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定,福地。福地福人居,福人居福地。
移居嘉定安亭已三载,而三年前搬家的狼狈犹在眼前,打包、整理,大箱小箱从六楼吭哧吭哧搬下来,堆积俨然成山,邻人皆惊愕,疑我是书贩。经一周苦战,搬家方告一段落,后面就是购买书架,打理住处。与其说给自己找个居所,不如说是给书安个家。搬家一次,像被扒了一层皮,心中默念:以后少买书。
明嘉靖十九年(1540年),归有光中举人,之后参加会试,八次落第,遂徙居嘉定安亭江上,读书论道,学徒众多,从此开启了安亭一代文风。陈某不才,四百余年后有幸临江而居,同震川先生时空交错,呼吸与共,稍稍沾点文气。留学兄刻一方“临震川先生居”古玺风格印相赠,使我稍感宽慰,同时志在抒怀。
五一,真成了“劳动”节,待稍稍安定,舒一口气,才有点闲情熟悉周边的新环境,再访明止堂中国字砖馆,带上清刻本《陶庵诗集》寻访明二黄先生墓,骑车到古树公园观赏0001号千年银杏树,城市乡村、阡陌交通,凡此种种,不亦乐乎。
五月初有友相招,去嘉定老城拜访一位青年书法家,他的工作室位于州桥老街附近,中午请我俩在“壹泰”古色古香的徽派老建筑里吃饭,虽为初识,谈笑甚欢。月末友再次相约,我亦赴约,早到,正好一个人闲逛老街,弥补上次未逛的缺憾。沿河边小道探幽,偶遇一家旧书店,门口无显著标志,亦无店名,只见“回收、出售旧书”字样。忍不住探头进入,十来平米小店,书架上塞满了书,中间地上堆满了书,几个旧木书架承重不堪,似欲倾倒,底下一排书柜门大半拆去,里面的书都快挤爆了出来,稍感凌乱无序。站在逼仄的空间里,漫无目的地瞄起书架上的旧书,中意者抽出来翻一翻。一套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人民文学出版社的《源氏物语》三卷本,外加两种小书《天问天对注》《秋水轩尺牍》,付款50元,大惠。
《源氏物语》有精美插图,此书早有,但忍不住再入,怎可使明珠蒙尘,大有救风尘之慷慨,实则是狗改不了吃屎,好了伤疤忘了痛,又破戒买书。印象中老板默默守着店里,无多交流。小小收获之后,继而再逛嘉定竹刻博物馆,馆虽小,藏品颇佳,令我大开眼界。晚上书法工作室小聚,聂兄在我自带的团扇上写下“书虫”“寄庐”,正合时宜。
嘉定老城厢,去的次数多了,渐渐熟稔起来。州桥老街,横沥河与练祁河十字交汇,灰瓦白墙、垂柳梧桐倒映水中,我徜徉于鹅卵石铺就的古街上,站立于石桥上眺望,四季之景皆宜人,随手拍下不同的风景,越发迷恋起八百年老城的旧迹新颜。法华塔的巍峨、孔庙的庄严、汇龙潭的深邃、秋霞圃的秀气,各有特色,不同景致。韩天衡美术馆藏品丰富、展览纷呈,篆刻印章、字画文房,呆上半天都看不够,尤其对豆庐所藏古砚羡慕不已。嘉定博物馆,建筑颇具特色,极符疁城气质,馆不大,藏品谈不上精美,然亦有可观者。
有一次参加雅集拍摄,步入文人园“明徹山房”,小径通幽、篱落疏疏,木门石狮、盆景水榭、芭蕉漏窗,一派江南园林风貌,内里明式家具的简洁流畅、佛像的慈眉善目、石构件的敦厚朴实,搭配错落有致的小摆件、当季鲜艳的花卉,置身其间,只感温馨雅致,完全忽略了最初是包豪斯风格的厂房建筑。山房主人尹昊兄夫妇,爱好古物、精心钻研,尽其所能倾其所有,藏品终成规模,又自己设计造园,乐在其中,之后经其策划的几场小展,有声有色、有口皆碑。
不过每次闲逛游玩,抑或是看展学习,都会顺道旧书店逗留一阵,不一定是为了买书,而是不自觉地神往。有时瘦瘦的老板在,有时微胖的老板娘在,偶又有小伙子看店,来的次数多了,自然认识了这一家三口。旧书店名宝云堂,孔网上亦有同名店铺,才意识到之前在他们家网店买过一次书,不过脑海里常与“宝文堂书店”混淆,一家曾辉煌过的出版机构。老板姓毛,店名取自他的名字,最传统的命名方式,此地有宝云祥瑞,不为过。毛老板中等身材,消瘦的面颊,一副文弱的样子,整日里乐呵呵相迎,话虽不多,倍感亲切。
