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去世快一年了。我竟然时常想念她。想起她活着的时候,常常高声大嗓地宣称:“我就要天天做好事,做好事才能上天堂。”我相信婆婆一定去了天堂。此时是午夜两点,夜阑人静,河星稀疏,我轻轻地问一声:“婆婆,您在天堂里开心吗?”
1.
婆婆总是借用邻居二嫂的手机,给我打电话:“阿男妈,放假了吗,你和小三开车回来拿蒜。”
小三是我孩子的爹,她的三儿子,快六十岁了。婆婆五个儿子,她从来没有喊过任何一个人的大名。人前人后,一二三四五张口就来,气得媳妇们在她身后翻白眼,可婆婆毫不在意:“我生的儿子,我想叫啥叫啥。”
老家儿子媳妇孙子孙女不少,可她每次打电话都要借邻居二嫂的手机(可能是要偷偷给我们送东西吧),每次都是让我们开车回去拿东西。她的三儿子沉迷于春钓野花冬钓雪,多数都是我独自晃荡晃荡开车回去,到了之后,婆婆家里从来冷锅冷灶,连一口水都没有准备。可婆婆会非常兴奋且迫不及待地拿出要给我带走的东西:有时是半口袋大蒜,有时是小塑料袋绿豆,有时是一个红透了的南瓜,有时是几个据她说熬粥很甜的红薯……。家里弟兄几个地里不种,园里不收,不知道她都从哪里淘来的。——然后,眼巴巴地看着我,等我表扬。我笑嘻嘻地接了这些东西,放在后备箱里,跟她说:“我会好好吃的。”她就高兴地张开嘴呵呵笑,露出满口虽然补得很整齐,但明显缺乏保护的牙齿。
家里的兄弟妯娌对她时常打扰忙碌的我感到气愤,老是抱怨她,也安慰我:“你别理她,她就是没事闲的。”谁不知道她是闲的呢?她闲着的时候还想着打扰我们,这说明她还正常,我还是很开心的。
我正常的婆婆是个在别人眼里有点不正常的人。在乡下老家,邻居们提到我婆婆,当着我的面,也毫不遮掩地说:那个疯疯癫癫的婆娘。
作为儿媳,我自然不能附和,但是内心深处觉得,这句评价还是蛮恰当的。
虽然她现在做了古,我再这么说她好像有点大逆不道了,可兄弟妯娌们偶尔见面想缅怀一下她,明明是感叹着悲伤着开始的,可三分钟不到大家就会破功,想起她的种种,忍不住就笑了。都是她亲儿子,她活着的时候也都很孝顺,可都严肃不起来。因为,婆婆的一生实在是二货的一生。
2.
从我嫁到他家里,婆婆挂在嘴上的话就是“我很忙”。
我很忙,哪有空给你们带孩子?
我很忙,哪有时间收拾屋子?
我很忙,哪有空做饭?
我很忙,哪里来得及洗衣服洗澡?
听听这些话,就能想象我婆婆的个人卫生和家庭卫生都是个什么状况。吐槽?累死你也吐槽不了。当面劝告?我吃的盐比你吃的米还多,过的桥比你走的路还多,见过的金条比你见过的屎还多!歪理邪说一大堆,还外带着吹牛皮不打草稿!
所以,五个儿子媳妇对她的态度是:秀才见到兵,有理说不清。她是老娘她有礼,她说几胡就几胡。总之,婆婆就这么我行我素的过了大半辈子。等到我们也都大了,更不挑她的礼了。
婆婆就这样从年轻一直忙到年老,忙到80多岁还脚不落地,一天到晚不着家,人送外号“忙慌精”和“跑死马”。
3.
她忙什么呢?给你数数啊:张大哥家要摘豆角了,她要去帮忙;李二叔家要起蒜了,她要去帮忙;本家三奶奶独自一个人生活,腿摔断了,她得去给帮着提水做饭。
旁观者(比如乡下的几个妯娌)认为她有忙骨病:就是骨头必须很忙,闲下来生病。‘’忙骨病‘’一词,在我们本地方言里属于中性词,或褒或贬,要看说话者的语气语调和心情以及当时的语境。
在我看来,妯娌们说起婆婆的‘’忙骨病‘’,贬义大于褒义,理由很充分:就以婆婆的这几件‘’事忙‘’来说,看起来,她是好心去忙好事,可到最后,没人领她情。比如,她去张家帮着摘豆角,张大哥看她年龄大,一天给了她二十块钱工钱,过后,张大哥的老娘又觉得给亏了。她去李二叔家帮着起新蒜,又跟人说:‘’我家三儿子在城里住,没有蒜吃,我能不能拿几斤走送给他?‘’李二叔很慷慨,看着满地里收不过来的大蒜,一挥手画了个大圈:这一片,能拔起来你都拿走。然后,在集市菜场碰到我,会大声喊:侄媳妇,你婆婆在我家蒜地里捡大蒜给你们吃,吃到了没?实在让人无语,得领人家情(至少要奉上一瓶冰镇矿泉水吧),关键是新收的大蒜在地头十块钱能买一麻袋。
还有就是,三奶奶独自生活,把腿摔断了,她有好几个儿子,因为医药费分摊不均,赌气谁也不上前的。婆婆看不惯,忙忙跑去给提水做饭。她这么一去,就显得几个叔伯婶娘不孝顺了。大叔爷直接找到我们孩子大伯家,问:你娘这是什么意思,是想帮我们理清家务事了?白惹了一通闲气。连孙子孙女都抱怨她,可婆婆根本不放在心上:“我日行一善,准备上天堂呢。”我的天,这高大上的梦想!
