,现在武昌医院超负荷远转,顾不上这边啦。
我两个室友都是外卖员,去医院送餐的事情我没有告诉他们,怕他们介意。之前我们收工回家,就聊哪些顾客难搞,哪些单子难送。“封城”那天下雨,滴答滴答的,晚上我犯懒就没有送餐,和室友只聊了多少人确诊,多少人死了。他们嘴上说“有什么大不了的”,但实际很担心。
年三十那天,我下楼买罐粥,没戴口罩被人鄙视,便利店老板强制性送我一个棉口罩,这种口罩基本没什么用,但戴上后其实挺暖和。 晚上吃饭刷微博,看到医生的年夜饭就是泡面,送医院的单子没有外卖员敢接,很愧疚,当时决定明天开工。
往医院送鲍鱼饭的时候,看到门口不停有人进进出出,路边停满车,有救护车刚好拉来病人,医务人员和人起了争执,但也不是网上说的那么混乱。5天后(1月30日)我又经过武昌医院——
救护车停在门口,穿防护服的医护正在对担架车上的人做心脏按压,有点远,听不清周围的人在说什么;路口,一个中年人背着一个年级稍微大的看不清性别的人,慢但很稳地走过,背上的人一动不动;门口坐着晒太阳的阿姨忽然身子往一边倒,一个医护人员和另一个人走过来扶住,抱着她往医院里面走。
很平静,周围站着的人,拦住的绳子后面的保安,拦路的铁马(交警)旁的医护人员,身后商店的老板,都很平静,但是我觉得好像一座山向我压过来,我只想背转身,离开。
我把这些记到微博上。刚开始做外卖员我就想记录,“记录外卖骑手们的故事,或者事故?” 疫情期间记得多一些,到@长江日报下面留言:“外卖骑手(比如我)也还在工作中,也需要鼓励。” 收到两万多赞。
有一个跑腿单是清理猫砂,我看价格49.5元,划算。姑娘家在黄石,离开武汉四天,她室友开的门。猫把家里弄得非常乱,一共三只猫,只有灰胖的在外面,猫笼里应该有只大猫,找了半天,发现在柜子后面。
刚进屋,眼镜雾蒙蒙,看不清,以为地上有死老鼠,结果竟然是死掉的猫崽,原来有只大猫下崽啦,最后我也没搞清楚是谁的。姑娘知道了泣不成声,我也不知道怎么办,就戴着一次性手套,找了个袋子,把猫砂铲了,猫崽处理了,门一关,东西一拎离开。
大年初五我路过一个公交车站,看到有个戴口罩的胖嬢孃前后徘徊,离她好几米就停下问,“诶,阿姨,怎么啦?”
她头发花白,戴着口罩但能看出来脸红红的,要拦出租车去徐东,和我同路。要是以前我会拉(载)她,但那天没有拉。我们骑手每天到处接单送单,尽量避免跟其他人近距离接触,万一有事儿呢?可哪儿有车啊,我一路过来一辆车都没看到。
1月27号,电动车没电了,我骑共享单车回家换电池。坐在街边抽烟休息的时候,身后密密麻麻的小区里,很多住户突然把窗户打开,探出头开始喊:“武汉加油。” 我拍下来发了个微博:“麻蛋,烟熏了眼睛!”
