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前,#业主敲掉承重墙致整楼成危房被抓#登上了微博热搜。
事发杭州市萧山区瓜沥镇商贸公寓31幢,该楼3单元102室业主在装修时破坏了重要墙体结构,全楼36户人家的生活和这幢建于1988年的居民楼一起,变得岌岌可危。
在我国,这栋楼的遭遇并非个案,曾有媒体用「承重墙之殇」的标题报道过野蛮装修、非法拆除承重墙的问题,而这也已经成为我国装修工程领域最突出的问题之一。
文|付行行
编辑|金石
图|付行行(除署名外)
裂缝
2021年9月16日清晨,不到6点,家住杭州市萧山区瓜沥镇商贸公寓31幢3单元202室的李青兰夫妇像往常一样出门晨练。在楼梯间,他们看见了一条细细的裂缝,从二楼蜿蜒向下,延伸进了楼下102的家门。
「这个墙怎么炸了?」李青兰的丈夫老付吓了一跳。他赶紧走出楼门,随后发现,楼西侧的外墙上,也起了一条长长的鼓包。
楼下的邻居102这阵子正在装修,已经持续了一周多,每天噪音和震动不断,之前也有邻居抱怨,102装修的动静太大,废料满当当地堆在墙角。面对邻居的抱怨,102的业主董和仙没有太放在心上,「装修不都是这样的吗?」
老付发现那道裂缝时,董和仙也正在楼下伴着手机音乐锻炼,她对邻居的震惊不以为意,「这楼本身就是这样的。」
楼下聚集起议论纷纷的人群。早上8点半,社区刚上班,老付第一时间报告了裂缝的情况。社区工作人员随即跟着老付来到了现场。两个多小时后,一条警戒线将31幢围了起来。镇长、副镇长、镇城建办主任都来了,警察、协警、城管也来了。每个人都盯着这幢危险的房子。
赶来的路上,占工收到了现场发来的照片,他是杭州卓诚建筑加固工程有限公司的工程师,也是建筑结构专家,照片中,102室的一处门框已经弯曲变形,门框周围的砖块布满竖向的裂纹,有些砖块甚至已经碎了——这都是建筑承载力不足的表现。「我从业20多年以来,这是最危险的一次。」占工说,自己上一次见到这么严重的图片,还是在教科书里。
危险的源头,正是装修中的102室。
原本,这套房是长期出租的,业主董和仙跟老伴一直住在同小区另一幢楼里。但随着年纪慢慢大了,她决定搬回102居住,60多岁的人了,腿脚越来越差,一楼总归是方便一些。租客搬离后,她开始重新装修。
董和仙一家从镇上找了几个散工,敲掉了墙砖和粉刷层,准备重新装饰。一同被敲掉的,还有卧室天花板下方半米处、横着的一块预制板——原本,这块预制板和天花板平行,构成了一个可以储物的顶柜。
除了这块预制板,在102,还有一处改动,房间通往院子的那面墙,本是一扇窗,窗下的墙也被砸掉了,窗两侧的墙还分别拓宽了约30cm,一扇对开的窗就这样变成了通往院子的一道门。占工收到的那张现场照片中,那个已经变形的门框,就是这道门。
据董和仙一家描述,窗改门是20年前的那次装修,这次,只是处理了墙面和那块预制板。而就在这一系列动作之后不久,楼上202室的老付夫妇发现,自家阳台的门关不上了。再之后,裂缝出现了。
警戒线内,裂缝正在缓缓张大。撤人,占工当即提出建议。这幢楼随时有倒塌的风险,3个单元共36户业主必须尽快全体撤出。
因涉嫌「过失以危险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作为102业主的董和仙夫妇与包工头也被采取刑事强制措施,由警方带离现场。不久后,#业主敲掉承重墙致整楼成危房被抓#登上了微博热搜。
十分钟,撤离
如果不出这个意外,晨练后,李青兰和老付两口子会守在自家开的粮油店里度过白天,然后在晚上九点多回家给上高三的儿子做顿宵夜。女儿在做瑜伽教练之余也会来店里帮忙。
