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新闻记者 朱轩
朱雯琪
学数学的女性“应该”是怎样的?这是朱雯琪最近的疑惑。
今年3月,28岁的朱雯琪以年级第一的成绩,从牛津大学数学建模与科学计算专业硕士毕业,并拿到了两个数学方向的全额奖学金,将继续攻读博士。
毕业之际,她在微博发布了一段制作不算精良的毕业纪念视频,没想到平时被转发不多的微博这次被“转出圈”了,随之而来的是质疑她“学历造假”、“学媛”的声音,相关话题登上热搜。质疑一直蔓延到现实生活中,她的邮箱、住址被曝光,还有人去查她朋友的学历和背景。
“朱朱”在微博发布的毕业视频引发质疑。
有网络科研答主认为她“气质和学术不搭”,还有数学大V给她出题。她说,有人评价她的微博太“微商”风了,她觉得奇怪,“我个人的风格,和我的毕业成绩有什么关系呢?”
她说她是一个矛盾的人,在社交媒体上展现的更多是被社会定义的成功的样子,没有完全真的做自己;她也喜欢奢华,喜欢好吃的好玩的,不过这些都没数学重要;她也会发图片前“P掉每一条皱纹”,就像追求论文每一个措辞的完美。
在经历了这些之后,她开始思考:学习数学的女性“应该”是怎样的?对她的刻板印象从何而来?如果这种印象一贯有之,那它就是对的吗?
朱雯琪走了一条并不传统的教育路径:10岁时她从小学退学,在家自学;12岁考上深圳一所国际学校,16岁考上牛津数学系本科;她曾相继在摩根和高盛从事金融工作,2020年又重回牛津校园读硕士。
“接下来我还是希望留在学术圈,回国之后能做一点点贡献。”朱雯琪说,她不认为这次的事件算是网络暴力,“如果能为现有刻板印象做出一点改变,提出一些建议,我觉得还是正面的”。
以下是她的自述:
突如其来的恶评
今年3月,我以年级第一的成绩从牛津数学建模与科学计算专业毕业。
毕业典礼的那天,爸妈没办法亲眼见证,我就拍了当天的视频发给他们。
毕业时,系主任发来的评语。
这确实不算一段制作精良的视频,我用了机械的配音,封面是一张大光圈的照片,但把视频发到家族群中,仍然获得了一致的好评,大家都在恭喜我毕业。
第二天就是3月14日,国际数学日。我就想,不如把这段视频也发到微博上吧。一开始,圈内的朋友都在祝贺我毕业,但三天后,这条微博被一些金融博主转发,转出圈了。
当天早上醒来,我发现微博的评论量陡增,很多恶评,比如“学媛”“学历造假”等等,骂的话多到刷都刷不完......
我的微博从未有过这么多转载量,一般就几十,这次却达到了几百上千,我刷都不刷完。
大家质疑的点很多。
不少人质疑其学历、专业真实性
有人说,“牛津没有数学建模这个专业,这是个作业,编都编不像。”也有人看到我之前拍过穿睡衣的照片,就说我是卖睡衣的,还有说我是卖内衣的。
另外,我视频里的大光圈也引发了质疑,他们甚至没点进去看就说,“你拍这么一个虚化的场景,是因为不敢放出真实背景吧,因为你根本进不去牛津的校园......”
起初看到这些评价我并没有什么感觉,也是因为一直以来让别人猜我专业,他们都猜不对,我不理这些评论,它们应该很快就过去了。
但没想到,我关注的一位教育博主转发了我的微博并表示了质疑,还说看了我的微博,觉得太微商风了。
我觉得这很奇怪,我个人的风格,和我的毕业成绩有什么关系呢?当时,我就把我在学校官网的链接和图片贴出来回复了。
过了一阵子,又有一个289万粉丝的数学博主说出了一道本科生的题,让我做一下。当时大概早上7点多,我起床没多久,正在做平板支撑。
我倒没有觉得这是一个自证的事情,也没觉得做不出来就会怎么样。只觉得“是我学过的”,就去做了。
解题过程中,我发现它缺少了一些边界条件,就把解题思路和这个想法一起发给了这个数学博主。
这个博主后来也说我的回答没问题,并讲解了这道题。
数学博主给其出的题。
但质疑声并未消失。
在知乎上,又有人把和我相关的话题发上去了。大致意思是:“怎么评价牛津女孩年级第一的事件?”最高赞的回答来自一个科研话题答主。这个答主说:“这个人不行,她气质和学术不搭。她这个风格,在科研圈是会社死的......”
在这条高赞评价里面,我其实没有看到他列举出我所陈述的经历中事实性的错误。
这句话我其实思考了很久,有时候我的认知也模糊了,这到底是个刻板印象吗?
如果不是刻板印象?那又是什么呢?
还是说科研圈的人真的这么认为?如果科研圈的人真的这么认为,那这么认为对吗?