其实,我并没有被这种喊口号的行为感动,感动我的是每个人。
不接触,不见面,我也不会等他们去年7月我开始送外卖,10点多起床,11点开始送餐,晚上11、12点收工。我比较懒,一个月收入五六千,好点儿的时候能拿一万多。
以我的住处为圆心,5公里为半径画圆,哪个小区有电梯,哪栋必须自己爬楼,哪里的单好接,我已经摸得一清二楚,之前最夸张的一次,可以一趟送10个单,也没有超时。
现在送餐,如果能够进入单元楼,我就放在门边,然后打电话告诉他,扭头离开,就算顾客没有“备注”我也这样操作。我专门买了硫磺皂,把水温打到最高,洗三遍。每天回家就把衣服挂在椅背上,靠着电油汀烘烤。
很多小区已经不让进外人了,我就放在保安那儿,打电话让顾客取。如果他们不理解,我就解释两句。我们不接触不见面,我也不会等他们。
没有碰到很嫌弃我的顾客,有表情嫌弃的,我能感觉到,但我不想跟他们计较。听同行说起,有顾客拿着纸巾垫着拿餐,我遇到过戴着啃鸭脖的一次性手套接餐的,我猜他进屋后会把手套扔了,可能还会喷消毒液。
有顾客非常客气,住七楼一直下到三楼来取,接过餐之后不停说谢谢。这让我觉得疫情让大家变得特别理解别人,比较宽容。
我也接跑腿代买的单,因为经常有顾客给大红包。
有个顾客说要在家带孩子,出不来,让我帮买菜啊,酒精啊,温度计啊,很多东西。我有些为难,说“怕不好买”,对面误会了,赶紧说再给我个红包。其实为难,是因为时间不早了,附近有青菜卖的超市恐怕买不到了。果不其然,沃尔玛里凡是带叶子的都卖光,就剩下土豆、尖椒,洋葱。
还好我知道一个专门卖青菜的小店,乱七八糟买了一些,花了166元,临走时老板告诉我因为进不来货,马上就关门了。路口也有小贩,白菜4元/斤,菜苔10元/斤,平时白菜就一两元,要贵很多。
沃尔玛的三文鱼打折,我自己买了一点发到微博,马上就有人劝我不要生吃。我心想怎么不能吃?网友说,医疗资源太紧张了,三文鱼可能有寄生虫,芥末如果轻微变质,可能也吃不出来,“现在身体太重要了,病不起”。大家都是好意,晚上回去后,我做熟了三文鱼又发微博:
“芥末就是要黏在三文鱼身边,即使是煎熟的,这是芥末最后的倔强;再滴一滴国产酱油,抹上老干妈,是煎熟的三文鱼最后的妥协! ” 他们留言说,煎熟吃就放心了。
微博越发越多,有个女生私信我:“我知道你很忙,但是外面买是不是特别可怕,我看了你的微博,我哭了,你拍的很多照片都是我每天要走的路。”
她说她咳嗽,但是不发热,在家自我隔离,她说害怕,几乎每天都哭……我不擅长安慰人,就发到微博让大家安慰她。她要买的念慈菴川贝枇杷膏、莲花清瘟胶囊、奥司他韦和阿莫西林,我买了放在她家门边的楼梯上,过会儿她出来拿进去。
让我铲猫砂的女生后来又让我去。跟上次一样,三个猫砂盆满满当当……猫们都很好,依旧是上次的家伙接客,另外两只猫躲起来,猫粮剩一小半,水也剩小半,都加满,摸摸这个憨货,拎了一袋东西(猫砂)走了。
路过螃蟹岬的盒马(鲜生),看到他们还在工作,瞬间有一种游击队对正规军的复杂情感。人家是有组织有队伍,我相当于兼职的业余游击队呀。
现在不能进的小区越来越多了。1月23日“封城”前两天,即便已经都知道“人传人”,也没有感觉到顾客异常或者嫌弃,我敲门,他们来开门接过东西,这前后的变化太快。
这两天有顾客点了炸鸡和可乐,送餐费也很贵,18块钱。小区之前一直让进,那天保安把我拦住了。我打电话给顾客,他一直埋怨为什么这次不让进,让我把电话给保安,保安解释都这个时候了,不能进就下来取一下。
他很生气,说:那我不要了!
“谢谢”,我说,扭头走了,炸鸡我就自己吃了。我不怕他们打一星,他给我差评我也不怕,这种特殊时期平台也不会扣钱。
还有一次送完餐被保安大姐和大哥拉住当模特,大姐拿个体温计对着我额头,大哥在旁边手机拍照……我配合完成了摆拍,不过好尴尬,体温计都没打开,闹什么眼子!