2010年,这对夫妇从河南来到杭州,在瓜沥开了间粮油店。女儿当年读的学校教学质量很差,最终没有考上高中,两口子下决心不让儿子重蹈覆辙,在弟弟上初中前,借钱买下了202这间学区房。但谁也没想到,到了高三最要紧的时候,房子又拖了孩子的后腿。
36户人家的生活,都被眼前这道裂缝打碎。他们被要求在十分钟之内收拾物品撤离。
听到消息后,李青兰和女儿赶紧从粮油店里赶了回来。两人冲进家门,女儿拿了几本弟弟的参考书,还有自己的衣服和化妆品。李青兰直奔家里的一塑料袋硬币,「我想着房子要倒了,先给钱拿出来」,那是为做生意换的零钱,零零散散千百来块。门外的催促声一刻不停,两个人「慌得跟傻子一样」,抱着东西就冲出了家门。
当时,住在5楼的丁老太太和老伴刚吃上午饭,就听到楼道里一阵喧闹,急促的敲门声响起。两个社区的工作人员挨家挨户地通知,楼下邻居装修砸坏了承重墙,需要立刻撤离。他们只好又把饭菜端进冰箱,拣了几件换洗的衣服,匆忙下楼了。
社区的陈书记回忆,撤人的工作持续了一个下午。当时,2单元还有一家人正在办丧事,楼洞口扎起花圈纸马,棚子下搭了五六桌亲友席。这些只能临时移到附近的停车场去。陈书记说,她最担心有老人听不见敲门声留在家里,哪扇门敲不开时,她得趴在门上听,分辨里面有没有走动的声音。
住在1单元302的孙一芳,一早就去印染厂上班了,下午4点下班回家时,31幢的警戒线外已经围满了人。她获得了十分钟的入楼许可。家里,跑货拉拉的儿子和在工厂上夜班的女儿睡得正香,错过了几次敲门声,直到母亲回来才知道发生了什么。这是一个三代七口之家,要拿的东西实在太多,孙一芳一时无从下手,竟决定先在有限的时间里洗个澡,换身干净的衣服。这是她日常下班后做的第一件事。洗完澡换完衣服,她连身份证都没拿,空着手直接跑出了家门。
晚上住在哪里——这成了所有人最急需解决的问题。丁老太太和老伴住进儿子家里。李青兰夫妇住进80元一晚的旅馆。开美容院的李庆一家三口睡在店里的按摩床上。还有人只得在社区活动室里过夜。
孙一芳提议一家人就在儿子的货拉拉车里睡一晚,被儿子回怼,「神经病!」她只是心疼一家人开房那三百多块钱。最终,一家老小住进附近的快捷酒店,为了省一间房费,儿子和衣在车上过了一夜。孙一芳的老伴吃了她两手空空冲出家门的亏,下工后到酒店发现自己无衣可换,只好上街买了一套短衣短裤和一条内裤。
天色渐渐暗下去,6层一户人家的灯竟然亮了起来,陈书记和在场所有人都吓得心里发毛。电话联系不上户主,敲门也无人应,陈书记甚至打电话给自来水公司,问这家的水表有没有在走字。好在最终证实家里没人,是户主下午出门太匆忙,忘记关家里的灯。
从撤人开始,陈书记在31幢楼下守了48个小时,「就怕他们(偷偷)返回来,真的很担心。」
晚上9点半,李青兰的女儿去接弟弟放学,告诉他这一天家里发生的巨变。没想到早上出门时还好端端的家,上了一天学之后竟然回不去了。弟弟不敢多想这事,眼下作业肯定做不完了,数学和英语的「五三」都还在家里……还是要早点睡,5点还要起床去上早自习。匆匆交代了几句,这对姐弟在小区里分开,分别住进了表姐与闺蜜的家里。
经过专家论证的临时抢险方案从下午6点半开始施工,施工队用「钢支撑」对房屋进行临时支撑,同时安装动态检测设备对房屋各项数据进行检测。幸运的是,当天晚上,数值一直保持稳定,最危险的情况没有发生。
9月17日凌晨4点,2单元的棺木被抬下了楼,这户人家决定提前发丧。
重建与加固
在旅馆住了几晚后,李青兰和丈夫拿着从家里带出来的铺盖搬回了粮油店。一层凉席,一层褥子,一层薄被,再点起多年没点过的蚊香盘,两个人就这样睡在大豆油、东北大米与方便面之间。
「像逃难的一样,我们搬这儿,搬那儿,不是正常的生活了。」李青兰说。出事不久后,她碰到了一位邻居,「都瘦了一大圈」。
房产中介高姐也跟着忙活了几天,从31幢搬出来的人家,很多都有看房需求,大家的要求很统一,短期租,附近租,越快入住越好。