归结起来说,大家对婆婆的共识是:说话做事不过脑子,想哪说哪,想咋地咋地,这不是疯癫是什么?
我和婆婆平时不住在一起,也就很少有机会目睹她生活中之种种疯疯癫癫。唯一让我无法理解的,就是每次回家,如果不提前电话预约,就一定找不到人。
4.
像以上这样因为摘豆角起新蒜不在家,都可以归为是非常规事件,毕竟乡下不是每天都要摘豆角起新蒜的,三奶奶的腿也早好了。
还有一些常规生活日程,导致婆婆不能在家呆着的。我能记得的日程有这些:从每周算起,周四、周六她必要去教堂做礼拜的;按月去推,每逢农历二、五、八、十,镇上逢集,她必要去集市上转转的,没什么大买卖,罢集归来也无非是买两个馒头一包糖而已。
翻开一年日历:冬天在家里呆在很冷,去有太阳和人多的地方边晒太阳边聊天(比如村西由原来的村小改成的镇养老院);春天草长莺飞,去河塘里堰滩上给小兔子割点新鲜草料,顺便看看自家的树发芽了没有;夏天太热,自然要出门找凉快地方;秋天就更不要说了,秋风过后,草木凋零,河堰上杨树的枯枝经风就掉落下来。头天晚上刮了一夜风,天亮之后,婆婆必要赶早去河堰上捡枯枝回家烧火用的。看看,一年四季充实得很,哪有时间在家呆着?何况,每次出门总有收获,大多数时候,手里不是一捆树枝,就是用塑料袋拎回来一袋树叶子,房前屋后,这些枯柴树枝堆成了高高低低大大小小的垛子。
大前年春天,乡下柳絮飘雪的时候,张大哥家的小外孙玩火,火势沿着地上的飘絮引过来,把她十几个柴火垛子付之一炬,还差点烧了她的房子,她又害怕又心疼,一天几乎没吃饭,好几天过后还说心口痛,对她来说,这是一场大灾大病了。后来,张大嫂子买了两箱牛奶,亲自过来赔礼,婆婆的心口痛才好。病痛好了之后,婆婆又开始捡树枝,扫落叶,人家问她捡这么多干什么用,现在做饭都用煤气灶了,她说:‘’将来我死了,办丧事省了儿子们出柴火钱。‘’
在这样的宏大目标推动之下,她哪有时间在家闲呆着呢?
另外,乡村生活中还有许多突发事件:村东二伯干娘家里终于见到四辈孙子了,她要去说几句吉利话的;村西远房老爹去世了,大集体时候和公公都是生产队饲养员,同行同事,婆婆得去哭一场的;村南新开了一家工厂,婆婆要去现场看热闹的;村北承包田那边有人来买树,婆婆得去看着的,防止别人把她的树给卖了。
总之,这里一天那里一天,婆婆每天都有不在家的理由,如果你想不预约就回家看到她,还不如自己在家里背诵李白的《蜀道难》。
5.
和小叔子家住邻居的三奶奶,年龄还没有婆婆大,看上去身体也还好,就是懒得动弹,一看婆婆这么满村撒欢,就数落她:你娘的,多大了,还老没正形,这里也有你,那里也有你,少了你人家还不开宴席了?
我们这里有句老话,叫‘’少了盘狗肉不成席‘’,意思是,在过去,宴席上必要上一盘狗肉的。现在,狗肉从宴席上消失了,但老话留下来了。所以,二奶奶这是拐着弯骂婆婆呢。可婆婆也不生气,反而笑嘻嘻地说:婶子,狗肉可是个稀罕物呢。
我们家小婶子后来跟我说起这事,还忿忿的。她先抱怨婆婆现在愈发听不出好赖话了;又计较二奶奶腿摔断了的时候,天天说好话哄婆婆来伺候她,当时怎么不嫌婆婆满村乱跑?
我问她,你到底是赞同她每天乱跑还是不赞同啊?小婶子笑了:她就这样了,我不赞同有用吗,再说了,她跑她的,也没妨碍到谁,凭啥人家说三道四的!你听听,这都分不清是抱怨还是护短了。
儿媳妇都这样认命了,儿子就不用说了。甚至哪一天她没有从村中心大队部经过,连小卖部的老板大爹也要担心了:大虎奶奶不会是生病了吧?
6.
所以说,人们当面说我婆婆疯疯癫癫的,算是比较客气的了。在背后议论她时,则是另一种说法,直白一点来说,就是个二货。
婆婆最让乡邻吐槽的二货行为是,公公去世的时候,只有婆婆在身边。是早起来串门的邻居发现公公没了呼吸,在公公的脚头熟睡一夜的婆婆竟然完全没有没有觉察!以至于,乡邻们以我公公的死为例感叹出若干教子篇,诸如《论养儿育女的无用》等,理由就是:你看,那小三他爸,
有妻有子儿孙满堂有什么用,最后送他走的还是一个外人!
(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