书店经营文史类书为主,初识杂乱无章,渐知大致归类,进门左手几排书架上是中国现当代文学,正对面是中国古典文学,右手起是艺术百科、外国文学、嘉定本土文献,中间木板上堆着碑帖法书、特价图书,从中觅宝,5元、10元、20元就能淘到心仪小书,欣喜于旧版书的封面设计、书名题签。旧书的乐趣就在于此,不经意间的相逢,偶遇书的原主人的签名落款、墨迹心得,字迹优美、妙句佳言,如获至宝。一册《陈亮集》(下),书后有一行铅笔小字:2011年6月20日晚购于宝云堂,5元。字虽少,但从中透露出的信息不少,书辗转流通的巧合,不言而喻。补上一行:前购旧书者散书,回归宝云堂,某日午后我仍花五元大洋购得,书缘凑巧,十年光阴易逝,然见证了宝云堂经营。后上孔网淘到一册品相完美的《陈亮集》(上),完璧。
到过多少次旧书店,淘了多少旧书,浑然不知,而我眼中所见宝云堂,两三年间大有变化,书架换成了整齐划一、坚固稳健的乳白色钢架,又张贴字画来补壁,中间多了三层长条玻璃展示柜,线装古籍、信札字画、杂项文玩,尽收眼底,老板关了柜门、上了小锁,更显神秘,可望而不可即,更能勾起淘宝的欲望。起初与店家交流少,大多是结账时的对话,能否抹去零头之类。去年暑期,报名参加嘉定博物馆的竹刻体验课程,四个下午的课程完成一件竹刻小品,连续四天到旧书店报到,一下子成了店中常客,自然唠唠家常、闲话书话。
店里遇到的每一本旧书,都是一段书缘,我们只是书的传递者,而书比人长寿。一次在玻璃柜里看到一个mini纸盒,直觉告诉我是家乡的泥塑,赶紧让老板拿出来给我看看,同时跟老板介绍起嵊县泥塑厂的黄金时代,作品有别于市面上常见的惠山泥人、天津泥人。在上世纪80、90年代,家乡的泥塑工艺享誉全国,泥塑造型小巧、姿态传神、设色精当,远销海内外。
今日遇到家乡旧物,有种他乡遇故知的亲切。纸盒里装着大拇指般大小的七品芝麻官,脑袋装有弹簧,官帽的两个耳朵也有弹簧,一拨动,芝麻官就开始摇头晃脑起来,可爱至极。小小之物,双面造型,表情更是惟妙惟肖。淘书之余又多一份意外收获,这就是逛实体店的好处。
又有一次,临走前透过玻璃看到一叠皱巴巴、边角微卷的素描稿纸,忙让老板取出来看一下东西,原来是一组十几张钢笔写生画稿,虽是速写,但勾勒精细、明暗交替,画面很精彩,其中两页是州桥老街、汇龙潭公园一景,更有意义。立马亮出购入的愿望,付了钱匆匆赶路。回去后细细打量,从落款和日期,可以猜出是假期外出写生,除了嘉定当地,还有绍兴东湖、柯桥老街等地。后上网查到画者是嘉定一中小学的美术教师,想必是他学生时代或初为人师时的作品。
宝云堂旧书店,位于横沥河边一排低矮的民房里,店铺朴实无华,看起来并不起眼,稍不留意就会忽略而过,然而这是一家宝藏书店,爱书之人必访之处,具体地址是中下塘街39号。2021年12月下旬,某日再次路过旧书店,多次接触下来,已与毛老板相谈甚欢,并感到老板无半点商人习气。毛老板开口道:陈兄,我们刚建了一个书友群,会时不时发一些书讯,书友间交流淘书心得,你是否感兴趣?我满口答应,这次才加了毛老板微信,当晚入群。现代社会,每人手上都有一堆群,群的热度早已淡化,而“宝云堂旧书店书友交流群”从建立之日起,日渐如火如荼,两个礼拜后群员已达两百多人,大家都是爱书之人,聊书籍、聊美食、聊生活、聊艺术,时有人插科打诨、时有人赋诗填词,加上老板常常发特价书讯,更引得读者骚动,抢购高潮。元旦后,二三书友相约于旧书店,这次是专程前往,并非路过,小小空间里一下子热闹起来,毛老板更是热情相迎,加入我们的聊天话题,谈书、谈掌故、谈经营之道。从白天到夜间,书店里有淘书之人进进出出,有几位是群里书客,大家这才对上号。金沙夕照,或朗月清风,小巷子宁静悠远,宝云堂如老街上的一盏明灯,照亮了读书人的心灵,更是游客温馨的港湾,老街怎么能缺一家旧书店,旧书店怎么能少一只猫呢?店里的三花猫,从容淡定,它在书堆里长大,是一只有文化的猫,有时匍匐在内屋的角落,有时躺在中间的书堆上,怡然自得、心宽体胖。这一切的美好,都来自毛老板的用心打造,背后的曲折与艰辛,少有人知,开一家书店难,经营好一家旧书店更难,他照常每天乐呵呵地迎接每一位到店的顾客。与毛老板交流多了,才道出他走上贩书行业的离奇经历。