2单元401室,睡了几天美容院按摩床的李庆一家三口,很快签下了两个月的短租合同。但入住后,才发现到处都是问题,表面上设备俱全的房子,冰箱和煤气灶都是坏的,一家人做不了饭,只能天天带着上小学的儿子在外面吃。儿子每天吵着要吃肯德基,大人吃不惯,就在肯德基外给自己买两张饼。「这个心一天到晚就感觉没着落。」李庆说。
儿子看起来也心浮气躁,留了作业的练习册忘记带回家,做完的作业又忘记带到学校。原本,31幢离孩子的小学很近,一家人早上一起走路送孩子上学,路上让他背背古诗。儿子喜欢听夸奖,每天早晨,李庆都会在他准备入校门之前跟他聊聊天,鼓励他一番。
现在住得远了,爸爸骑车送儿子上下学,少了很多交流,晚上,妈妈还总接到老师告状的电话,挂了电话,不免又要教育一阵。家里常常搞得鸡飞狗跳,但等到气消了,李庆又会觉得心酸,她至今记得一个画面,出事那天,在警戒线前,小小的儿子背着大大的书包站在那里,一脸迷茫。
除了小孩,上年纪的老人也难以适应生活的变化。丁老太太退休后最爱做的事是看电视,常常整日地开着,家里也显得热闹。她最爱看的是《钱塘老娘舅》,一档每晚七点半到八点播出的纠纷调解节目。搬进儿子家后,生活有人照顾,但偏偏儿子家里没有电视。年轻人回家玩手机,刷抖音,没人看电视。老太太变得无事可做。每晚六点多就上床睡了。
白天,老太太就在小区的小花园里散步,与其他的老人们聊天。隔着一人多高的铁板,她能看到31幢1、2层外布满了脚手架。邻居们聚在一起聊到,镇上另一幢原属三联厂的居民楼,因为自然老化出现严重裂缝,鉴定为D级危房后,在去年被拆掉,原址重建,户主们自付重建费,每平米2000元——这让31幢的业主们动了心,在他们看来,出点钱不要紧的,重建过的新房,未来一定比加固过的危房要好卖的多。如果遇到台风、地震,新房也一定比加固过的危房更结实。
事发一周后,9月23日,杭州市公安局萧山区分局出具《鉴定意见通知书》,将商贸公寓31幢房屋危险性等级评定为D级,「房屋结构现状不能满足安全使用要求」。
根据国家2016年发布的《危险房屋鉴定标准》(JGJ125-2016),房屋危险性等级共分A、B、C、D四个等级,其中A、B级可以正常使用,C、D级即为危房,D级房屋「承重结构已不能满足安全使用要求,房屋整体处于危险状态,构成整幢危房。」
拿到鉴定通知的那天,35户业主都很高兴,有人还向社区送了一面锦旗。大家都期盼着31幢即将停止加固,原地推倒重建。
几天后,业主们去镇政府提了诉求,镇信访办作出的答复是,31幢不具备重建的条件,「这栋房子如果拆倒,可能会对周边房子有非常大的影响。」信访办主任表示,在排危后会启动加固工作,在确保房屋安全等级至少达到B级后,住户们再回迁入住。
业主们不甘心,回去写了封联名信,摁上了35个红手印,希望能用这种方式表达决心,每隔几日,镇城建办主任李雪峰就会看到一波来自31幢的业主到镇政府表达诉求。他向《人物》详细解释了31幢无法就地推倒重建的原因——首先,31幢与附近民宅最近距离不到十米,如果重新打桩,可能会对周围房屋造成损害。其次,根据当下的建筑设计规范,无法在2021年原样重建一栋1988年时的居民楼。
毕竟,1988年版的国家标准《砌体结构设计规范》只有38页,到了2011年版,就已经达到193页,如今新建建筑标准与80年代已经有了巨大差异,原样重建无法达到现行建筑设计和消防标准,更无法通过现在的土地规划审批。李雪峰说,如果为了达到现行标准而进行结构改造,又会出现房屋户型、面积与房本对不上的问题,为后续房产交易带来麻烦。
31幢的临时排危工程结束后,占工与专家组的其他成员提交了加固方案。对于开裂的墙面,在原砖墙的内外用钢筋混凝土结构进行支撑,还会在1、2层楼的楼角建起混凝土结构柱,以达到更加坚固的效果。