武汉人只要能吃上热干面,那就都不是事儿其实我对武汉印象并不好,也没什么感情。大学四年在武汉,感觉很乱,学校外面天天建设,都是坑坑洼洼的,一下雨跟水房一样,可以游泳。
武汉是码头城市,匪气重。我晕车,没法坐公交,每次坐出租车都闹得不是很愉快。被司机绕路多收钱,拒载的时候说他们两句,他们下车就要打你。上大学跟别人踢球或者打球,因为抢场地跟人打架,对方都是武汉人。
大学毕业我就离开武汉,一直没有回来。我在重庆待过,感觉热情大气,武汉人少了那种大气。现在是不抓电动车了,去年我的电动车被扣过一次,当时餐箱里还有三个餐没送,第二天跑到武大医学院后边提车,不给提,要排队取号,我说了半天好话,装可怜,才把车还我,最后网上还交了二十块钱罚款。
但是,这个“但是”很重要。
我老家在十堰,武当山脚下。工作后一直在外面漂,给骗子公司卖过邮票,摆过地摊儿,在广告公司搞过视频,直到去年生意破产,才到武汉送外卖。一旦出了湖北,家乡就是湖北,武汉就是半个家乡。你会嫌你妈做饭不好吃,唠叨,没有文化,但是她还是你妈,就这个感觉。
我在洪山区,经常路过首义广场和火车头体育场,也去黄鹤楼那边送餐。武汉理工的女生很好,偶尔超时她们从不介意。平时的楚河汉街,电动车堵在路上一动不动,急死了,除了骂人一点儿办法没有。
慢慢跟这个城市也亲密了。我喜欢下雨天送单,因为奖励高,心情不好的时候就接东湖附近的单,送完单去东湖转转。
留在武汉过年就是为了多挣点钱。餐箱两三百一个,有点儿贵,我现在到“美团”做骑手,还一直在用之前“饿了么”的餐箱。早在元旦之前我就打算今年不回家了,春节订单量大,送餐费高,平台奖励也高。23日“封城”,起初我还有点儿小窃喜,很多人要留在武汉,大家还是要吃饭,单子会多一些吧,送外卖的外地的可能回家了,也没人抢单了。
我们的电动车速度很快,大路任你跑,平常很多规矩,不让走机动车道啊,限速啊,不逆行啊,我微博还发过一条,“不闯红灯啊,那早就饿死啦,一天挣不了50块钱。”
现在单也不多,平时可能40分钟配送时间,现在10几分钟就可以了。每单的跑腿费、送餐费也比平时高,顾客还会给我大红包,一月份我挣了一万多。有个朋友在武汉郊区,响应动员去了火神山,每天工资一千块钱,干完十天要隔离两个礼拜,每天还能拿三百。
但有些事情不能细想。1月30日下午在销品茂路口等红绿灯,一个阿姨骑电动车停在我旁边,问我现在能过么?我说还不能。她说第一次骑电动车,不太会。一起过了红绿灯,我问她去哪儿?她说,要回小东门。我很奇怪,七公里啊,就这样慢慢骑?她继续像自言自语一样说着,“来送饭,前两天都是骑车来,很累,骑不动了,今天骑电动车。”
我沉默着不知道该说啥。现在医生不需要送饭了,她这是给病人送饭吧,觉得很伤感。
但是武汉人很看得开,就我的观察,“封城”也没发生很大的恐慌。我妈和我姐让我小心,不想让我再送外卖,我都岔开话题。听我姐说,十堰还不如武汉,出小区都困难。大家都非常压抑,窝在家里,也没什么发泄的渠道。
昨天我在路上经过一个抱着泰迪的阿姨,看她步履匆匆的,她后面跟着三个流浪狗对着他们叫唤。我扭头大声问她,没事儿吧。
她说,没事儿。我扭头继续走,听到她在后面大喊:“谢谢你啊!”
那句谢谢,我觉得是一种发泄。我们都是普通人,都很脆弱,谁都不是铁打的,不能在一块儿吹牛逼打麻将是多大的痛苦啊,现在无法排解,只能默默承受。但是阿姨还能遛狗,在小区里戴着口罩聊天。
大年初四那天,武汉出太阳了,我走了三公里,发现了唯一有热干面吃的一家店。武汉人只要能吃上热干面,那就都不是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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