店主名叫毛宝云,安徽芜湖人,在皖南文化的熏陶下成长、立业 ,内秀中兼具韧性,生活和读书中都以“宝云”行世,然而登记办理身份证时因工作人员失误,变成了“保云”,曲折如是,注定生活并非一帆风顺,仅愿保佑平安、云腾吉祥。
1997年他从安徽老家到上海谋生,没有高学历,最后找了工地上的活维生,瘦弱的身躯干着超强度的体力活,苦一点不怕,然而最难打发的是工作之余,工友们聚在一起不是打牌就是看电视,这些娱乐活动跟他格格不入。上学时,他最喜欢看书,有书的生活才有奔头,不久他开始寻觅附近的旧书摊,淘些旧书看看。雨天,常常不能出工,他就坐公交去福州路上的上海书城,一呆就是一天,带着面包随便啃几口,新书买不起,但可以免费翻看,对于他来说已经知足了。
有一次出工,稍不留神尖子钳反弹,戳伤了右眼,导致右眼几近失明。平地一声雷,生活一下子陷入了黑暗,伤养好了,可眼睛难以恢复正常视力。这段日子很痛苦,幸好有书为伴,他才慢慢走出心理阴影,重新面对生活。可好景不长,到了2004年,工地上的活越来越少,老板借故把他开除了,另一方面工地上的活实在劳累,令他身体渐感不支。从工地出来后,他陆续去几个工厂面试,皆因右眼问题没有被录用,一次次碰壁,再次让他跌入谷底,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一个废人。
来到嘉定找活,他刚好可以和老婆在一起,此时毛老板的妻子工作在嘉定。接下来的日子依然不顺,许多天过去了,工作还是没有着落,心想堂堂七尺男儿,怎能靠家人养活。心情郁闷之下,白天游荡于老城区。一日路过法华塔,他强打精神欣赏风景,以此排遣心中苦闷,看街上人来人往,好不热闹,突然萌生一个念头:我手上有一些看过的旧书,何不来此摆摆地摊,说不定还能换几个零花钱。说干就干,用自行车驮了一袋过来,往地上铺一块破布,三三两两摆将出来,陆陆续续有人询问,几日下来手上的书倒也卖得差不多了,这一下有了信心。经人指点,可以去附近几个废品站看看,并开始向居民收购旧书,有了货源,流通起来,才不至于闲下来。后来找到文庙旧书市场,又结交了一帮做旧书生意的朋友,进货越来越多,开始踩着三轮车到法华塔前售书,渐渐地被周围居民所接纳。他每天往返于居住地南周、州桥老街两地,春去秋来,历经两载。
2006年的一天,听闻中下塘街上有一处私房出租,租金刚好能接受,便抽空去查看一番,房子破破烂烂,一时犹豫不决,但转念一想,总比每天踩车来回两个小时方便。经过两天的打扫,购入几个旧书架,上一些旧书,算是正式开张了,终于有了一个安身立命之所。书店位置偏僻,上门购书的人寥若晨星。又闻孔夫子旧书网上可以贩书,学着注册店铺、上图发布,带来一些生意。没想到这一行一干就是十几年,十几年都在同一个位置,这不得不感谢房东及嘉定区政府的支持。毛老板常说:是诸师友、众读者成就了宝云堂旧书店,而我认为宝云堂同样给爱书人带来了福祉。随着书店的声名远播,更多书友从各地前来宝云堂淘书,皆满载而归。嘉定当地的报纸、电视台都对宝云堂旧书店有过专门的报道,毛老板默默地守护着旧书店,我常言:十家新书店不如一家旧书店,一家新书店的本钱可以养活十家旧书店,旧书店是一个城市的文化名片。
旧书店的经营实属不易,如今好的货源越来越少,新的一代读者群体也在减少,毛老板常常奔波市场,起早贪黑,为的是更好服务新老顾客。他常常谦虚地说:本人学识浅薄,还要多多学习,希望居民们把不要的旧书卖到我们这里,免得当废纸打成纸浆。当我问起毛老板,什么使你坚持了下来,他笑笑说:因为爱书,又无其它一技之长。爱,执着,幸运,这是我送给宝云堂的祝福。
撰稿:陈益锋
编辑:杨玉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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