占工介绍,加固后与原楼对比,其防风抗震能力肯定会提升。但加固也只能使31幢达到B级标准,占工做了一个形象的比喻,就像原本80分的房子,由于野蛮装修被破坏成40分,经过加固,最多也只能恢复到原来80分的程度,不可能变成100分的新房。
根据这个方案,施工人员需要进入202李青兰的家中,在靠近外墙的一侧打上钢筋,再涂一层约4cm厚的高强度混凝土。这个新的混凝土层不仅会占掉约一平方米的使用面积,还会让这半侧的家,重新变成毛坯房。
最后一根稻草
就在31幢被鉴定为D级危楼的那一天,9月23日,在社区的会议室,35户业主与肇事方102进行了事发后的第一次会面。
代表102出面的是董和仙的儿子和女儿。会议从上午九点开到下午两、三点,业主们提出102应支付其余35户每户每天200元的安置费,儿子小胡表现得很谨慎,一趟趟地出门给律师打电话。最终,小胡分两次支付了每户共6000元的安置费。
一个多月后,再次与《人物》谈起这段时间以来的经历,小胡叹着气沉默了很多次。据他介绍,父亲没有参与装修,被认为与此案无关,很快被释放,母亲在9月30日被取保候审,未来还面临着「过失以危险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的刑事责任。
这个罪名,他向母亲解释了十几遍,董和仙还是没记住。她始终不理解,怎么装个修,会惹出这么大的事来。对于这次装修,小胡没有直接参与,只知道母亲本来找了装修公司,最后还是贪便宜雇了镇上的散工。小胡说,这种做法在镇上很常见。
在沉默的间隙里,小胡仍认为,房子到了今天这个程度,「肯定是综合性的因素」,「当然,我家装修肯定会产生一些影响,但是我觉得如果这个房子真的是质量过关,或者说当前还是比较好的一种状态下,应该不至于到现在这样。」随后,他掏出手机,翻出了一张装修前的照片,在那张照片里,那处由窗改建的门,门框已经微微弯曲。
至于那块被敲掉的预制板,「它又没托着任何东西,按常人的理解角度讲,它应该不是承重墙。」小胡说。对于这个33年前建造的房子,老房本上根本没有承重墙的标注,上世纪90年代末,他们家的确把窗改造成了门,但这已经过去了20年,谁又能说清楚,这与此次事故到底有多大的关系呢?
102室的装修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占工从专业的角度进行了解答。
他告诉《人物》,作为砖混结构的建筑,31幢在结构上,没有竖向受力的混凝土构造柱,也就是说,整幢房子的重力都靠砌墙用的一块块砖来承受。对于墙体的任何改造,都会导致建筑内部砖与砖、墙与墙之间的受力大小、方向和作用点发生复杂的变化,变化累积到一定程度,就会对原本稳定的结构造成破坏。
「砖混结构里面,所有的墙全都是承重墙。」占工强调。由于材料特性,砖混结构建筑发生破坏的过程很像玻璃,不经弯曲突然碎裂,是一种「脆性破坏」,这种破坏在建筑受损前期看不出明显变形,但一旦出事,可能在几分钟内彻底倒塌。
102一家把窗改成门,敲掉窗下看似不受力的窗间墙,但窗间墙其实起到一定的水平约束作用,承担着窗两边墙体分散过来的压力;那块横着的预制板,看似与承重无关,但它也参与了旁边竖墙的受力构建,形成水平约束;还有墙面贴砖与粉刷层,理论上只是一层装饰,但在实际经验中,它们也发挥了一定的承重作用——从102墙内砖块呈现的碎裂情况来推断,敲掉墙砖和粉刷层的过程应该比较暴力,对内砖也造成了一定程度的破坏。
「砖混结构,它的结构类型就不适合改造。」占工再一次强调。他说,这幢房子在33年历史中经历的每一次改造,都相当于压在它身上的一根稻草,「你不知道哪根稻草(就会)是最后的稻草。」