“不可能完成”的自证
我做那道题时并没啥感觉,但在经历了一周各种各样的评论后,回头想想却有点后怕了:其实做这个题是有风险的,如果真的做错了,或者别人硬说我是错的,微博懂数学的人又不多,那我怎么办?怎么证明自己没有撒谎?
在质疑完我的学历之后,社交平台上又有人质疑我的全额奖学金来源不正当,再之后又有人质疑我背后有公司、机构支持,最后质疑我的穿着打扮、言论,甚至交友。
这几天我也思考了我自己的言行、文风、衣着等等。
我是一个矛盾的人,我喜欢财富,喜欢好吃好玩的,喜欢奢华的东西,不过它们都没有数学重要。
我在社交媒体展现的一面,更多是社会定义成功的样子,没有完全真的做自己,我说过女孩应该放下美女光环,放低姿态。但是很惭愧,我自己也没有做到,我也会花上十几分钟精修照片,p掉每一条皱纹,就像我花十小时追求论文每一个措辞的完美。这或许是我看起来“微商风”的原因。
如果仅仅对我的风格、文案提出批评,我可能不会在意,但我看到网友说的东西有事实错误比如说我造假的时候,我仍会去反驳,贴出一些证据,有些是官网链接,有些是我的邮件截图。
有人奇怪为什么我要去回应,我理解他们的惊讶,在这个事情中,他们更多把我当成了一种被动的符号。但从我的角度来说,我是一个活人,我没有签公司,没有靠这个赚钱,所以我要去说明真实的情况。
经历了这个事情,我能感觉到网络风气是在变化的。
2008年我就开通了人人网,属于较早的社交平台使用者。2014年毕业时我在人人网发了一组毕业照,照片“走红”了,我有了99 个好友申请。
我并不认为这些好友就是我的粉丝,平台给我的感觉是我一下子认识很多其他学校的朋友以及以前根本没机会认识的人,扩展了社交圈。后来,我注册了微博和小红书,用来分享日常或是发布一些经验帖。
这次的事情让我意识到平台是存在割裂的,同样的内容发在一个平台会收获赞美,在另一个平台大家可能会觉得没啥好分享的,你发这些东西就是在炫耀。包括有些人批评我,给自己打“牛津”“年级第一”“高薪”的标签,又发视频和照片等等,给自己引流。
但我在想,他们的这种批评意见也是在公共平台提出的,也是在表达一种可能会产生很多共鸣的观点,这难道不也是在引流吗?
这种争议很难结束,自证有一个很长的清单,你不可能把它完成。
而且这种争议会一直蔓延到现实生活。有天吃饭,朋友提到她被人肉了,同时我发现,我的邮箱、地址也被曝光了,有些人还会去找和我一起拍照的女孩子,去问她们我的情况,去查她们的背景、学历。那天,我开车回家时就把车停在了半路,感到一阵崩溃。这是我比较无法接受的情况。
我认为,每个人都可以选择说正面或负面的话。如果你看到别人负面反馈感到不开心,其实是你的控制欲作祟,你希望人人都说你好话,这是不可能的,你唯一能掌控的是自己的人生,继续努力地去体验,突破界限。
有人问我,可以将这件事情称为“网暴”么?我是一个受害者么?我回答是,我不觉得这是“网暴”,但也遇到很多支持我的声音,身边的人也在很温柔的保护我。虽然这件事对我个人生活造成了很大的干扰,但如果能为现有刻板印象做出一点改变,提出一些建议,我觉得还是正面的。
我的成长历程
16岁之前,我的成长得益于父母和家庭教育,给了我一个起点、一个方向。随着时间增长,家庭的影响慢慢减少,更多的路需要自己去走。
我老家是湖南的,我在深圳长大。
小学时我常生病,经常没法去学校,还受同学的欺负。我给校长写了投诉信,怕他没有收到,就拿着一个装冰块的矿泉水瓶,在校长办公室门口摇得瓶子哐哐作响。
有一天,校长把我妈拦在了校门口说我淘气。“你家孩子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怎么可以?当学校是菜园子吗,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我妈当时很生气,认为学校只说我的淘气和缺课,不说我遭到了同学欺负。后来索性让我退学了,自己在家教我。
10岁到12岁,一直是父母给我授课,我妈以前是中科大少年班的学生,我爸是博士,他们没给我明确的学习大纲,更多的是给一个指导思路。
我没有同学,也没有老师,数学给了孤独的我很多陪伴。当然我也没有成绩和排名带来的竞争感,整个学习过程“好玩”是多于“压力”的,但当时我妈压力应该挺大,很多人都奇怪:“你家小孩怎么能不上学?”