作为小胡一家为这个错误付出的代价,每户6000元的安置费,只是冰山一角。据李雪峰介绍,31幢的加固工程,成本约150万元,目前由镇政府垫付,未来也将通过法律途径向102室业主索赔。
但这家人一时还无暇思考将来。小胡的姐姐曾患有产后抑郁,在与35户受害业主见面后,她的情绪变得激动,连续失眠,以致精神崩溃住进了医院。现在一家人的心都悬在姐姐的病情上。小胡说,妈妈觉得自己害了女儿,感到无地自容,一场原本不想依靠儿女的装修让生活的天平彻底失去了平衡,「抛一下,在另一端了。」
承重墙
缝纫机哒哒的响声从粮油店角落里传出来。李青兰看店同时,也帮附近印染厂做些压花的零工贴补家用。黛青的布料像小河一样从李青兰带着金戒指的手指间流过。她飞动的手把一朵朵素色绢花抛进河面。一米布料加工费两块钱,她每天做十个小时工,赚一百来块钱。哒哒的声音从清晨响至深夜。
瓜沥被称为「中国花边之乡」,有大量布料印染厂,也是杭州萧山机场所在地。
31幢所在的商贸公寓一带,原本算是瓜沥镇中心。最近这些年,镇中心逐渐北移,新的购物中心、影院、星巴克都开在北部,商贸公寓周边一带渐渐衰落,成了人们口中的「老街」。房价涨得也有限,以31幢的房子为例,2013年时,每平米大概8000元,如今,这个价格是每平米1.5万元左右,大约是北边新楼盘价格的一半。但对于像李青兰一家这样的外来打工者,仍然是价值百万的资产。
社区的人已到粮油店里来过3次,叫嚷着让李青兰签字同意入户施工。李青兰一家人坚持不签。在他们看来,同意加固就意味着重建的希望落空——这不仅关系着这间房子未来的价值,也关系着这个外来务工家庭未来的命运。
一切皆因「承重墙」而起,而更加值得关注的是,在我国,商贸公寓31幢的遭遇并非个案,曾有媒体用「承重墙之殇」的标题报道过野蛮装修、非法拆除承重墙的问题,而这也已经成为我国装修工程领域最突出的问题之一。
「人民对生活品质的要求提高了,以前我只要有间房住就行了,现在我要采光,我要通风,我要大空间。」占工认为,承重墙事故频发与人们居住观念的变化有很大关系。现在,他常在网上刷到装修公司推广的「花式装修」案例,宣扬在客厅掏壁炉、在卫生间掏墙内储物空间的方案。「我刷到这种的话,就跟他吵架,我说你这是犯罪!」
在占工看来,盲目推广墙体改造是非常不负责任的举动,因为,并非所有住房都适合敲墙、掏储物空间,如31幢这样的砖混性结构建筑,每一面墙都是承重墙,每一面墙都不可以随意改动——在与《人物》的交流中,占工一再重复着这句话。
据相关资料显示,2000年之后,钢筋混凝土结构取代砖混结构,成为了主流的房屋建造结构——在民间,这种结构也被称为「框架结构」,以混凝土墙柱、梁板构件作为主要受力骨架。这种结构中,除了用混凝土浇筑的剪力墙,其余墙体用砖块填充,仅起围护和分隔作用,不属于承重构件。浙江中岩工程技术研究有限公司的总工程师顾石磊告诉《人物》,这类结构的房屋,的确有一定的改造空间。但如果住户在装修过程中不加区别,破坏混凝土浇筑的墙柱、梁板构件,仍然会造成对楼体的破坏。
至于如何判断楼体结构和承重墙位置,顾石磊介绍,2000年后新建的房屋,设计竣工图纸会由城市档案馆存档,有些开发商也会存档。业主装修时,可向物业公司、社区申请调取设计图,或到城市档案馆查看。上世纪90年代甚至更早修建的房屋,很多设计图没有保存下来。现实生活中,只能由装修承包人结合建筑年代、房屋现状勘察,甚至铲开粉刷面查看构件情况来判断,非常依赖经验和专业水平。
根据《民法典》第二百七十二条规定:「业主对其建筑物专有部分享有占有、使用、收益和处分的权利。业主行使权利不得危及建筑物的安全,不得损害其他业主的合法权益。」如果拆除、改变承重墙造成侵权,业主与装修承包人轻则会被责令复原、承担民事赔偿,重则需要承担相应的刑事责任。
但现实中,破坏承重墙的状况仍频频发生。
2019年在辽宁营口,一住户为扩建卫生间砸掉三面承重墙,导致几天后卫生间顶板塌落,一名施工工人被砸身亡,装修承包人以过失致人死亡罪被判处有期徒刑三年六个月。在中国裁判文书网上,2010年以来与「装修」、「承重墙」相关的民事案由七千余起,刑事案由42起。
据《新民晚报》报道,仅今年以来,上海城管执法系统依法查处的损坏房屋承重结构案件就有1047起。今年9月17日,上海宝山路城管部门接到居民相关投诉,发现一栋楼龄30年的18层高楼中,一户业主擅自敲毁三处承重墙,随后,城管部门对此行为进行立案查处,并责令业主恢复原状。
在接受采访时,宝山路街道城管执法中队队长程华为表示,目前,承重墙执法存在「入户难、取证难、恢复难」的问题,在对违法行为进行取证调查时,执法人员常遇到大门紧闭、业主失联的状况,而违法当事人拒不配合、不愿恢复房屋原装的情况也屡见不鲜。
面对破坏,比制止和惩罚更重要的是——预防破坏的发生。加强装修监管尤为重要。占工认为,中国的建筑业正从以前大兴土木的阶段,转向强化监管的阶段。
但现实中,装修监管,尤其是乡镇一级居民楼的装修监管,则面临着重重难题。
根据《杭州市城市房屋使用安全管理条例》有关规定,业主在装修前应向房屋所在地区、县(市)房屋使用安全管理部门进行备案。但商贸公寓31幢102室在装修前,并没有进行任何备案。
社区陈书记对此回应,商贸公寓所属的航坞社区是开放式小区,没有物业管理公司,居民也不交物业管理费。「我们没有权力要求居民装修必须到居委会进行报备。」陈书记介绍,社区一共只有七个工作人员,要管理近五千居民,日常的行政类工作已经很繁忙,对于居民装修,只能通过日常巡逻检查,如果遇到野蛮装修,会对业主告知提醒,但如果想真的解决问题,还是得成立相关监督部门,对老旧小区的装修问题加以重视。
「装修管理呢,现在其实乡镇一块基本上是空白的。」瓜沥镇城建办主任李雪峰介绍说,镇级部门没有执法权,即使发现了违规装修,也没有强制制止的权力。此外,人力物力也严重不足。瓜沥镇共有75个村(社区),城建办正式编制人员不到20人,「这么大量的东西对口到我这里,我是力不从心的。」因此,在前期装修过程中,镇里几乎没有可能实施监管,只能在事发后进行干预。
好在,技术发展或许可以在未来协助解决监管问题。占工介绍,或许未来,我们可以在建筑的墙面上安装动态监测设备,它能够将墙体的震动、倾斜度等数据实时传输到大数据平台,由人工智能随时监控异动,发出警报,从而将违规装修、野蛮装修扼杀在摇篮里。
但在新技术真正到来之前,城镇乡野,成千上万的房子在兴建,在改装,在修缮,也在老去。没有人知道下一处裂缝会在哪里出现。
就在31幢成为危楼后的两个月后,据《北方新报》报道,11月18日,呼和浩特市某小区业主为了扩大窗户面积,擅自切割了室内的承重墙,这是一则令人无奈的新闻,因为事件目前的后续仍停留在——「物业公司得知情况后和该业主多次沟通,均未得到答复。」
离开杭州后,《人物》作者还转道去了温州——2020年10月,温州文成县一栋商品房因住户野蛮装修敲承重墙导致楼体歪裂,近百户居民与商户紧急撤离。事发一年后,该楼住户告诉《人物》,房屋经过一周左右的加固后重新投入使用,他们至今没有拿到赔偿款与安置费,肇事业主也已经搬离。
黑洞
和31幢的很多业主一样,李青兰家最终也选择了在外租房,房子是女儿找的,签了一年期的租房合同。新住处几乎是空屋,只有两张硬板床,衣服、日用品全都堆在地上。高三的儿子每晚只能缩在半米多高的床头柜上写作业,卷子都展不平。不过,巧合的是,这个新住处和原来的家门牌号相同,都是202。
租房已经花了约两万,如果加固还要面临着重新装修,更不要提生活与精神上的损失。如果非要加固,他们希望获得来自102室25万元的赔偿。