我和父母的关系更像是在一起运营一家公司,早期我是一个没有话语权的小股东,我对我生命的掌控是比较少的,比如退学,这不是我能做的决定。
12岁,我通过数学、英语考试以及面试,进了深圳新建的国际学校“深国交”,这是一所非常开明和追求多元化的学校。
渐渐地,我开始独自做决定。15岁那年我想申请牛津大学,我妈不支持,她认为这是一个高风险的动作。我给她分析优势、劣势,并表示我一定要去。
这可能是我第一次为自己争取一些东西,后来这种情况越来越多,我也从一个小股东成长为这个家里相对大的股东,也就是掌控自己的自主角色。
16岁,我进入了牛津大学学习数学。这是我第一次出国,没有监护人或寄养家庭,学校的环境让我觉得非常自由。
有些外面的人说我不像牛津的学生,或者觉得“牛津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人”?
实际上我在牛津待了六七年了,里面有个性的学生很多,我并不是一个非要追求差异化的学生,只是在做自己。
这种疑问也关乎一种刻板印象,一种偏见。
这事之前,我曾在纠结选哪一个牛津的offer时,给一个教育博主匿名发过私信,当时这条匿名投稿下面,却很少有人在讨论我的性别或质疑我的真实性,大家都在给我中肯的建议......
我把这次的事告诉我导师后,她非常担心我的安全。我倾诉的时候情绪波动很大,我说:“对不起,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对不起。”导师说“你并没有做错什么”。
她非常支持我,包括教我在隐私泄露后怎么跟学校的IT部门处理这个事等等。她鼓励我关注“数学里的女性研究者”的话题,未来,我也将与牛津校方社团一起,为减少社会对博士生和科研者的刻板印象做出一点努力和发声。
前几天,我在读一本书,书名《你当像鸟飞往你的山》,书中主人公Kitty也经历了home school,考取了杨百翰大学,获得奖学金后去了剑桥读硕士,后来又去哈佛访学。
书里面有一句话我很认同:教育的意义是获得不同的视角,理解不同的人生经历和历史,接受教育,但不要让你的教育僵化成为傲慢......教育不应该让你的偏见变得更顽固,如果人们接受教育,它应该变得不是那么确定,而不是更确定,他们应该多听少说,对差异满怀激情,热爱那些不同于他们的想法。
重回学校
我的父母也听说了这个事情,不过我妈是一个比较“虎妈”的人,更在乎我飞得高不高,而不是累不累,她更关注的是我能不能尽快走出来,恢复正常的学习和工作。
18岁之后,我妈就没给我钱了。
为了赚钱,我从牛津本科毕业后就去了摩根,后来去了高盛,在金融行业一待就是七年,买了房子,养了猫。
虽然实现了一些目标,但也有困境:我认为可以通过所学,在多数时候预测市场、解决市场(需求),但并没有做到,为此我去翻阅相关论文,却发现很多论文都看不懂了。
于是,“996”的工作之余,我都在看公开课,把之前的知识捡起来,把本科时不用选的二十多门课全学了一遍,并一点点学习研究生的内容。
有次工作受挫,我找一道题来做,马上就止住了哭泣,我感觉(做题)这个事情是比工作更重要的,数学陪伴着我走出了抑郁。
父母并不太认同我回牛津读书的选择,他们觉得金融行业的工作也算光鲜亮丽,而且收入高,做几年后我会拥有一个更舒服的生活状态。
这一次我没有试图去说服她,只是直接回牛津读了硕士,并以专业年级第一的成绩毕业,还拿到了数学方向和生物数学方向两个奖学金,进而攻读博士。
他们最后还是认同了我的选择。我和他们解决分歧的终极方式就是向外看,小时候父母在拓展我的视野,长大后我在拓展他们的视野,我们一起把蛋糕做大。
朱雯琪在牛津大学官网上的照片。
现在,我读博的研究方向是Non-Convex Optimization(非凸优化),也已开始相关学习。
我一般6点起床,因为时差,6:00—9:00的时候,我是会处理跟国内对接的事情,9点开始工作,早上一般会做相对理论化的学习,比如只拿张笔就可以算出来的东西,或者读论文,这个时候人最清醒。
中午我吃的比较少,防止犯困,下午会敲代码等等。我希望自己晚上7点以后就不要太钻牛角尖的学习,但进入状态就会熬夜,第二天我还是会6点起。
目前,我更希望留在学术圈,成为一个像我导师这样的人。我完全不认为读这个博士会搞到更多的钱,我只是希望专注做自己的事情,回国后能做一点点贡献。
回归数学学习后,我的焦虑也缓解了,可能因为数学是个无穷之物,而我们的时间都是有限的,一个有限的东西比无限的东西,它就是0。我现在28岁,再过几年35岁,但年龄的递增在数学的维度上都是0,根本没有变化,不管多少岁,其实都是在用有限的时间探索无限的数学。
责任编辑:汤宇兵 图片编辑:张同泽
校对:张亮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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