后来,经过社区协调,102的小胡愿意向李青兰一家再支付两万元的补偿费。在社区工作人员第四次来到粮油店时,李青兰夫妇最终同意了加固。此时,距离事发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那天深夜,他们回到原来的那间202,穿过堆满了钢筋、建材的楼道,打开家门,随后,搬家公司把家具一件件从窗口吊下来。
家里养的多肉、吊兰、南天竹,都枯死了。只有一盆富贵竹竟还活着,绿叶卷着枯黄的叶尖。李青兰寻了一圈,水壶里还存着一个月前没喝完的半壶水。她把残水倒在富贵竹的根上,抱回店里去了。
102的隔壁,101室也需要腾空房子准备加固。在施工现场,101的厨房里还放着半块切开的哈密瓜。据其他业主介绍,这户住着一位老太太,腾房子那天,有人看见她在扔家具,一边扔,一边哭。
尽管仍然有人坚决要求重建,但31幢的大多数业主,都和李青兰一样,逐渐接受了加固的现实——毕竟,那栋曾给他们带来希望的、原地推倒重建的「三联危房」,在建好一年多之后,仍因不符合现在的规范标准,迟迟无法通过审批流程、拿到齐全的手续,至今一直在街边空置着。
为了更好地保障未来的生活,业主们开始找律师咨询。李青兰的女儿找到了浙江均思律师事务所的律师陈涵清,陈律师给她的建议是:未来,在刑事案件的审理结束后,业主们可以再以民事诉讼的方式向董和仙索赔经济损失。听了律师的建议,35户业主有计划向102提起集体诉讼。此外,根据相关法律法规,承包102装修工程的包工头,也将面临相关的处罚和赔偿。
母亲将要面临的刑事责任与巨额赔偿,这是小胡未来将要面对的生活。当下,来自网络的各种谣言、谩骂也令他不堪重负。他曾写了一段话,本想发上网澄清各种不实传言,但又怕激化矛盾,那段话就一直存在手机里,至今都没有发出。在那段话中,小胡先代表全家道了歉,对于未来的生活,他这样形容,「像黑洞一样无边际,令人恐惧,承受不起。」
而同时被卷进这个黑洞的其余35户人家,在未来的生活中,「卖房难」将成为他们共同的困境。
《人物》此次接触到的多位业主都表示,如果不出这次意外,自己原本有计划出售这套房屋——李青兰一家盼着儿子考上大学,然后把这套房子卖了,换个大点的地方;丁老太太则已经把这房子挂在了中介,打算卖掉之后自己搬到儿子家里去,儿子家在一楼,出入方便些,卖的钱够给刚上大学的孙子凑一笔首付。
还有撤离时选择了洗澡的孙一芳,她向《人物》讲述了自己一家在瓜沥的「奋斗史」。她今年54岁,1994年跟丈夫一起从江西老家来瓜沥打工。刚来时,她在印染厂的工资每月只有500多块。奋斗近二十年后,他们贷款20多万,于2013年买下了商贸公寓31幢里的这间房子。
后来,儿子、女儿都在瓜沥成家,又生下孙子孙女,66.1平米的家里挤进了7口人。饭桌太小,只能坐三四个人,大家就分散开来吃。孙一芳从不上桌,拎条板凳坐到一边去,把位置让给孩子们。麻雀虽小,孙一芳却觉得,能在异乡打工攒下一套房,还齐心协力还完了贷款,「我们一家人也很争气的!」
她本打算等到干不动了,就卖掉这间房子,在老家县城买个宽敞房子颐养天年。但如今,一套曾经裂开过的房子,又怎么能卖得出去呢?尽管专家说了,加固后的房子会比以前更结实,但孙一芳还是觉得不踏实,「稍微有点台风你就怕了。」她忧心忡忡。
对于「卖房难」的问题,陈涵清律师遗憾地表示,根据相关法律法规,这属于间接损失,因此,不在法律保障的范围内。
(应受访者要求,本文除李雪峰、陈涵清、顾石磊外,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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